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達式常老師72歲,應邀參加深圳讀書月經典詩文朗誦會,朗誦了這篇《散步》。我是當年導演,與達式常老師有過一面之緣,有過短暫的交流。最近這個視頻在網絡上火了起來,有人評價完美,太感人了,也有人說這不是朗誦。
《散步》是當代作家莫懷戚於1985年創作的一篇散文。通過一次全家三輩四口人的散步,引發了作者的「生命的感慨」。文章語言平易樸實,內涵豐富,耐人尋味。
達式常老師是著名影視表演藝術家,我的父母輩都是他的影迷。通過回顧達式常老師的藝術作品,可知電影藝術是他終身的追求,當然也拍攝了很多電視劇作品,也活躍在朗誦藝術的舞臺上。
就這篇散文的朗誦而言,達式常老師用深厚的影視表演功底,親切自然又飽含真情地為觀眾呈現出一家人散步的畫面,他把自己帶入第一人稱「我」這個角色,對兒子、對母親、對妻子的語氣拿捏準確生動,文字中的小幽默,通過貼近人物的有聲語言,生動再現,讓人忍俊不禁。比如那句,「妻子在外面總是聽我的」,說得既得意又含蓄。把外人面前妻子的尊重和回家後的家庭地位,通過語氣、神態,清晰、生動、自然、準確地表達出來。可是也有人有不同的意見,認為這種以人物身份娓娓道來,更貼近表演,不是朗誦。
要討論是不是朗誦,先要弄清楚什麼是朗誦。這要從說文解字開始了。
「朗」字,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當明亮,響亮講。在「朗誦」這個詞裡,朗,是響亮,大聲的意思。基本沒有分歧。再來看看「誦」字。
《古代漢語詞典》中,誦,有三層含義。1 、朗誦;朗讀。《赤壁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送東陽馬生序》:「坐大廈之下而~《詩》、《書》,無奔走之勞矣。」2 、 背誦。《後漢書·荀悅傳》:「所見篇牘,一覽多能~記。」3 、頌揚。《毛遂自薦》:「左右未有所稱~,勝未有所聞。」
《現代漢語詞典》中,誦,也有三個意思。1 、念出聲來;朗讀。朗誦 / 背誦。2 、述說。傳誦 / 稱誦。3、 背誦。過目成誦 / 記誦。
從字面基本意思理解,朗誦,是大聲的朗讀、背誦,大聲的講述。不論從古代漢語中的含義,還是現代人們對朗誦藝術的普遍認知,朗誦都是基於已有文學作品的有聲語言再創作。大聲背誦文學作品,就是朗誦。那同樣是基於文學作品的大聲背誦,朗誦是否有一個標準界定這個是朗誦,那個不是朗誦呢?
我們從語言藝術的本質和分類說起。「所謂語言藝術,就是指人們常說的文學,包括詩歌、散文、小說、劇本等各種體裁。文學以語言為手段來塑造藝術形象,反映社會生活,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引自《藝術學概論》彭吉象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這裡可以從兩個角度談與朗誦的關係。一個是朗誦所依據為基礎的文學作品,不僅包括詩歌、散文、小說,也包括劇本等各種文學體裁。另一個是文學的目的,是作者的目的,也應該是朗誦者要傳達的目的。包括塑造藝術形象,反映社會生活,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
在《藝術學概論》中,戲劇、戲曲、電影、電視等被歸類為綜合藝術。綜合藝術吸收了文學、繪畫、音樂、舞蹈等各門藝術的長處,獲得了多種手段和方式的藝術表現力。那麼屬於有聲語言表達的朗誦應該歸於哪種藝術呢?在書中並沒有明確分類。但從舞臺朗誦結合了配樂、燈光、舞美等藝術手段,應該列為綜合藝術。
我們換一個視角,以有聲語言為主體,重新分類。「人類的有聲語言,自從有了文字,就出現了兩種情況。一種是,由內部語言外化為有聲語言。另一種是,由文字語言轉化為有聲語言。共同為人類的交際、交往、交流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引自《播音主持藝術論》張頌 著 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也就是播音界常說的「有稿播音」和「無稿播音」。從這個角度分,朗誦基於文學作品,屬於有稿播音。
《中國播音學》(張頌 著 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中對「有稿播音」的總體要求是「錦上添花」。必須要忠於「錦」,那就是忠於文學作品本身,表達要準確,包括了文字準確,邏輯準確,感情基調準確等。但僅僅忠實呈現稿件本身,還是不夠的,需要用聲音二度創作,實現錦上添花的目的。要求把平面的文字,變成立體生動的聲音形象。可以用《播音創作基礎》(張頌 著 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中的「三性三感」詮釋「錦上添花」的具體要求。規範性:語言規範,清晰順暢;莊重性:真實可信,落落大方;鼓動性:情真意摯,愛憎分明;時代感:胸襟開闊,新鮮跳脫;分寸感:準確恰當,不溫不火;親切感:懇切謙和,息息相通。
按傳播渠道分,朗誦可以粗略分為舞臺朗誦和廣播電視中的話筒前朗誦。舞臺朗誦屬於藉助綜合藝術手段直接面對現場觀眾,可以劃分到綜合藝術門類。而廣播、電視中的朗誦,是為廣播、電視節目服務,通過電波傳遞到聽眾、觀眾耳邊面前,可以劃分到有稿播音的陣營。
綜合藝術門類和有稿播音在藝術追求上交集部分,可以初步劃定朗誦需遵循的幾個基本原則。
