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孩子又搞事起來,鏡頭會給他們皺起的眉頭和欲言又止的嘴巴一個特寫。這讓我非常親切:哇,中年生活。可厲害的是,他們的苦悶只停留一瞬,包容和愛卻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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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女兒愛最濃的時候是她睡著的時候。她扇形的睫毛投下陰影,隨著呼吸微微顫動,臉頰如滿月,腮邊口水晶瑩。小朋友的睡眠總是像地震一樣突然降臨,她維持著睡前一秒的姿勢沉入夢裡,手腳指向四個完全不同的方向,像一團發酵得過於隨意的新白面。
最近看的一本小說,作者把書獻給了女兒:「你呼呼大睡的夜裡,媽媽開始寫小說。」女兒睡著的時候,我讀書,看劇,或者在隔壁的房間繼續中斷的工作——傍晚是「媽媽時間」,要推進小孩吃飯洗澡玩耍哄睡一系列儀式順利進行。夜間我是自由的,每個毛孔都很自在,養育一個小孩所帶來的全部慌張和紕漏被遺留在白天。
奇怪的是,當我暫時卸下做媽媽的大部分責任時,我對自己是媽媽的身份更加清醒了。一個媽媽的一天有點像大太陽下啃一根冰棍兒,你總被事情趕著跑。好像冰棍融化,這一滴那一滴,你得眼觀六路,匆匆忙忙,雙手黏膩。等慌慌張張過完了,你才從舌尖咂摸出一點兒甜來,忍不住想笑。
我女兒1歲1個月,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非常有意思。她剛出生不久,程式設計師朋友來探訪,大讚:哇,這人工智慧在調試階段,好神奇。
而現在她是一臺永動機,不知疲倦地玩耍幾個小時,然後毫無徵兆地轟然倒塌。她是一臺加密發報機,一顛兒一顛兒地行走,蹦出亂七八糟的各種音節,她是一枚胖胖的炮彈,紙尿布還沒換好就青蛙似的一蹬腿逃脫,扭著半邊小屁股迅速移動到床的另一邊。
她是一萬個溼漉漉的吻;是掙扎著卻永遠找不到最佳觀景位置的擁抱;是四顆牙齒的大笑,卡碟一樣,嘎嘎嘎的。
在所有這些迷惑得理直氣壯的行為中,最穩定、最好琢磨的,是她對小豬佩奇的愛。
小豬佩奇一家生活在英國,有豬爸爸,豬媽媽,姐姐佩奇和弟弟喬治。儘管他們生活在動畫片裡,我仍然能感受到他們撲面而來的親情,永遠不崩盤的耐心,以及遠遠高於我們家的生活品質。
我女兒是小豬佩奇忠實粉絲,每天固定三集。每當我需要轉移她的注意力,止住她的哭泣,或者是緩解一下她的無聊時,我也會打開小豬佩奇。聽到電視被打開的聲音她就開始笑容洋溢,坐在沙發上揚起臉,目光灼灼。我是一個只求及格的廢柴媽媽,對這種走捷徑方式毫不愧疚。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愛看,但我知道我為什麼愛看。我和女兒看著同一個屏幕,觀察到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能注意到,這個世界裡的大人們不總是開心的。每當孩子又搞事起來,鏡頭會給他們皺起的眉頭和欲言又止的嘴巴一個特寫。這讓我非常親切:哇,中年生活。可厲害的是,他們的苦悶只停留一瞬,包容和愛卻是永恆的。
不是所有動畫片都有這種魅力,陪我女兒看《花園寶寶》是痛苦的。一集終了,那些人偶反覆揮手不忍離去,我總在心裡怒斥:快走吧我求你們了。也不是所有兒童作品都能跟上時代。我女兒愛聽的喜馬拉雅音頻裡,一首兒歌唱一隻小猴子一路玩耍去趕集,結果走到時「集散了」。我懷疑,現在的城市兒童能聽懂這說的是啥嘛?不應該唱「小猴子去淘寶,購物車裡加多了」嗎?
《小豬佩奇》演繹出了比真人秀還有意思的跌宕起伏,人物形象比國產電視劇立體,豬爸爸和豬媽媽的家庭生活比婆媳劇好看一萬倍。豬爸爸會教育孩子:媽媽雖然在家工作,但這不代表她的工作不重要。
還有一集裡,夫妻倆給小孩做煎餅,豬媽媽每做一個,豬爸爸都要在旁叨叨叨指導,嫌棄技術動作不到位。豬媽媽默默隱忍,豬爸爸最終親自上場,瞬間翻車,煎餅糊到了天花板上。豬媽媽滿臉堆笑說:哇,好遺憾哦。這一集我存了下來,作為教學片供我丈夫觀看,並反覆播放翻車場景。
佩奇一家最可貴的是,擁有自嘲的能力。每當家庭成員做了什麼傻事,大家都笑了起來,而當事人多少有點尷尬:「這一點兒也不好笑。」其他人說:其實有一點好笑。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
我的女兒軟軟的小手握在我的手裡,看著電視上的豬豬狗狗笑到肚子朝天,她也會咧嘴笑起來。我心裡想,「你還這樣小啊,可有一天,你也會走到一個更大的世界裡去。那個世界亂糟糟的,不是總有好事情發生,你也不是總能保持鎮靜。但當你搞砸的時候,要記得,這個樣子,其實有一點兒好笑啊。」
「你的媽媽剛做媽媽的時候,就是有一點兒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