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三峽,進入荊楚,長江一度有大澤的陪伴,變得非常溫和;當大澤不再,長江又展現了它暴躁的一面。這充滿張力的波濤裡,激蕩著湖廣大地的浪漫與奇特,變通與倔強。
三峽奇,荊江險
按當下地理界的劃分,宜昌是長江上遊與中遊的分界點,如此一來,長江三峽便跨越了上遊與中遊,分布在重慶與湖北。但從文化、經濟等意義上而言,三峽或許與荊楚大地更為接近。如果說巫山神女的傳奇,天然與浪漫的楚人氣質更為契合,恐怕不會有什麼爭議。
三峽的險峻奇特,賦予了荊楚之地的子民無盡的想像力。楚地自古以來盛行巫術文化,這與中原儒家的「敬鬼神」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儒家「敬鬼神」屬於「神道設教」,而「巫術」在楚地則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活日常。《楚辭》中專有《招魂》一篇,描寫了這種「巫術」。
當年三閭大夫繼承並突破中原文化的《詩經》,著《離騷》《天問》《九章》,香草美人、貫通寰宇,不僅充滿奇思妙想,更有穿越時空的無窮氣魄。
如果要為屈子的寬廣心胸找一個地理上的參照,那無疑是在今天湖北區域內,當時與長江連為一體的大湖雲夢澤。在先秦時代,雲夢澤的面積達26000平方公裡,比如今中國任何一個湖泊都要大許多倍。對尚未真正遨遊海上的人們而言,這片巨湖無異於一片汪洋大海。有了雲夢澤的自然調蓄,彼時的長江中遊並無水患之憂,農業灌溉常年得到滿足,這也是楚國能夠強盛,一度成為控制範圍最大的諸侯國稱霸一方的重要條件。
然而,雲夢澤在之後不斷萎縮,變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小湖,最終在明朝嘉靖年間完全消失。從此湖北成了「千湖之省」,長江荊江段河道獨立出來,富饒的江漢平原形成。同時,長江之水倒灌進洞庭湖,使後者不斷擴大,極盛時成為「八百裡洞庭」,一度佔據中國最大的淡水湖泊之位。而注入洞庭的湘資沅澧四水,衝積成了洞庭湖平原,哺育了湖南的文明。一北一南,湖廣之地拜長江水系所賜,成為著名的魚米之鄉。
以江漢平原為例,這裡物產豐盛,「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江漢魚米鄉」所言不虛。江漢平原是中國少有的稻、麥、粟、棉、麻、油、糖、魚、菜都能大量出產的地區。如今成為中國人餐桌「網紅」的小龍蝦,就有大部分產於這裡星羅棋布的湖泊中。
雲夢澤的消失是一把雙刃劍。它讓荊江變得九曲迴腸、河道狹窄,洪澇隱患急劇增加。因此,在三峽修建水利工程,緩解荊江水患,是近代以來國人的宏大夢想。然而,體量如此巨大、難度如此之高的工程,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到。1988年,位於宜昌的葛洲壩工程全部竣工,這被看作是三峽工程的預演和技術儲備。2009年,三峽水利樞紐工程完工。
2020年,三峽工程通過整體竣工驗收,這項迄今為止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水利樞紐工程和綜合效益最廣泛的水電工程,在防洪、發電、航運、水資源利用等方面的綜合效益全面發揮。三峽工程建設中的移民工程共搬遷安置城鄉移民131.03萬人。驗收結論顯示,移民生產生活狀況顯著改善,庫區基礎設施、公共服務設施實現跨越式發展。移民遷建區地質環境總體安全,庫區生態環境質量總體良好。
「高峽出平湖」的奇蹟終於成為現實。人們可以有底氣地吟誦偉人詩詞:「神女應無恙,當今世界殊」。
楚有才,不服輸
荊楚之地被稱「九省通衢」絕對是名副其實:攤開當今的中國地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從湖北出發到國內的任何一個省級行政區,最多只需途經兩個省區就可以辦到。尤其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借長江水系的航運通江達海,是這裡的天然優勢。
匯通東西南北,與三教九流都要打得上交道,當地人精明變通的「九頭鳥」性格的形成可謂自然而然;長江帶來的優越的自然條件,促成了「惟楚有才,於斯為盛」。但這只是一個層面。從另一個層面而言,荊楚之地的人們,天生擁有「不服輸」的基因。
