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編輯 | 黃月1
上海漫展一位身穿JK制服女生趴在地上擺姿勢的照片日前引發爭論。從正面拍照效果看,她的動作並無不妥,但有一些人對著她身後尤其是露出底褲的部分進行了偷窺和偷拍。偷拍照片在社交網絡發布後引發了大規模的聲討,聲討的對象是女生的動作有性暗示意味。當事女生稱自己「並沒有想擺出有如網上所說的一些性暗示的動作」,因為她所有動作都面向正面,被傳的照片是一部分人跑到她身後進行的拍攝。
該女生稱自己在漫展現場穿了安全褲,因為認為自己的行為影響到他人,所以還是進行了道歉。但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在漫展現場偷窺、偷拍的人卻似乎從事件當中銷聲匿跡,全身而退。實際上,除了漫展現場的偷窺,他們事後在網絡上散發的後方視角的偷拍照片,又何嘗不是給了網民又一次偷窺「不雅」角度的機會?對女性著裝和拍照姿勢的規訓,與對男性不要偷窺偷拍他人的警告,哪個才是重點?
事件女主事後回應
偷窺本質上是一種施虐
弗洛伊德把人的好奇心和「窺視」欲望當作性本能的一種,受力比多驅動。弗洛伊德認為:「性本能的一些組成部分一開始就有一個對象並堅持不變——例如,支配的本能和窺視本能。」窺視癖滿足了人的潛意識的需要,人們通過偷窺來達到性的滿足感。據弗洛伊德分析,在他的時代,由於社會上瀰漫著性壓抑的氛圍,女孩們對訂婚感到興奮,因為訂婚之後她們就可以觀看一直被禁止觀看的、展現成人私生活和情愛的戲劇了。對於窺視,拉康有「想像的凝視」一說,他看到,自我理想是以他者目光看自己時得以凝定的形象。自我不是用自己的目光看世界,而是用外部的眼光看自己,自我的本質就是他人,「我只能從某一點去看,但在我的存在中,我卻在四面八方被看。」所以,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誰又沒有窺視的潛意識呢?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在禁慾時代,偷窺是受到壓抑的無意識的釋放途徑。嚴歌苓小說《角兒》當中,朱衣錦自殺後,造反派讓她一絲不掛地躺在醫院過道,許多人專門去窺視她的身體。金宇澄《繁花》裡,性壓抑的男青年渴望著女性的身體,在工人階級的聚集地,半公開的男女混廁中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窺視洞。
女性的身體被窺視,一方面是因為男性的欲望得不到滿足,通過偷窺女性軀體實現發洩,但也不完全因此。在《厭女》一書中,上野千鶴子指出,男人的性的主體化認同,是以把女人作為性的客體而成立的。戰爭當中的強姦常常是當著其他同伴的公開強姦,或者和同伴一起輪姦。上野千鶴子說,沒有必要發出「這種情況下也能勃起嗎?」的疑問,因為在這種場合下,女人實際上是作為共同祭品存在,是男人之間增進連帶感的儀式。同樣,在漫展現場,男性攝影師一起偷窺、偷拍,並且把所得圖片發布在網絡平臺,由其他男性共享,也形成了男人間的性的主體化的認同。
偷窺實際上是一種施虐,通過這種施虐,偷窺者貶低他人,以感受到自身的主體性。因此,雖然對女性身體以及性的窺視是常見的,但窺視欲也沒有放過男人。只不過在主客體關係上,這些被偷窺的個體實際上也處在女性的地位上。例如,在餘華小說《兄弟》裡,地主後代宋凡平因是地主後代而被迫交代自己的罪行(也就是隱私),來滿足群眾的窺私慾;儘管如此,他家還是反覆被抄,群眾並沒有找到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很大程度上只是為了窺私。小說中的孫偉父親也遭到了監禁和偷窺,看管群眾逼他用肛門吸菸,窺視他被虐待時的痛苦狀態。在書中,宋凡平反抗這種窺視,而孫偉的父親不堪欺凌而死。
網絡時代的偷窺文化
和《兄弟》等作品所處的時代不同,在當今社會,偷窺變成了一門生意。隱私已然被異化,這也就是說,隱私出現了客體價值,可以給他人帶來滿足。如此一來,在偷窺心理的推動之下,不少可供消費的商品產生了。在改革開放之後的文學作品當中,木子美等人的身體寫作的爆紅就迎合了人們的窺私慾。
電影電視也是窺視的一例。電影理論家克裡斯蒂安·麥茨在《想像的能指》一書中指出,在拍攝電影時,演員知道自己的表演必須供人觀看,但又要假裝不知道正在被人窺視,刻意忽略鏡頭的存在;而在電影院中,人們窺視的是被挑選過的、有預期的欲望場景。
網際網路時代的偷窺更加盛行。加拿大社會評論家哈爾·涅茲維奇認為流行文化(pop culture)已經成為了「偷窺文化」(peep culture)。在網際網路產生後,人與人之間聯結的紐帶並沒有加深,反而造就了更多孤獨。因此,人們非常喜歡在網絡上展示自己生活中的細節,其他人以觀看這些內容為樂趣。有的人喜歡窺視,有的人喜歡被窺視。窺視者滿足了自己的窺視欲和獵奇欲,被窺視者得到了這個時代的稀缺品——注意力。真人秀、直播、發布微博內容等等都是在暴露自己,維持「自我」,而觀看直播、真人秀、瀏覽他人的社交網絡動態,則滿足了我們偷窺的欲望。一些人迷戀真人秀,一些人樂於看主播通過網絡攝像頭全程直播自己24小時的生活,這就是我們時代的社會集體偷窺。
當然,這和我們批判的漫展偷窺之間還是存在重要區別,其區別就在於同意。在大多數電視和網絡節目裡,參與者們事先已經同意把自己展現在公眾面前,但是偷窺癖選擇的對象根本不會同意自己的偷窺行為。
張國立參加真人秀數攝像頭
這也是漫展事件的爭議焦點所在。當事女生認為,自己是正面拍照而且穿了安全褲,只是一些人跑到後面進行了偷拍,網上流傳出來的都是偷拍照片。這反過來也成了一些人指責她的理由——在漫展這樣的公共場合,趴在地上以這樣的姿態拍照,是否等於已經默許了偷窺和偷拍?
