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截至4月22日非洲新冠肺炎確診病例2.4萬多例,遠遠少於很多單個歐美國家的確診病例數,但公共衛生體系脆弱、貧富分化嚴重、工業化程度不足,使非洲的疫情發展趨勢不容樂觀。正如一位美國傳染病專家所言,全球抗疫的成效其實取決於木桶上最短的
「木板」
。
非洲疫情是如何傳播的?當他國無力援助時非洲各國該如何自救?國際社會又該如何防止疫情的「毒水」從最短的「木板」上溢出?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國際部今起推出「非洲疫思錄」系列稿件,嘗試回答這些問題。
三十出頭的理察捲起鋪蓋倉促出走,他帶著全家人踏上了塵土飛揚的黃色土路。密密麻麻的人影背後,是籠罩在煙塵中的首都塔那那利佛。
「上一次大家這麼幹,可能還是18年前內戰爆發的時候。」來自馬達加斯加鄉村的理察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我父母都是農民,正好可以去投奔,待在即將封鎖的城裡,還不知道吃了上頓有沒有有下頓。」
理察有兩個子女,一家四口把四個行李箱嚴實地捆在一輛老式自行車上,向著南方的鄉下進發。
據非洲疾控中心4月22日發布的最新數據,52個非洲國家共報告新冠肺炎確診病例24686例,其中死亡病例1191例。目前整個非洲僅剩下葛摩、賴索托兩個「袖珍」國家沒有報告確診病例。從當下的數字來看,非洲的感染情況與美、歐、亞洲等地相比不算嚴重。但對其檢測能力的質疑聲音一直強烈,而世衛組織、非洲疾控中心等專業機構均認為,非洲將不可避免地受到新冠肺炎疫情波及,甚至正成為疫情的下一個「震中」。
非洲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CDC)主任約翰·肯戈桑就發出警告,非洲等發展中地區病毒檢測和傳染病監測能力的不足,影響並不限於本地,可能導致對全球產生影響的再次大流行。
不過,也有聲音指出,目前非洲的疫情發展似乎並沒有如初期預測的那樣進入高位。目前來看,確診人數的增長曲線明顯比歐美更加平緩。不少觀察人士提出非洲的檢測能力過低導致數據被低估,但同時,也有諸多跡象顯示病毒在非洲的傳播並非遵循與歐美完全相同的模式。
農村與城市,富人與窮人
在多個非洲國家,不少人像理察一家一樣,趕在政府封城前逃往鄉下避疫。沒有搭上汽車的人則邁開大步,希望將病毒和可能到來的飢餓甩在身後。然而,鄉村也並非絕對安全。
非洲的首批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多為歐美輸入,集中在大城市和交通樞紐。進入4月,撒哈拉以南非洲開始不斷出現社區和農村傳播病例。4月10日,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譚德塞警告稱,新冠病毒正向非洲的農村地區擴散,且目前已有超過16個非洲國家出現集群病例和社區傳播。
莫三比克農村 澎湃新聞記者喻曉璇 圖
譚德塞認為,在廣大農村地區,非洲各國原本已不堪重負的衛生系統將面臨嚴重困難,他因此主張非洲各國採取緊急應對措施,加強現有公共衛生和初級衛生保健基礎設施,同時呼籲二十國集團加快對非洲抗疫的支持。
在世衛組織、非盟和非洲CDC的協調下,截至4月上旬,非洲已經有47個國家具備了病毒檢測能力,但數量依然與非洲國家的檢測需求相距甚遠。目前,具備檢測能力的實驗室多位於非洲國家的首都或中心城市,很難開展大範圍檢測。
即便是在醫療資源集中的大城市內部,大量貧民窟的存在也讓人難以放心。貧民窟面對的不僅是醫療物資、人員的短缺,其社會組織和動員能力也受到嚴峻考驗。
比格娜米妮醫生一直奮戰在義大利貝加莫鎮抗疫一線,疫情前她曾長期參與對莫三比克的醫療援助項目。她3月初在貝加莫抗疫時不幸感染新冠肺炎,後來在家逐漸恢復。到了3月底,比格娜米妮多次與莫三比克的衛生專家和醫生視頻連線,交流抗疫經驗。
「義大利的經驗很難在非洲複製。」她表示,「一些在義大利漸漸顯示出效果的社會措施未必能直接用到非洲。」
她坦言,在莫三比克首都馬普託,不少居民並無公寓式住所,很多人住在簡易的棚子裡,甚至睡在路邊。即便是居住條件較好的家庭,也往往多人混居在狹小空間,而農村的情況可能更不樂觀。
「如此條件下,保持社交距離、限制出行、接觸者追蹤等在義大利、中國和別處被證明行之有效的手段是否還能發揮作用?我心裡有些打鼓。」她說。
經濟發展的嚴重滯後是貧民窟和農村地區公衛水平低下的深層原因,同時,許多國家的貧富分化又阻礙了政府和社區使用社會組織手段來遏制疫情。
「在奈及利亞網絡上,甚至有人祈禱貧民窟暴發(疫情)後早日傳給富人。對富人的仇恨是真實的。精英們一直聲稱近年來新建的醫療設施符合標準,這次他們恐怕要親自來體驗了。」奈及利亞國際安全分析師、專欄作家埃格古告訴澎湃新聞,「他們從來也沒設想過這種情況:自己沒法出國看病了。」
在總結伊波拉疫情的應對經驗時,世衛組織曾建議,醫療資源不足的發展中國家,重點可放在改善對密切接觸者的追蹤,進行充分的隔離封鎖措施,注重安全處理遺體,提高社區對防疫的參與度。但在不少非洲國家,同城的貧民和富人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如何將上述思路轉化為行之有效的社會措施是一個頗具挑戰性的議題。
若公眾對政府治理的信任水平不足,反感情緒很容易在危機時刻滋生。據法國媒體報導,近期象牙海岸發生的一場示威中,甚至有民眾將一處新冠病毒檢測設施搗毀,原因是抗議者將其誤認為收治新冠肺炎病人的場所,害怕臨近街區遭到傳染。
人年輕、天氣熱,非洲有所恃?
