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與《少年派》特效製作團隊
李安:我想使用水,因為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信仰,而水包含著魚、生命,以及對少年派的種種情感。空氣是上帝,是天堂,是靈魂一類的事物,是死亡。這是我的看法。我相信,被我們稱作」信仰「或」上帝「的,其實是我們對未知事物的嚮往。我是個中國人,相信道教(Taorist Buddha)。我們沒有說到某個神,就像這本書;我們討論的不是宗教,而是抽象意義上的上帝,一種操控你的力量。
我對李安說:「這是我所見過3-D運用的最好的一次。」我的確這麼認為。他基於揚·馬特爾的一個遭遇沉船男孩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少年派》,是一部驚世之作,特別是電影沒有為了視覺效果使用3-D,而是用3-D將故事框定起來以保持其整體性。比方說,有些鏡頭的視角是自海面以下向上望著小船以及小船上方的天空。海的表面似乎是隔在水與空氣間的一層看不見的薄膜。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他告訴我:「實際上,幾年之前,我還認為,這是一部在技術上不可能做到的電影。對於故事本身,電影製作過於昂貴。你得把一本哲學書喬裝成一個冒險故事。在《阿凡達》上映的半年前,我想到了3-D。我想,水——透明、光線反射,以3-D的方式呈現在你面前的時候,可能會創造出一個新的影院體驗;也許觀眾,或者電影公司願意敞開一些胸懷,接受一些不同的事物。」
這就是我的頭腦中所發生的事情。了解到劇情的大概後,我去看這部電影。一個男孩與一隻孟加拉虎共濟一舟漂流穿過太平洋。坦率地說,在我,這聽起來像是一部迪斯尼電影。而電影遠非如此。
在李安最近一次對芝加哥的來訪中,我與他聊起了星期三上映的《少年派》。我已經認識他很長一段時間。他賞光出席了「伊伯特盛會」(Ebertfest),而且因為我們共同就讀於伊利諾斯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而存在一種特別的紐帶。這些年,我一直認為他是我所遇到的最智慧的、最和善的那一類人。當他說到把水作為媒介時,這個觀點又出現在我的腦海。
「我想使用水,因為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信仰,而水包含著魚、生命,以及對少年派的種種情感。空氣是上帝,是天堂,是靈魂一類的事物,是死亡。這是我的看法。我相信,被我們稱作」信仰「或」上帝「的,其實是我們對未知事物的嚮往。我是個中國人,相信道宗(Taorist Buddha)。我們沒有像這本書提到某個神;我們討論的不是宗教,而是抽象意義上的上帝,一種操控你的力量。」
在漂流中,少年派經歷了各種可能的情況,生存了下來,並與老虎站在他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現實情形之外,形成了一種聯繫。其中一個奇特的發展就是,老虎沒有咬死男孩。這可不是劇透,因為這意味著太多的故事。不過電影開始不久,有一個馬戲團裡的場景,展示了野生動物的野性,令人難以忘懷;只有魯莽的人才會另作他想。
我以一句「這是一個明智的看法。」來總結這個表達大自然不會多愁善感的場景。
「你只能這麼做。因為大自然不會多愁善感。情感是屬於人類的;它是人性的,非真實的,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而且它是一個陷阱,因為你在拍電影的時候,你投射出自己的意願;很可能是你在多愁善感。老虎是不會回頭的。這就是它本來的樣子。」
這句話會幫助那些將老虎看做朋友的年輕觀眾。
「他們看了太多迪斯尼的電影。在這部電影中,父親上了一課,明確地說——如果你是這麼想的,你就會被咬死。生存、尊重大自然,尊重動物,才是你應該做的。不過,在結尾處,男孩說道,『我的父親是完全正確的,但是我看到了其他的東西。我無法印證,但我看到了,感受到了。』我想,這就是人的情感。在我看來,他對老虎的愛是單向的,單相思。」
電影中尤為出彩的是,老虎和其他的動物做得十分逼真。觀眾們都知道一定採用了特效,但是…那是一隻老虎,對不對?雖然我完全投入到故事中,但是我還是發現自己留心這隻老虎、把它當做真實的老虎。這令我想到就《臥虎藏龍》我對李安進行的採訪,電影中的演員似乎輕輕一躍就上了屋頂,並在樹梢上持劍對決。這些一定都是特效,對不對?