JK制服與男性凝視
這一爭論的另一個焦點是:女生的JK制服。在網絡流傳的一則視頻中,漫展上一些路人對女孩進行制止,喊話讓她不要再給JK抹黑了。在事後的聲明當中,被偷拍的女孩回應稱,自己以後不會再穿JK制服。
JK制服是什麼?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公眾號「橙雨傘公益」文章指出,JK最初是指稱日本中學生,JK制服就是中學生制服,但是它絕對不僅僅只是漂亮的制服和裙子這麼簡單。日本的色情產業經常喜歡使用JK制服這種既體現出性的禁忌色彩又帶有貞潔意味的「又純又欲」風格,因此JK制服本身也成為了一種軟色情。其中深受宅男喜愛的「絕對領域」(指的是少女穿著迷你裙與膝上襪時大腿暴露出來的部分)、若隱若現的底褲,都是日本男性熱衷探討的話題。然而,在父權社會中,男人的好色被肯定,女人則需要恪守對性的無知和純潔。這也是JK制服女生被辱罵,但追究偷拍者責任之聲寥寥的部分原因。
漫展偷拍現場
在網絡流傳視頻中,制止JK制服女生的女孩喊出:「你在外面搞這些動作,不要再給JK抹黑了。」這句話耐人尋味。一方面,路人女孩對JK制服抱有正面的感情;另一方面,「再」字體現出她也清楚地理解JK制服背後的文化,即有色情意味,但同時她對穿JK制服的女孩提出了保持檢點的要求。這也體現出了不少女性JK制服愛好者心中的糾結矛盾。
JK制服作為好看的服裝被喜愛是一方面,但是為什麼一些女性明知道JK制服所暗含的色情意味依然喜歡呢?約翰·伯格在《觀看之道》中曾指出,觀看者被權力賦予「看」的特權,通過「看」確立自己的主體地位,被觀者在淪為看的對象同時,體會到觀者目光帶來的權力壓力,通過內化觀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長久以來男性凝視的後果之一,也正是一部分女性開始通過內化男性的喜好和審美進行自我物化。
不光如此,如上野千鶴子所言,男權社會的男性按照自己的需要把女人被分為兩個集團——一個是用於生殖的女人,一個是用於快樂的女人;用於生殖的女人是「聖女」,用於快樂的女人是「娼妓」。所以,女孩既要把男性凝視內化為自我的主體意識,讓自己符合刻板印象,成為異性戀男性的欲望對象,同時又要求自己保持貞潔,成為「聖女」而不是「娼妓」。這也是科普博主@李子李子簡訊 在微博上指出的JK制服的大部分年輕女性受眾的擰巴之處——她們一方面受到女孩子就應該乾淨、漂亮的教育,另一方面又要規訓自己的同路人「有傷風化」「行為不妥」,這也正是為何很多女生站出來批評漫展當事女性的原因。
更加值得我們思考的是,為何遭遇偷窺偷拍之後最終被推上輿論風口浪尖的往往是女孩,男性偷窺者卻沒有得到懲罰甚至批評。這也不由得令人想到民間神話中那些代代相傳的窺視故事。在日本一則傳說中,年輕男子拯救了仙鶴,仙鶴化身女性來報恩,每天都勤懇織布,但要求男子不要偷窺;男子忍不住偷窺,之後仙鶴轉身離去,男子生活回歸原位。在此類故事裡,設立禁忌的多為女性,違反的多為男性;當男性違反禁忌窺視女性之後,往往不受懲罰,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有時甚至會受到獎賞。一脈相承,在21世紀的一次漫展偷窺事件之後,大量言論都在指責女生有傷風化,要求coser在公共場合注意自己的舉止,不要玷汙二次元行業,卻對男權視覺權力之下的隱私窺探視而不見。
參考資料:
《禁慾時代的欲望書寫》——論<繁花>六七十年代的欲望敘事 王米
《隱私的窺視及其「合法性」》廖高會
《偷窺——網絡時代的群體症候及其分析》張忠
《隱私與偷窺的文化研究》明衛紅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4
《厭女》上野千鶴子 王蘭 譯 上海三聯書店 2015
漫展上被拍裙底的JK女孩,是在性暗示嗎?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47446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