自從2月份非洲出現第一批確診病例以來,不乏有樂觀者認為非洲年輕的人口結構和相對炎熱的氣候有助於遏制病毒傳播。
「關於炎熱天氣能夠殺死病毒的猜測已在非洲各地傳開,老百姓聽後更放鬆了。但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能支撐這個假設。」埃格古告訴澎湃新聞。
權威醫學雜誌《柳葉刀》4月1日曾發文稱,根據目前對西非和歐洲早期疫情發展數據的比較研究,尚無證據支持「溫暖氣候會減緩新冠病毒傳播速度」的假設。
比格娜米妮醫生告訴澎湃新聞,雖然在義大利新冠疫情中死亡的多是老齡人口,但在需要進行重症治療的病人中,約一半是60歲以下中年甚至青年患者,這些人都需要投入相應的醫療資源。如果沒有足夠的醫療保障,年輕人也會出現較高的死亡率。
「因此我不覺得非洲的年輕人口比例高一定意味著對病毒更高的抵抗力。」她說,「退一步講,就算年輕人出現輕症的概率大些,但如果醫療體系跟不上的話,將無法避免一些輕症轉化為重症。」
「根據當地醫生告訴我的信息,莫三比克人口中有基礎病的患者比例不比義大利低。」她進一步表示,「只不過在義大利,基礎病多是糖尿病、心血管疾病等,而在莫三比克,比較多的是瘧疾、呼吸道疾病、結核病、腸道疾病等。這些都會增加防治新冠肺炎的難度。」
年輕的人口結構與較高的氣溫未必會幫助非洲抗疫,不過,在這片大陸上,確有一些有利因素站在人類而非病毒一邊。
目前非洲的確診數字雖不斷增長,離歐美尚有一段距離。雖然關於檢測能力不夠的推測具有一定的解釋力,但也有學者認為還有其他因素需要考量。
上海外國語大學海外利益中心研究員汪段泳此前在接受國內媒體採訪時表示,一方面,非洲在公共衛生領域的能力確實處於低位,但回溯歷史來看,近20年來,在呼吸系統傳染病領域,非洲數據顯示出嚴重性低於其他大洲。
他指出,非洲一些地方交通設施不盡完善,地區間人員流動頻率相對較低,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緩病毒傳播。伊波拉病毒曾在西非三國盤桓了近一年,然後才通過西非到奈及利亞的航班傳播出去,最終才構成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
應防次生災害乘虛而入
除了關注公衛體系,多位世衛組織和非盟官員還呼籲應重視疫情在非洲造成的次生災害。
4月6日,非盟發布了一份研究報告,稱如果疫情持續波及非洲,多達2000萬個工作崗位將消失。非洲各國政府可能會損失高達三成的財政收入。
非盟的研究報告認為,最脆弱的未必是遭受疫情衝擊最嚴重、確診人數最多的國家,而是那些高度依賴原材料特別是石油出口,以及旅遊業發達的國家。疫情之下原材料價格開始下跌,不少非洲賴以維繫經濟的出口將遭受重大打擊。
對於個體而言,打小工的人面臨最大的風險。法國《觀點報》援引聯合國勞工組織數據稱,在非洲,有80%的就業人口沒有勞動合同或其他形式的合法工作契約。非洲國家普遍擁有大量的服務業和非正式經濟(informal economy)部門,它們往往未在政府機關註冊,也沒有納稅,主要由小攤販構成。
非洲國家幾乎沒有金融儲備,也沒有歐盟那樣的財政資源可供調遣。根據聯合國的估測,非洲需要至少2000億美元才能應對這場衛生危機,有法國媒體評論稱,如果將危機的經濟後果考慮在內,這個數字至少得乘以十才行。然而,在歐美紛紛自顧不暇的當下,非洲難以爭取充分的援助。法國《費加羅報》分析稱,歐美或許願意為非洲的公衛體系投錢,因為這事關全球疫情防控,但是,對於疫情前的預防能力建設和疫情後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恢復,發達國家並不會有太大的興趣。
清華大學公共衛生研究中心助理教授、世界衛生組織COVID-19全球研究路線圖社會科學工作組成員唐昆博士此前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也指出,非洲的外部援助方更多的時候都是在被動應對(reactive),只有疫情暴發了以後,西方國家才能看到情況嚴重。但當形勢已經非常嚴重的時候,再採取措施往往已經來不及了。
新冠肺炎疫情還可能成為某些長期風險的放大器。武裝衝突、糧食安全都成為比平日更加嚴峻的治理難題。
疫情期間,極端組織的擴張步伐絲毫沒有停歇。東非和西非眼下正是極端主義活動的重災區。正當多國開始封閉邊境、限制交通的時候,極端組織卻乘勢擴大活動範圍,在從馬裡到索馬利亞的廣大區域內頻頻攻擊民事目標。
「如果你是一個極端組織頭目,會發現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沒人可以阻止你。」來自「武裝衝突定位和數據項目」的分析師基什告訴《華盛頓郵報》,「一些國家的交界區域或許將陷入無政府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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