我說道,「當你告訴我那些演員飛來飛去不是用特效完成,而是真人吊威亞,你的確令我目瞪口呆。」
他咧嘴笑了。「你知道,光影魔幻特效工業公司(Industrail Light & Maggic)的人問我,我是怎麼拍出這些鏡頭的。我說,這些都是低層次的技術!感覺必須要真實,包括女演員的害怕,都是真實的。模仿真實的東西、表演真實的東西,其實很難。但是對於老虎,我們不能這麼做。你的確得從真實生活獲取參照。你不能僅憑想像。真實發生的事情,真實的元素,需要得到尊重。我想我們尊重老虎如同我們尊重自然一樣重要。」
首先,他選取一隻老虎做參照點。「電影中有二十三個真正老虎的鏡頭。其中有四個鏡頭取自一隻最漂亮的名叫國王的老虎。我想我們不能僅憑想像把老虎做出來,至少現在不能,來展現我們的意願,把它們做得像真的動物,不讓它們帶有人類的情感。有些真正的老虎成功地走進了電影。但是動畫製作可能要花上三到六個月的時間。任何在我們看來不像真的東西,都得重做。毫不馬虎。」
他說話時,聲音輕柔、謙遜,絲毫沒有一些導演口中聽到的故弄玄虛。對於他的電影,他似乎很溫和,就像是由愛情催生出來。
我對他說:「你從沒拍過一部表達憤怒的電影,或者反映醜惡的電影。」這當然包括他的最佳影片《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2005),在我看來,也包括《綠巨人浩克》(Hulk)(2003)。我曾邀此片參加伊伯特盛會。「你看上去非常平和。這可能就是人文精神。」
「謝謝你。不過你知道,我喜歡戲劇。在伊利諾斯的那幾年為我現在做的事情打下了基礎。我想我能用電影做的,就是將我的戲劇感受外化,視覺化。一說到戲劇,就會有很多的憤怒和對立,這就是戲劇所要講述的,這也就是我做的事情。我猜因為我的性情,就會表現出這樣,平和。」
伊利諾斯怎樣產生影響的?
「你知道,我受到的教養就是安分隨時,避免衝突。如果出現了大問題,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就是我成長的東方教育方式。我經歷的第一次文化休克,可以說,與西方文化的衝撞,就產生於戲劇學習的過程中。在放映部他們選放的所有電影都令我震撼。這些電影色情、充滿了衝突,有的也很暴力。西方戲劇將衝突最大化。但是這時就會出現一場拉鋸戰。我的東方文化就會將我重新歸於平和,削減衝突。而同時,我又渴望極端——看到事物毀壞、分裂,這會是非常棒的景象。然後再從這裡審視人性,這就是我所著眼的。」
「另外,在厄巴納香檳分校,我開始了閱讀。那時正值冷戰時期。我在臺灣長大。從沒讀過共產主義相關的書籍、紅色讀物。這些都被刪減過,淨化過。後來我去了圖書館,開始閱讀所有共產主義方面的書籍。這對我影響很大,同時還有戲劇和左翼的作品。我花了好幾年才重新找到自己。那時我很年輕,毫無防備。
」還有,我看了很多電影。在臺灣,我是在好萊塢電影和中國電影的伴隨下長大的。那時我沒有看過多少文藝電影。但是後來我去了各種電影俱樂部,看了所有我讀到過卻無緣得以一見的偉大電影。我每個周末大概看七到十部電影。
「在電影學校,我只是學習怎樣拍攝電影。但是真正驅動我的,是戲劇、文化休克、自我檢視和身份認同。在厄巴納,我非常靦腆、少言;我不說英語,朋友很少,我不能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各種想法卻接踵降臨到我的心裡。這要花讓我一生的時間來傾吐。你知道,我是一個溫順平和的孩子,從來都不是天生逆骨。但是那是我整個人被顛倒了過來。有些東西直到我四十五歲、五十歲的時候才展現出來。」
這讓我想到有關李安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那是在2001年學院獎頒獎典禮上。我為ABC做紅毯採訪。李安因《臥虎藏龍》被提名最佳導演。他和他的妻子、兩個孩子走過紅毯,驕傲地宣稱,「這些是我的厄巴納孩子。」
我再看到他的時候,他說,一位電視觀眾問他。「你說你的孩子有什麼?」
「有?你的意思是?」
「你把他們稱作厄巴納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