長江中遊本不是華夏中原文明的勢力範圍,但這裡又不像上遊的巴蜀一般與中原政權的核心位置隔有重重山水。因此,與「主流文明」的抗衡,成為歷史上一段時間裡楚地的常態。
漢文化是從漢朝開始的,而漢朝的建立是以楚國人為首的起義推翻秦政權為基礎,並經歷了四年的「楚漢之爭」。也就是說,楚文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和漢文化對立。從族裔上看,漢文化源於中原文化,楚文化屬於苗裔文化。
歷史上比較通行的一種說法是:楚國在周武王伐商紂王之初,負責牽制商軍,支援周。本來周是西北的小國,楚是南方的大國。而牧野之戰後,楚國見到周的強大,漸漸中立,甚至支援商王,因此引起周的不滿。周得天下後,對其他諸侯國的國君都封了公爵,而僅封楚國國君為子爵。這下,周與楚開始結下梁子。
周朝第四任天子周昭王時,楚國基本併吞了南方各小國,並屢屢攻擊周朝附近的小國,勢力越來越大。周昭王大怒,召集天下軍隊與楚軍大戰。最終,周朝聯軍敗於漢水,周昭王溺水而亡。
其他各諸侯國認為楚國是在造反,而楚國開始覺得沒有必要服從周朝了。到了周桓王時,楚國國力日增,國君熊徹認為楚國子爵地位低微,謀求進爵。周桓王不許,熊徹就乾脆自立為「楚王」,徹底和周天子撕破臉,這就是「不服周」。這個短語如今還存在於湖北方言裡,意思是「不服氣」「不信邪」。
湖廣之地人們的不服輸,北邊叫「不服周」,南邊說「霸得蠻」。1911年,參與源自四川的「保路運動」,最早大規模抗議活動的發生地,是湖南的長沙;隨後,辛亥革命在湖北的武昌開始。要開創新局面,就要不服輸。中國近現代的革命史中,從荊楚大地走上歷史舞臺的重要人物如滿天星漢,耀眼奪目。
抗疫情,一江連
2020年的新冠疫情首先暴發於湖北,這讓荊楚大地受到嚴峻的考驗。如果處理不當,長江帶給這裡的地利優勢,很可能助長病毒傳播。
1月23日,武漢壯士斷腕,果斷「封城」。
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院長劉遠立4月25日在直播中公布了該學院項目組的研究結果:武漢「封城」讓中國減少50萬-300萬感染者,讓中國減少18710-70000位病亡者。對於國際疫情,在主要國家和地區,武漢「封城」減少1200萬-4200萬感染者,減少5萬-72萬病亡者。
項目組用四個「最」總結了武漢「封城」的意義:新冠疫情防控最為關鍵的應急行動、世界抗疫史上最有戰略眼光的決斷、世界抗疫史上最大規模的封城行動、世界抗疫史上最為複雜的系統工程。
為了做到這四個「最」,荊楚人民作出了巨大的犧牲。楚人這次的「不服周」,是勇對病毒、直面疫情!
1911年,湖北省發生鼠疫流行,向長沙的雅禮醫院緊急請求借調院長顏福慶到鄂指導防疫。這名出生於長江之尾的上海的公衛專家、醫學教育家,不顧自身安危,立即趕赴「同飲長江水」的武漢指揮防疫工作。他在京漢鐵路成立衛生服務部,給每個服務部成員注射鼠疫疫苗;動員社會各界參與防疫,在民間大張旗鼓地捕殺老鼠,獎勵成績優良者,很快完成了防疫任務。
百年之後的2020年,滔滔大江,再次成為聯繫滬漢的紐帶。
年初的湖北抗疫會戰中,上海支援湖北醫療隊的9批11支醫療隊共1649名醫務人員,進駐武漢16家醫院。他們從除夕夜開始,千裡馳援,日夜堅守。上海把最好的醫學人才派到武漢,盡最大的力量將醫療物資送到武漢,將救治資源集中到武漢。上海,對援助武漢毫無保留。
他們同時間賽跑,與病魔較量,負責的方艙醫院達成了「患者零召回、醫護零感染、病人零死亡」的三個「零」目標;在其他院區,他們挽救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
3月18日,上海支援湖北醫療隊開始返回上海。武漢市文旅局發布了一組海報,感謝「為人民拼過命的英雄,新時代最可敬的人們」。其中向上海致意的,用的是武漢長江風光帶的夜景圖片,文字寫著:「雖隔千裡,一江連心」。
60年前,作家劉白羽乘坐客輪順流而下穿越三峽,抵達武漢時,看到長江兩岸的億萬燈光,聽到客輪嘹亮地向武漢發出致敬歡呼的聲音時,「心中升起一種莊嚴的情感」。
他由衷感慨:「看一看!我們創造的新世界有多麼燦爛吧!」
時光變換,此情依然。(記者 王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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