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晏幾道《長相思》
孤獨的愛情,有方向,但只有自己是其間的行人,永遠也不知道能否走到終點,因為愛的那個人並不會在前方等候。
唐朝顧夐說:「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只是,若真能以心相換,世間又何來那麼多的斷腸人呢?
在藍忘機心裡,前世的魏無羨就是個淺情人。
從十五歲起,藍忘機就把感情一點一點交與了魏無羨。藏書閣外的玉蘭仍是枝葉如蓋,似乎魏無羨肆意的大笑還在那裡追逐著葉間的光影;月下雲深不知處的山門,仿佛還能看見魏無羨拎著天子笑騎在牆頭。
可是夜夜琴響,無人傾聽。藍忘機知道此情終是空付。但是,無需朝朝暮暮,我只在自己的時光裡對你心心念念;無需相知相契,我只在孤獨的守望中陪你歲歲年年。愛而不可說,愛而不可得,只能在執念裡不將自己辜負。
玄武洞一別,藍忘機沒有想到,再見時,魏無羨變了。他不知道過去的三個月魏無羨究竟經歷了什麼,只看到如今的他周身籠罩著冷冽的陰鬱,往日眼角眉梢明媚的笑意盡化森然。他不再佩劍,只有一根詭異的黑笛和一些陰煞之物相隨。
自己瘋魔一般尋了他三個月,只得他一聲疏離的「含光君」;自己想帶他回姑蘇,換來的是他怒喝「你以為你是誰」,江澄那句「他跟誰回去也不會跟你回去」,硬生生堵住了他所有的關切與擔憂。
在這樣的若即若離中,藍忘機的心似乎被生生挖空了,一股無力的空虛迫使他想要去努力抓住什麼。於是,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去了解真相,想要將魏無羨拉回曾經的世界。
只是多情總被無情惱,相見爭如不見。他每進一步,魏無羨便會立刻後退一分;他每逼問一次,魏無羨便會冷淡些許。每次的相遇到最後總是不歡而散。
就這樣,磕磕絆絆,三年過去了。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藍忘機看魏無羨不順眼,就連魏無羨自己也這樣想。也是,那時的魏無羨,一身詭異的術法讓人忌憚,誰敢接近!作為仙門名士的含光君怎可能對他青眼有加。
可誰又能想到,藍忘機早已是情根深種,相思入骨。只是,魏無羨似乎離他越來越遠了。
這時候的藍忘機愛得更加辛苦而沉重。他有滿腹心事,卻無人可訴說。魏無羨越是笑的肆意,他越能看透他眼眸深處的孤獨與蕭索,越能感覺到他不可言說的無奈與悲傷。
終於到了百鳳山圍獵。騎陣入場,花落如雨。任它千朵萬朵奼紫嫣紅,藍忘機獨獨準確接住了身後魏無羨擲來的那朵。那一瞬,他面上表情十分冷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幾分莫名的歡喜竄過心頭;也只有他自己明白,從入場時起,他視野的一角就一直鎖定了那人的輪廓。只要魏無羨在,他就無法做到波瀾不驚。
沒人注意到,藍忘機已經不再對魏無羨說「無聊」,也不再對他直接拒絕了。魏無羨向他擲花也好,公然問他借抹額也好,他都只是沉默以對。只是他隱藏得太好,冰顏下的那份寬容誰都覺察不出。
一縷清越的笛音從山林深處破雲而來。笛聲入耳,藍忘機有片刻的怔忡,他知道定是魏無羨在驅兇屍入網。還沒想好自己該做什麼,腳步就已經不由自主地循著笛聲而去。
密林深處,不見人蹤。遠遠的,他便看見了那個熟悉得閉眼都能描摹出的頎長身影。那人靠坐在一根橫生的粗幹上,垂下一條腿,足尖輕掃著樹下的碧草,眼睛仍縛著那根黑帶,愜意慵懶,似要睡去。
橫柯上蔽,日影婆娑,清風過耳,鳥鳴啁啾。周圍的一切突然變得異常寂靜。藍忘機原本就沒有想過見到魏無羨後要與他說些什麼,但沒想到看到的會是這樣一幅情景。
