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久別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姜夔《鷓鴣天》
「聽聞愛情,十人九悲;聽聞過往,十憶九傷。」初聽這首歌,滿心戚戚。
愛情是苦的。一生太短,只夠認真地去愛一個人;一生又很長,想著一個人時,時間也會變得緩慢了。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夏聽蟬鳴秋聽雨,魂也為君,夢也為君。愛情就是這樣,讓你在思念裡迷失了自己,忘卻了自己。
黯然離開雲夢時,藍忘機懷裡多了一朵芍藥花,那是魏無羨拋落簪在他鬢邊的。不管他是玩笑還是有心相贈,藍忘機都小心地將花護在心口。
五年來,他藏著所有魏無羨或有意或無意送他的東西:藏書閣裡胡亂塗鴉的紙張,一幅惟妙惟肖的畫像,一動一靜的兩隻兔子,還有當年玄武洞裡扔給自己穿的一件中衣……說是所有,細數數,原來竟是如此寥寥啊!好在,還有百鳳山自己偷來的那個吻。
念及此,藍忘機胸口酸脹難忍。知是同心結不成,翻就相思扣,鎖清愁。也罷,只要你能得長安,我甘願獨自咀嚼這相思之苦,隔山隔水,念你一生。愛而不得,會是此生的遺憾,但即使不能相見,心底也會因為你而留有一隅溫暖。
可是,世間風雲,非藍忘機能左右。不過數日,魏無羨便為了溫寧,大殺窮奇道,夜奔亂葬崗。看著群情激憤的各路仙家,藍忘機憂心如焚。
他不認為魏無羨做的有悖道義。但是,為了陰虎符,為了魏無羨那駭人的詭術,蘭陵金氏不會善罷甘休,其他各家也樂得落井下石,在這鬥妍廳裡,只有自己和那個微不足道的綿綿敢為他直言。
藍忘機很清楚,如今的他,還給不了魏無羨一個隨處可棲的江湖,給不了他快意恩仇的自由。他只能慢慢籌謀,等待某個時機。
只是,情到深處心不由己,魏無羨在哪裡,他的心思就會飄到哪裡。與幾個月前耐不住相思去了雲夢一樣,這次他以夜獵的名義去了夷陵。街頭的相遇,在魏無羨看來純屬巧合,只有藍忘機自己知道其中有怎樣的刻意與期待。
百鳳山圍獵後,面對魏無羨,藍忘機愈發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對魏無羨抱著的那個孩子,他竟莫名地泛起了柔情;魏無羨抱怨幾個月來的寂寞孤獨,他的心立時揪得生疼;失控的溫寧將魏無羨撞得嗆血,他慌得方寸大亂,臉色煞白;溫情姐弟與魏無羨隨意親近地家長裡短,他止不住嫉妒得拔腿就走。
難得的相聚暫時平緩了藍忘機內心的焦灼。雖然前路艱難,他還未想出更好的辦法助魏無羨擺脫困境,但相信事在人為,走到黑的獨木橋未必就是絕路。
一年後,窮奇道截殺激起軒然大波,聞知此訊,藍忘機再也無法心存僥倖了。若死的只有一個金子勳,尚可周旋,可偏偏還有一個金子軒,江厭離的丈夫,這叫魏無羨情何以堪!
金麟臺上,前來認罪的溫寧突然發狂,有三十多人命喪他手,其中大半屬於前來平息事端的姑蘇藍氏,這些債自然又加在了魏無羨身上。
藍忘機不明白,僅僅一年多時間,事情為什麼突然就到了這個地步,再難有轉圜的餘地。金子軒死在溫寧之手,蘭陵金氏必與魏無羨勢不兩立;姑蘇藍氏白白搭上這麼多人命,藍氏又豈能對魏無羨網開一面?
藍忘機忽然明白父親的痛苦了。年歲漸長,知道了母親的事,要說對父親沒有半分怨懟是不可能的。上一輩的是非恩怨他並未多問,只是覺得母親的鬱鬱而終總歸是父親的錯。而今落在自己身上,方知個中艱難,當年,父親為母親,真的盡力了!
