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叔 編撰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遷都許昌。漢祚綿延之地,天下士人便紛紛匯聚至此,或為報效國家建功立業,或為追逐利益晉身揚名,一時間潁水之濱,人文薈萃,氣象空前。禰衡少時避亂居住在荊州,有文採,有辯才,只是性格過於剛直偏執,恃才傲物,喜歡指摘時事,輕慢他人。年紀漸長來到許都遊學,希望能有施展抱負的機會,他在身上也揣了名貼,只是很久不得賞識,名貼上的字跡都磨損得模糊不清了。有一次,禰衡同幾個人飲酒,其中一人對他說:「正平兄雖然才華不凡,可沒人舉薦怕也是不行,若投奔陳群或者司馬朗如何?」正平是禰衡的字,陳群和司馬朗當時很得曹氏父子賞識。然而禰衡卻非常不以為然,回答道:「我怎麼能依從殺豬買酒之徒呢?」那人又說:「荀彧和趙融怎麼樣呢?」荀彧為公認的大帥哥,而趙融體胖肚圓,禰衡竟然調侃說:「荀彧不過是臉長得好看,適合去弔喪,至於趙融,也就讓他管管廚房裡的事情還差不多!」不知道這是不是醉話,但禰衡的狂妄卻是真的,不論見什麼人什麼事都要懟一懟,堪稱天下第一號憤青。
不過也有人欣賞禰衡,這個人便是孔聖人的後代、小時候讓梨的孔融。當時禰衡二十歲出頭,孔融年已四十,雖不同齡,卻惺惺相惜,成了很好的朋友。孔融好幾次向曹操舉薦禰衡,稱讚他的才華,把他誇成了世所罕見的奇人:「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之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若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曹操心想,有這麼牛掰嗎,便打算見見這個年輕人。然而禰衡一向厭惡曹操,認為他是奸詐之徒,就自稱犯了狂病,不肯應召前往。不去也就罷了,可又口出狂言非議曹操的品行,這讓曹操心中很是不爽。孔融勸說禰衡,告訴他曹操還是很有誠意的,且我們都是為漢室做事,又不是給曹家當官,禰衡便勉強同意去見曹操。
會見之時,行過禮,曹操卻沒有給禰衡安排座位,禰衡仰天長嘆說:「天下之大,竟無一人!」曹操問:「我手下有幾十人,都是當世英雄,如何說我無人?」禰衡道:「願聞其詳。」曹操說:「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機深智遠,雖蕭何、陳平不及也;張遼、許褚、李典、樂進,勇不可當,雖岑彭、馬武不及也;呂虔、滿寵為從事,于禁、徐晃為先鋒;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間福將,安得無人?」禰衡大笑道:「曹公此言差矣!他們這些人,我都了解。荀彧可使弔喪問疾,荀攸可使看墳守墓,程昱可使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褚可使牧牛放馬,樂進可使取狀讀招,李典可使傳書送檄,呂虔可使磨刀鑄劍,滿寵可使飲酒食糟,于禁可使負版築牆,徐晃可使屠豬殺狗,夏侯惇稱為『完體將軍』,曹子孝呼為『要錢太守』,其餘都不過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罷了!」