細碎的光影斑斑駁駁,灑在黑色的縛帶上,灑在灩灩的紅唇上。黑衣、紅穗、墨發、蒼白的頸項,纖長的手指,還有別在心口的那朵紫花,在這山林裡陡然綻放出山精般的野性。那唇角勾起的淺笑溢彩流光,一如方才行雲流水射出驚天一箭時的模樣。
那時,藍忘機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容顏,這樣的姿態,在這樣的靜謐中,於他,卻更有一番不可阻擋的撩人風情。
五年了,沉澱在心裡的情一直被封得很緊,他一直能克制著不露半分。但是,在此時,許是清風作怪,竟一點點從禁錮中掙脫出來,充斥了全身,蠱惑著他去做點什麼。
他不發一言,踏過枯藤、野草,慢慢地走過去。越是靠近,越是心怯,渾身止不住輕輕顫抖。他既希望魏無羨能解開縛帶,然後笑著喊他一聲「藍湛」,這樣他就能一如既往平靜地面對他。可是他又希望一切就這樣靜止,讓他自己也不明了的渴望能脫困而出。
藍忘機低估了魏無羨對自己的致命誘惑,所有的理智都敗給了洶湧的情潮。當他扣住魏無羨的雙手抵在樹上時,黑色的縛帶,遮掩了那雙秋水橫波的雙眸,反而使那微潤的薄唇更顯柔軟,吸引著他不顧一切地去攫取去掠奪。
長睫相擦,呼吸互聞。唇間的輾轉廝磨似乎是這世間極致的快樂,是他從未有過的渴求。他一邊抗拒著破胸而出的衝動,一邊又貪戀著彼此唇齒間的纏綿。此時,主宰他的並非慾念,而是五年來無處釋放的酸澀掙扎與痛楚。
莫道煩愁誰人懂,世間負累幾人同?原來愛一個人竟會如此苦!有時明明近在咫尺,卻總是笑語模糊,似隔星河;明明聚少離多,偏偏相思恰如春草,漸行漸遠漸生。
落荒而逃的藍忘機平生第一次痛恨起了自己,一拳狠狠砸折了身前的大樹。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失控,為什麼會罔顧家規如此輕狂,為什麼會趁人之危不管不顧地孟浪。別在魏無羨胸口的那朵刺眼的紫花,早被他揉碎,不知扔在了何處。可是,心裡仍是刺痛。無邊的氣惱羞憤苦澀,逼得他心亂如麻,欲哭欲吼。
他沒想到魏無羨很快就找到了這裡。聽到那熟悉的呼喚,唇上的腫脹刺痛立刻更為明晰,提醒著他方才的荒唐。他來不得收拾滿心的狼狽,猝然轉身,厲聲道:「你走!離我遠點!」他知道自己心中潛伏的欲望仍然像狼一般不停地抓撓,只要那人在眼前,那股瘋狂就可能隨時再次湮沒自己。
避塵劍氣橫掃,周圍樹木倒塌一片,藍忘機才終於慢慢平復。誰知,魏無羨竟然悠悠地問了一句「你親過人沒有」。一瞬間,他以為魏無羨知道了什麼,頓時心慌意亂,渾身僵硬。
「你成天板著一張臉,誰敢親你。自然呢,也不指望你會主動去親別人,你的初吻是要守一輩子了。」看著他挑著眉一臉的得意,藍忘機忽然覺得心情沒那麼糟了,溫柔的目光下意識地在魏無羨紅腫的唇上流連,誰想,隨後一句「我自然是身經百戰」立時噎得他氣血攻心,面若寒霜。
愛上這樣的魏無羨,對嚴謹自持的藍忘機而言,真不知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愛你」,只有兩個字,卻重若千鈞,墜在心口,不得片刻的解脫。從玄武洞到百鳳山,藍忘機的感情一步一步溶入血刻入骨,再也不能剝離。
百鳳山的初吻,是年輕的藍忘機僅有的一次放縱,換來的,卻是他永世的沉淪。那一吻,如藏書閣前的玉蘭花,從此在他的記憶裡清香四溢,愛情荒漠終於有了一絲最美的色彩,不再那麼蒼白。
孤獨的愛情就像一座荒島,你不來,寸草不生,飛鳥無跡;你若在,春風十裡,花開滿天。
檀香嫋嫋,燃盡光陰,不問西東,且付深情。若是餘生註定要獨行,我會慶幸,還有一個你能藏在心裡,陪我走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