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從何而來?
我們對人類早期文明的認識主要來自考古學。19世紀以來,考古學和古文字學成為歐美各國學界非常重視的學科。學者們在世界各地進行大規模考古挖掘,發現了許多珍貴的古物,例如陶器、銅器、古代文書等。從這些古物中,考古學家推測出人類在不同地區和不同時代的生活方式,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比如希伯來文明、地中海文明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
後來,歷史學家把考古學家的成果借鑑過來,將某些特定的但範圍較大的地理區域裡較為固定的物質生活方式稱為「文明」(civilization),而把較為抽象的信仰和價值觀等稱為「文化」(culture)。其實,這兩個詞都是歐洲人在18世紀根據拉丁語詞根提出的新名詞:civilization 源自civilis,意為城邦公民;culture源自cultura,意為耕耘。它們經常被不同的學者賦予不同的意義,也時常被視作近似詞而被互相代用。
大約距今12000年前,地球進入當今的間冰期,那時地球上的不同地區已經居住著不同的人群。隨著天氣開始變暖,可供食用的物種數量增加,人類可以向之前無法居住的寒帶移動,追捕一些習慣寒冷氣候的大型動物,如馴鹿。在那個時候,農業將興未興。也就是說,此時除南極洲以外的五大洲(如果包括大洋洲就是六大洲)上的人類似乎都處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到6000年前時,中東、南亞和東亞的農業社會領先發展,澳大利亞、美洲和非洲南部則落後了許多。但到了今天,西歐各國人以及他們在美洲、非洲和大洋洲的後裔所建立的工業社會和後工業社會經濟水平最高;東亞和東歐正在急追,但仍然相對落後;撒哈拉以南非洲、南美洲的內陸以及亞洲內陸和東南亞的山區似乎最為落後。
19世紀中葉,正當歐洲殖民者統治世界各地,具有絕對優勢的時候,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出現了。這給了那些本來就具有種族優越感的歐洲人一個藉口,認為白種人天生就優秀,而黑膚色與棕膚色的人則天生愚蠢。這些種族主義者一方面相信所有人都是由上帝創造的,滿口「愛你的鄰人」,另一方面卻又錯誤地演繹達爾文的進化論,把它轉化為社會達爾文主義,相信種族和民族的「優勝劣敗」和「存優汰劣」,進而在「勝即優,敗即劣」以及「優當存,劣當汰」的宣傳之下實施種族滅絕行為。
這些觀點被殖民主義、種族主義和納粹主義的擁護者到處宣傳,以致許多受害者都認為事情本來就該如此。簡單地說,他們相信,某些人種/民族因為天生智力比較低下、比較懶惰,所以發展較為落後。
一個受種族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的人,會在自己的言行中不自覺地對歐美人士禮貌十足,而面對貧窮落後國家的人民和本國的少數民族時則不免會自我感覺良好。
針對上面的問題,進化論可以很清楚地解釋,為什麼有些人膚色深,有些人膚色白,有些人個子高,有些人個子矮。還有,根據近年來的基因研究結果,人類現有的體型、膚色、頭髮、鼻子、眼睛的差異,都可以在5萬年的時間裡因為基因變異而產生。也就是說,今天所有的人類都有可能是源於5萬年前或更早之前的某一個小群體,儘管這不是必然的。
既然人類的基因和潛能都差不多,那麼以種族論優劣的說法就完全站不住腳。這樣的話,又如何解釋有些地區的人在幾千年之前就已經有了輝煌璀璨的文明,有些地區的人卻在不久之前還停留在原始生活狀態呢?