原來的擔憂皆成現實,他瘋了一般四處尋找魏無羨,就怕他萬一心魔滋生後果難料。
不夜天,已是屍山血海!江厭離死了,魏無羨心神俱喪,理智全失,兩塊陰虎符被他合為一體舉在了空中,大開殺戒。三千餘名修士不斷有人被兇屍所殺,然後在陰虎符的控制下,變成新的兇屍加入混戰之中。
活著的人個個自顧不暇。藍忘機從未陷入過如此的困境。一邊是放不下的心愛之人,一邊是棄不得的仙門同道。他想制止魏無羨,可又怕他停下後會被人所傷;他想勸各世家罷手,可一波波的兇屍不會停止屠殺。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的無力是那麼可恨,不知道怎樣才能救得了自己的愛人。
他拼命想靠近魏無羨,但身前阻隔的人與兇屍一層又一層,推不完也殺不完。
他眼睜睜看著魏無羨墨發飛散,雙眼混沌血紅;看著他橫笛在手,銳厲的笛音一聲緊過一聲;看著他唇邊有血絲蜿蜒,滴滴灑落;看著他不計後果地耗損心力,身軀已是搖搖欲墜。
藍忘機胸腔疼得幾欲炸裂。那是他的魏嬰啊!是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能斜挑眉眼笑得肆意的魏嬰啊!可如今,這不夜天的廢墟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魏無羨恍若修羅,從無間地底一步跨來,黑霧縈繞,死氣陰陰。
出塵的白衣早已血跡斑斑,有別人的,也有自己的。面對發了狂的魏無羨,他下不去手,任由他擊傷了自己。一向端方的藍忘機哪還管什麼儀態,他只想帶魏無羨離開,只想讓這場殺戮停息。
血腥瀰漫,浸染了整個夜空,不夜天儼然一座屠戮地獄。魏無羨以一人之力對戰各大世家,終是兩敗俱傷。靈力幾盡枯竭的藍忘機奮力追上神情恍惚的魏無羨,將他帶上了避塵御劍逃離了這處修羅場。
夷陵境內的一個山洞裡,傷痕累累的藍忘機將魏無羨緊緊摟在懷裡,握著他的手,不停地為他輸送靈力。
魏無羨渾身浴血,已是強弩之末,木然地任他擺布。但最讓藍忘機害怕的不是這個,而是他那空洞得不容萬物的眼睛,曾經的瀲灩波光分明早已枯涸,唯有無底深淵,吞噬了全部生趣與希望,脆弱得仿佛瞬間便會化作飛沙。
藍忘機的心重得跌落谷底,連呼吸都在顫抖灼痛。他喃喃喚著他的名字,似乎每一聲「魏嬰」都能給自己添得一絲勇氣,給魏無羨注入一線生機。
那兩日,不善言辭的藍忘機幾乎將一輩子的話都說盡了。到後來,聲音喑啞哽咽,可他還是要說。他不敢停下,生怕一停就失了傾訴的勇氣,生怕一停懷中殘損的靈魂就會轉瞬消散。
他講十五歲時雲深山門處的驚鴻一見,講藏書閣裡的情愫暗生,講十七歲時玄武洞中的同甘共苦,甚至還講了二十歲時百鳳山上的那次放縱。他不會講故事,但是慢慢吐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裡都有一個鮮活的魏無羨,都有一個真實的藍忘機。
他講彩衣鎮上成筐成筐的枇杷,講姑蘇河邊一壇一壇的天子笑。他把自己七年來的甜與苦一點點講給魏無羨聽。他告訴魏無羨,他為他醋過,為他傷過,為他痛過。他想要他知道,無論世情如何,還有一個人深愛著他,願意陪著他一起走過所有的坎坷,不會讓他孤身迎敵。
兩日,他拋卻了矜持,放下了孤傲,細細地講著兩人的過往,講著自己的思念,反反覆覆,只想挽留住懷裡行將枯萎的生命。而魏嬰,至始至終,不看他一眼,只嘶啞著重複一個字:「滾!」……
當藍氏的長輩們尋來時,看到的就是這般情景。藍忘機知道,叔父必然怒不可遏,他不想解釋什麼,但是要他交出魏無羨,萬萬不能!
一直以來,藍忘機都很清楚自己用情之深,而直到現在,他才明白究竟深到了何種地步,他渴望與之骨血相融,願意以性命託付。若歲月安康,他不介意自己餘生孤寂,任他自由。可若是有人要傷魏無羨分毫,他定會刀劍相向,誓死相護。
他做了二十年的楷模名士,現在為了魏無羨他一定要做回自己!無論魏無羨犯了什麼錯,他都願意與之一起承擔所有後果。於是,避塵出鞘,藍忘機不惜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將三十三位前輩打成重傷。然後,帶著魏無羨回了亂葬崗。
他認真地想過,姑蘇是去不得的,自己縱然想如父親一般藏他護他,也是不能了;雲夢,更不用說,江厭離因他身死,江澄怎會容他!如今,也只有亂葬崗能暫避了。那裡有魏無羨控制的數百具兇屍,可擋外敵,山上還有五十餘溫家人,必能照顧好他。
藍忘機不知道兩日來自己說的話魏無羨聽進了多少,但那一聲聲漠然的「滾」清晰可聞!想來,他是不願見自己的吧!自己的情,在他眼裡,究竟是不值,還是不堪?
閉眼,忍住眼眶的澀痛,藍忘機打定主意,只要將魏無羨安頓好,他便回姑蘇領受責罰。
雲深不知處的規訓石前,藍忘機默然跪了很久。觸犯了一條又一條家規,讓待他視如己出的叔父怒氣難平,理應接受懲罰,等待他的將是三十三道戒鞭,和三年的禁閉。
但是,他不悔!
從未有人受過如此重的懲罰。一鞭抽下,剝皮噬骨,可又怎敵來自胸口的一片一片凌遲般的刀割啊!三十三鞭總有盡頭,可心頭的痛層層疊疊,又是否有盡頭呢?邪魔外道!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真的就不能為世所容嗎?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追尋,
一曲一場嘆,一生為一人。
藍忘機的世界因為有了魏無羨,已經很小了。不知從何時起,壘成厚壁的三千家規,為了那個人,一點一點,慢慢地剝蝕崩塌。這便是情之一字的力量吧!
禁閉時,藍忘機不再約束自己的思緒,一遍又一遍地在回憶裡掙扎。每每思及魏無羨死水般的雙眸,想起那絕情的「滾」,鋪天蓋地的悲傷便無法抑制,湮沒全身。
三十三道戒鞭痕縱橫交錯,無法消除,可鞭傷能忍,心傷難捱,劃在心口上的才是致命的痛。勞思復勞望,相見不相知,本已是極苦的磋磨,而今,卻連相見也成了奢望!
原來,這世間最難過的,是情關啊!愛一個人,只看緣深緣淺,從來沒有孰對孰錯。若是未能走進你心裡,那也是因為前世的我不夠虔誠。今生,或許一聚一散轉眼成煙,那可否留給我一個希望,在來世,你的手由我來牽?
(此篇是繼《蓮蓬》篇、《雲夢篇》、《魔道祖師》之玄武洞、《魔道祖師》之百鳳山和《魔道祖師》之雲夢樓臺之後,寫藍忘機愛戀情痴的第六篇,皆以原著為依託,是《陳情令》中沒有的情節,所以,不設及劇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