禰衡這麼臧否當今人物,在場的人既驚訝又憤怒,孔融不由得替他捏了把汗。曹操也很生氣,壓著火問道:「汝有何能?」禰衡答道:「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上可以致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於孔顏,怎麼可能與你們這些凡夫俗子相提並論呢!」當時張遼侍立在曹操身旁,聽到這個狂生如此大言不慚,無名之火早就燃起八丈高,抽出寶劍便要斬了禰衡。曹操聽了這幾句反倒好氣又好笑,擺手制止張遼,對禰衡說:「先生如此大才,我如今正好缺一名鼓吏,早朝晚朝都要賀宴祝享,你可願擔當此職啊?」孔融在旁暗暗蹙眉搖頭,心中明白這是曹操故意戲耍禰衡呢,小老弟你可千萬別答應啊!誰知禰衡卻笑嘻嘻的,立刻就接受了,拱手轉身離去。等到沒其他人的時候,張遼說:「此人出言不遜,丞相何不殺之?」曹操笑道:「禰衡素有虛名,遠近所聞。今日殺之,天下必謂我不能容物。彼自以為能,故令為鼓吏以辱之。」孔融轉頭找到禰衡,問他幹嘛要接受曹操的任命,擺明了是要羞辱你呀!禰衡卻完全滿不在乎,只是招呼孔融一起飲酒,並不談論此前謁見曹操的事情,孔融知他本非常人,便也不再追問。二人都是酷愛飲酒之人,全不顧當時正值曹操頒布了禁酒令,興致盎然,都喝得醺醺然大醉,不由得出語悖逆,孔融道:「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缻中,出則離矣!」禰衡聽了狂贊精闢,高聲嚷嚷道:「仲尼不死!」孔融附和道:「顏回復生!」兩人大笑不止,直飲到半夜方散。
來日曹操大宴賓客,檢閱鼓吏們的鼓曲。各位鼓吏進場時都換上了專門的服裝,輪到禰衡上場,他卻依舊穿著原來的舊衣。禰衡演奏了一首《漁陽》鼓曲,演奏中容貌姿態與眾不同,鼓曲聲音悲壯激越,聽到的人無不感慨。演奏完畢,禰衡徑直來到曹操面前停下,左右呵斥道:「你為何不換衣服,就膽敢輕率進見嗎?」禰衡說:「好啊,我現在就更衣。」於是當著曹操及眾人的面,脫掉了所有衣服,赤身裸體站在那裡,客人們都掩面不敢直視。禰衡取過鼓吏專門的衣服慢慢穿上,神色絲毫不變。曹操喝道:「廟堂之上,何太無禮?」禰衡說:「欺君罔上才是無禮,我暴露的是父母給予的身體,以顯示我的清白。」曹操說:「你是清白的,誰又是汙濁的?」禰衡答:「你不識賢愚,是眼濁;不讀詩書,是口濁;不納忠言,是耳濁;不通古今,是身濁;不容諸侯,是腹濁;常懷篡逆,是心濁!我乃天下名士,你把我用為鼓吏,就好比陽貨輕視仲尼,臧倉詆毀孟子。你想成就王霸之業,卻如此輕看人嗎?」說罷,又擊鼓數聲,昂然離去。曹操自嘲道:「本想羞辱禰衡一番,沒想到反被他羞辱了!」
卻說張繡歸降了曹操,曹操大喜,讓他寫信招安荊州劉表。張繡說:「劉景升喜好結納名流,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去遊說,方能說動此人來降。」曹操便強令禰衡為特使,攜張繡的書信去往荊州。劉表自是不肯降曹,禰衡也不會真心遊說,劉表和荊州的士大夫早就聽聞禰衡的才名,對他非常尊敬,於是禰衡便留在了荊州。劉表所需公文、奏章,若禰衡還沒看過往往就不能定下來,凡禰衡草擬的書文,皆言辭可觀,語義暢達,劉表愈加器重禰衡。禰衡恃寵而驕,況且他原本就是眼裡沒誰的那種人,沒過多久老毛病又犯了,對劉表也常有輕慢、侮辱之語,劉表忍無可忍,便打發他去了黃祖那裡。有人不解其意:「禰衡戲謔主公,何不殺之?」劉表笑道:「禰衡數辱曹操,操不殺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於我,欲借我手殺之,使我受害賢之名也。吾今遣去見黃祖,使曹操知我有識。」眾皆稱善不已。
黃祖也很善待禰衡,禰衡替黃祖做文書,事情輕重緩急,人情疏親遠近,都處理得很是妥帖,黃祖有次拉著禰衡的手說:「先生作書甚得我意,就好像你知道我肚子裡的話一樣啊!」黃祖的長子黃射時任章陵太守,和禰衡尤其關係密切,常常邀請禰衡一起飲酒娛樂。有一次黃射宴請賓客,別人送給他一隻鸚鵡,黃射舉杯對禰衡說:「先生可否作一篇賦,讓嘉賓們都見識見識。」禰衡當即提筆就寫,文不加點,一氣呵成,結構精巧工致,文辭華美綺麗。在這篇傳世名篇《鸚鵡賦》裡,禰衡借描寫鸚鵡美麗、聰慧、高潔、善辯的形態、情趣,實則自況,感嘆世事紛亂中懷才不遇的苦悶,以及困於囚籠的哀怨。如最後一段寫道:「感平生之遊處,若壎篪之相須;何今日之兩絕,若胡越之異區?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想崑山之高嶽,思鄧林之扶疏;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心懷歸而弗果,徒怨毒於一隅;苟竭心於所事,敢背惠而忘初?託輕鄙之微命,委陋賤之薄軀;期守死以報德,甘盡辭以效愚;恃隆恩於既往,庶彌久而不渝。」