先讓我們看一下世界各大洲的地圖。歐亞大陸是地球上最大的一塊陸地,全部都位於北半球,而且主要在溫帶。穿過歐亞大陸的軸線是東西向,在北緯40~50度,因此要從歐亞大陸的東部到西部,穿越的氣候帶差異不是太大,而且從多瑙河到大興安嶺之間還有連續不斷的大草原。
再看非洲,它最寬的地方在赤道附近,貫穿它的軸線主要是南北向,穿越了不同的氣候帶。南美洲亦是如此。南美洲形狀狹長,跨越赤道,而且還有一條南北向的安第斯山脈把它割裂成三大區:一個是太平洋區,一個是大西洋區,還有一個就是以熱帶森林為主的亞馬孫河流域。因此,單從地形來看就可以知道,在亞洲和歐洲,人畜的往來和貨物的運輸比較容易,因此文明容易傳播,文化容易交流,而這些在非洲和南美洲則是相當困難的。
文明的首要條件是農業。農業的開始需要有適當的本地物種,這些物種要能夠在人的培養之下生長,還要適應季節的變更,且成熟期不能太長。早期人類不可能等候若干年之後才會結果實的植物,因為他們需要儘快獲取餘糧來維持生命。小麥、大麥、小米和稻米都是一年一熟甚至一年兩熟,所以才會被人類選為農作物。
推動文明發展最為直接的條件是可以被馴化的、能馱重和耕田的大型牲畜。牛、馬、驢、駱駝這些大型的哺乳動物都是在亞洲被馴化的。一旦有了被馴化的動物,並且可以讓它們快速繁殖,這些牲畜就可以幫著種田,可以載人和運貨,當然還可以給人類提供肉食。這些條件在非洲都不存在:非洲有的斑馬和犀牛都無法被馴化,獅子、老虎更是不必談。美洲和澳大利亞也沒有可以馴化的大型動物。
總而言之:一萬年前,幾大洲的人類都還沒有進入文明狀態,所以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有的地方發展得很快、很好,有的似乎還在原地踏步。這不能全怪後者文明落後,至少不能簡單地歸因於那裡的人們能力弱,畢竟大家腳下的路並不一樣,有的筆直而平坦,有的則是崎嶇難行,因此文明就有了不同的發展。
發展至今,文明遇到了哪些問題?
文明發展到了今天,有很多問題出現。首先是水資源的問題,很多地方水資源不夠。以人口計算,中國是非常缺水的。然而,加拿大和俄羅斯這兩個位於北半球寒帶的國家卻不缺水。北美洲的五大湖區是全世界最大的淡水系統,貝加爾湖則是全世界最深且儲水量最大的淡水湖。
其次是森林資源問題:有一些森林被改為耕地,有一些被改為住宅用地,還有一些則被打造成了高爾夫球場。巴西的亞馬孫河流域是世界上最大的熱帶森林,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也有不少森林資源。最後,和森林資源密不可分的當然是碳排放和化石能源的問題,這是引發國際爭端的一個重要因素。利用石油或者其他碳氫化合物作為燃料,就會產生二氧化碳,而二氧化碳會帶來地球的暖化。這不只是某一個文明面臨的困境,而是全人類甚至是全世界生物界面臨的困境。
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統治方法。古埃及以及包括黃河流域在內的農業文明的基本統治方法是當政者專權,就是什麼事都是當政者「說了算」。工業革命以來,許多近現代政府扮演的角色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比如被限定在依法收稅和開支、處理外交和國防事務等方面。
現代人的公民意識增強了,彼此之間的聯繫方法改善了,在社會生活中,除了政府部門外,還出現了非政府組織,比如紅十字會以及紅新月會。非政府組織和政府之間的關係如何處理,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
作為政府,怎樣處理好稅收、徵地、公共設施建設、環保等涉及公共利益的問題,一直沒有一個令人真正滿意的制度或辦法。在認識和利用自然方面,人類已經比幾百年前高明了許多倍。在處理人和人之間的矛盾方面,儘管現在教育普及,交通十分便捷,但沒有任何一個現有的政治制度能夠勝任。這是非常值得我們思索的問題。
聯合國大會的一國一票制度是從一戰後建立的國際聯盟那裡借鑑過來的,是標準的民族國家的世界構建模式,這在古代是沒有的。民族國家明確規定了每個國家的法律行政邊境。然而,今天的人類面臨海盜、難民、流行病、氣候等問題。這些問題不可能在民族國家的框架下得到解決,更不是單靠在聯合國的投票便能徹底改善的。
這樣的問題在許多國家蔓延,難以處理且不能迴避。因此,民族國家的概念在今天受到衝擊,但又沒有更好的組織形式可以取而代之。一戰以後,奧斯曼帝國解體,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十四點」原則,其中就包括用民族自決來解決上述難題。比如,阿拉伯人就可以創造一個阿拉伯國家,由自己管理。但是,國家之間的邊境劃分好以後,每一個國家內部存在許多民族跨境的情況,特別是在非洲。靠民族自決來解決這個問題,好像不太合理。威爾遜肯定想不到,我這個不需要民族自決的人,在他去世近100年後還在思考這些問題。
事實上,人類文明的發展並不存在一個固定的方向和目標,朝著它走便是進步,否則就是落後。在每個人的心底,哪種生活更快樂呢?或者說,進步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才是整個人類文明所要解決的問題。要探討人類文明的走向,以下三個問題是無法迴避的。
第一,每個人都要面對生老病死,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麼?這不僅是宗教的起源問題,也是每一個具備思考能力的人必然會想到的。人生的終極目的是什麼,怎樣才算是滿足和幸福?個人對於這個問題的思考會影響整個社會的發展,而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又必然會影響個人的思考。因此,我們絕不能說宗教、哲學、倫理等是沒有意義的。
第二,假如人類社會目前的狀態是文明發展中的一站,社會應該做出哪些改變才能夠使大多數人感到更加滿足、更加幸福?人所處的關係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層次——人的內心世界和外在行為的相互關係、人與人的交往關係、人類和自然界的互動關係。在這種錯綜複雜的互動關係中,個人如何才能使社會逐步趨向自己心中的滿足感和幸福感,而不是與之背道而馳?