一、以文學作品為基礎。不論是古今中外的詩歌、散文,或是小說、劇本,都可以成為朗誦的素材。這和即興口語表達有著嚴格的界限。
二、忠於原著,準確表達。朗誦需要研究原著,研究作者,深刻了解作者本意,儘可能傳遞作品的本來的面貌。這和演講必須講述自己的或自己親身經歷的真人真事有著明顯區別。
三、感情真摯。不論是作者的直抒胸臆,還是文學作品中角色的情感,都需要朗誦者調動真摯的情感。有了真情,才會生動,才會形象。沒有真情的生動是矯情,沒有真情的形象是假象。這幾乎是所有藝術門類都需要的。
四、有聲語言為主要表情達意手段。不論是廣播電視中朗誦,還是舞臺上朗誦,所憑藉的手段主要是有聲語言,肢體語言、表情等副語言為輔助。舞美道具,背景畫面等,更是輔助手段,不能喧賓奪主。這和影視作品或戲劇作品,有著本質的區別。當然在電視臺錄製朗誦作品,與影視作品有相通之處,可以運用鏡頭語言、蒙太奇切換等,但主體依然還是朗誦者的聲音表達。
五、與作者交流,與聽者交流。朗誦藝術是文學作品作者與觀眾之間交流的橋梁。這一點與幾乎所有二度創作的藝術是相通的。這個橋梁不僅僅是原封不動地傳遞。正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傳遞中必然會融入朗誦者的人生體驗和理解。而這種體驗和理解,在面對不同的受眾時,會反饋新的體驗和理解。真正感情真摯又懂得交流的朗誦,每一次都應該有新的體驗,新的感受,而不應該像錄音機一樣,每次都一樣。
綜上,在舞臺上或話筒前,大聲且飽含真情背誦出已有的文學作品,就可以界定為朗誦。不管是影視演員,戲劇演員,還是播音員和主持人,可能呈現出明顯不同的風格,但那只是藝術審美的區別,風格的區別,而非是不是朗誦的區別。不管什麼風格,是否塑造了鮮明準確的藝術形象,是否表達了作者和朗誦者的真情實感,應該是藝術評價的標準,而非其他。
著名表演藝術家盧時初老師說,沒有什麼比真情更可貴的了。
著名表演藝術家姚錫娟老師梳理她對朗誦藝術的理解,總結了八個字:熟、懂、化、說、準、松、真、新。其中的準,是準確。說和松,是自然、鬆弛。真和新,便是真摯的情感和每一次朗誦都是全新的體驗。同樣的作品,每一次的感情都是新的,才能讓每一次感情都是真摯的。
現在讓我們再看一次達式常老師在舞臺上創作的《散步》。
是否生動形象傳遞了作者想要表達的?是的。是否感情真摯?是的。是戲劇表演或者影視表演嗎?如果舞臺上真的出現一個妻子,一個兒子,一個母親,大家分角色完成這篇散文,並且通過舞臺調度,再現散步的過程,每個演員必須限定在角色的規定情境中,這就是用話劇片段的方式呈現這篇散文,這就是表演,不是朗誦了。顯然,達式常老師借鑑了影視表演中對角色的拿捏,卻不是影視表演或戲劇表演。他並沒有去扮演妻子、母親和兒子,只是以一個中年人的口吻講述自己和妻子、母親、兒子發生的一個故事。
反過來說,朗誦需不需要塑造角色?我認為,是需要的。文學作品本就有塑造形象的職能(見上文《藝術學概論》),作為二度創作的朗誦藝術,當然應該用聲音塑造形象。
在播音員主持人與演員之間,有分寸拿捏的區別。播音員主持人朗誦中的「我」,往往是一個旁觀者,講述者,「我就在」。演員朗誦中的「我」,往往就是作品中的角色,「我就是」。而影視演員和話劇演員,同樣都是「我就是」,表達也有不同。我想這是創作道路不同,審美風格不同,而不是「是不是朗誦」的區別。
朗誦,尤其是舞臺朗誦,本就是綜合藝術,需要藉助綜合的舞臺手段,借鑑各個藝術門類的長處。武斷地劃定疆界,無異於畫地為牢。充分學習借鑑姐妹藝術,博採眾家之長,豐滿有聲語言藝術表達的羽翼,做優秀文化的傳播者,才是每一個朗誦藝術工作者、愛好者追求的方向。黑貓白貓論也適用於朗誦藝術。少一些黑貓白貓的爭論,情真意切能打動觀眾的,就是好的朗誦藝術。當然也應該避免為了迎合觀眾,缺少情感地出奇搞怪,撒狗血。這個話題留待以後慢慢講。
達式常,
1940年9月26日出生於上海市,著名演員,畢業於上海電影專科學校表演系。
1962年,參演個人首部電影《兄妹探寶》。
1980年,主演劇情電影《燕歸來》,憑藉該片獲得第4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男演員獎。
1982年,與潘虹搭檔主演根據諶容同名小說改編的劇情電影《人到中年》,在片中飾演從事金屬力學研究工作的傅家傑。
1984年,憑藉《走進暴風雨》,獲得第2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最佳男主角獎。
1987年,主演武俠電影《書劍恩仇錄》,憑藉該片入圍第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
1993年,與馮鞏、牛振華聯合主演喜劇電影《站直囉別趴下》;同年,與奚美娟搭檔主演愛情電影《第一誘惑》。1995年,參演根據石楠同名長篇小說改編的劇情電影《畫魂》。
1995年,入選由廣電部電影局、新華出版社、中國電影資料館主辦的「1905-1995中華影星」。
2001年,主演警匪劇《警戒線》。2004年,主演電視劇《第二春》。2008年,主演涉案劇《代號利劍》。2011年,由其參演的戰爭劇《中國1945之重慶風雲》播出。
2017年,達式常獲得第16屆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學會金鳳凰獎特別榮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