禰衡替黃祖做事很盡職盡責,只怕心中還是不甘的,他自視甚高,怎麼可能就願意屈身在這樣一個赳赳武夫手下做個書吏呢!雖然嘴上說「期守死以報德,甘盡辭以效愚,恃隆恩於既往,庶彌久而不渝」,大抵也是無奈之語吧。果然厄運來得太快了,禰衡這樣的「表白」顯然不是他的風格,輕人傲物的本質不經意就再次暴露無遺。不久之後黃祖在一艘大船上宴請賓客,禰衡被安排在老黃的旁邊就座,以顯示其愛重。觥籌交錯間每個人都喝得不少,黃祖與禰衡都醉了。黃祖問禰衡:「君在許都有何人物?」意思是你在許都呆過,曹操那裡誰比較厲害。禰衡回答道:「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除此二人,別無人物。」孔文舉便是孔融,楊德祖是楊修,在禰衡眼裡,這兩個人還可以,其餘都是庸常之輩。黃祖又問:「你看我怎麼樣呢?」禰衡說:「汝似廟中之神,雖受祭祀,恨無靈驗!」黃祖聽了大怒:「原來你認為我只是泥胎木偶!」盛怒之下喝令推出斬了,禰衡至死罵不絕口。黃祖的主簿一向忌恨禰衡,便即刻行刑殺了禰衡。黃射得知消息,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來救,可惜還是遲了,是年禰衡二十六歲。黃祖事後也追悔莫及,但為時已晚,只能厚殮禰衡,葬在長江江心洲上,此洲正是禰衡應黃射之請飲酒作賦之處,時人遂呼為鸚鵡洲。
五百六十二年後冬春之際,詩仙李白遊歷至江夏,憑弔懷古,寫下了深沉哀惜的《望鸚鵡洲懷禰衡》:
魏帝營八極,蟻觀一禰衡。
黃祖鬥筲人,殺之受惡名。
吳江賦鸚鵡,落筆超群英。
鏘鏘振金玉,句句欲飛鳴。
鷙鶚啄孤鳳,千春傷我情。
五嶽起方寸,隱然詎可平。
才高竟何施,寡識冒天刑。
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
唐代詩人胡曾作《詠史詩·江夏》:
黃祖才非長者儔,禰衡珠碎此江頭。
今來鸚鵡洲邊過,惟有無情碧水流。
宋代詩人陳普亦作《詠史上·禰衡》,對禰衡孤傲的性格、超凡的才華表達了由衷的景仰和感慨:
銅雀羅紈宛汗青,芳洲鼓史骨如生。
羯奴礌落若日月,大雅那堪禰正平。
南湖野客評曰:禰正平有卓才,此無可異議也,然風評兩極,褒貶去之千裡。孔文舉贊其「淑質貞亮,英才卓礫,忠果正直,志懷霜雪」,曹孟德斥其「素有虛名,殺之猶雀鼠耳」。正平言行輕人,然觀其為事,又多得劉表、黃祖所重,則才器固在,惟性情怪誕弗群,不肯和光同塵,眼高於頂,睥睨天下雄傑,殊為另類。正平賞識之人,若孔文舉、楊德祖輩,惜乎皆才智超群者,而情商不濟,逞口舌而致禍,因妄言而得罪。正平恣狂忿恚,易惹憎惡,則過猶不及。曹操假手於劉表,劉表假手於黃祖,終陷於戕害而殞命,此固曹操、劉表、黃祖不能容人,實正平自招也。蓋正平其人,若放逐山林,觀風聽雨,遊飲往來,醒則暢意於竹林,醉則倚夢於松石,興高則馳騁蓬萊滄海,才放則嘯詠山川日月,何其快哉!然不幸痴迷於功名,羈絆於榮顯,殊不知此途險峻,行來不可過於孤高自許而冒犯時俗,是以知正平之殤,宿命也!禰正平好懟人非物,往往憤激嗔恚,飲醉更甚,口無遮攔,酒仙榜列座仙班,號為「酒恚」。
參考文獻:
1. 南朝宋範曄《後漢書·禰衡傳》
2. 明羅貫中《三國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