第三,社會應該由什麼樣的人、用怎樣的方式管理,才能把個人心中的滿足感和幸福感最大化? 這些問題未必一定會陷人類文明於困境,卻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困惑。
未來文明的發展
將會遇到哪些機遇和挑戰?
讓我們用宏觀而又客觀的眼光看看現實世界。首先,信息技術會給文明的發展帶來很大的衝擊。計算機給予人的信息量和速度,以及它所帶來的人類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變化,大家都已經目睹,但這還只是開端。其實,計算機的運作程序需要一種簡單而實用的邏輯。為了適應計算機的運作,越來越多的人會把計算機的思維方式應用到實際生活中,這產生的社會效果可能會非常深遠。它具體會產生什麼樣的變革性影響,今天我們還沒有辦法預見。
其次,生物技術會對人類社會造成巨大的影響。有人說,人將來可以活到200歲,你相信嗎?這裡涉及轉基因食品問題、幹細胞問題,還有醫療資源分配問題,這些自然會影響人的倫理觀。
最後,太空技術可以為人類提供很多新信息、新材料和新的能源開採方法。新材料的合成可以在太空中進行,無重力、無汙染狀態下的分子結晶可以產生許多新材料。人類從地球之外還可能獲得新能源,比如,把太陽能在太空中聚集之後,用一種特別的微波定向發射回地球某處,經過轉化後就可以成為可用能源,這將會是一種幾乎用之不盡的能源。
科技的力量對於文明的衝擊是巨大的。但要看到,在工業化進程中,特別是在當今的新興經濟體中,環境汙染問題也十分嚴重,令人憂心。空氣、水質和土壤的汙染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治理得好的。大眾對於空氣和水質的汙染比較關注,其實土壤汙染更可怕——空氣和水還能流動和更新,土壤卻無法在短期內更換,也無法簡單地去除已經受到的汙染。土壤的汙染會嚴重損害人體健康,會對農業造成沉重的打擊。
在這裡,我想講一個歷史故事。以前,羅馬和北非的迦太基打仗,羅馬戰勝之後,就把鹽撒到了迦太基的土地上,目的是讓那裡不產糧食,迦太基果真從那以後就無法再興兵威脅羅馬了。這樣的故事在現代工業社會仍在重複著,那些不遵守環保法律的工業企業正在這麼做,不同的是,它們影響的土地面積比羅馬人要大得多。
對人類文明發展很重要的當然還有地球上的人口。過去幾十年裡,大家所注意的人口爆炸式增長已經放緩。生活和醫療條件的改善使全球老年人口總數急劇上升,而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改變則使較富裕社會的年輕人少生或是不生子女。未來國家間的競爭將不只是針對資源和市場——能夠吸引大量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前往移民的國家將會在21世紀享受「人口紅利」。與老齡化幾乎同時出現的是高度的自動化以及最近特別受關注的人工智慧的發展與應用。這自然會引起社會的改變,也會帶來社會倫理觀以及人際關係的轉變。
未來幾十年裡,中國和美國將會是世界上最富經濟活力的兩個國家。中美合作就能雙贏,對抗則會兩傷。各國的領導人都很清楚,他們會以理性的態度,根據國際和國內的各種條件來制定決策。未來三四十年,科技發展和人口變化將會導致人類生活方式、社會倫理與社會結構的巨大變化。全球不少地區都有可能出現動蕩,但大規模和持久的戰爭應該可以避免。
以上文章來自香港城市大學前校長——張信剛新作《文明的地圖》,如果你也對絲綢之路的故事感興趣,本書可以給你帶來更加深度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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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文明從哪裡來?該走向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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