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叔 編撰
北京的深秋,往往山色爛漫,天高氣朗,是一年當中最宜人的時節。然而,西風搖落霜飛滿,冷雨穿空遞日涼,重陽過後,枯黃匝地,雁陣南去,天氣漸次冷峭了起來。皇城的紅牆綠瓦依舊是鮮亮的色澤,少了綠層層的枝葉遮擋,仿佛更高更長了些。打更人擊柝的聲音從幽深的巷子口慢吞吞瀉出,像穿越了千年的路程後疲憊而至,在這樣一個陰鬱暗寂的早晨,沉悶地散落到坑窪起伏的黃泥街道上。
敦誠較往日起得要早些,胡亂洗了把臉,便急匆匆出門了。他要前往胞兄敦敏家,商量本族宗廟裡的一些事情。敦敏的居所位於內城西南角太平湖畔的槐園,路途不甚遠,敦誠便走著去。行至半程,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好在出門時家人叮囑他帶了雨具,所以敦誠並不因此而狼狽。到了槐園,敦敏家的守門人剛剛卸下了門栓,手執一把掃帚,揮去夜風攢集在門洞裡的落葉。那門人見是自家二爺來了,慌忙屈身打拱,道了早安。敦誠點點頭,徑直走入大門,往後院去了。
話說敦敏這宅邸方圓不小,因祖上是努爾哈赤第十二子英親王阿濟格,阿濟格一脈雖在入關後的清廷受到排擠,好歹也是宗親,住所還是寬綽的。從大門到敦敏的居處,須穿過長廊、水池、花圃、槐蔭,敦誠匆匆走在雨中,踏過滿徑溼漉漉的落葉。轉過一處照壁,敦誠瞧見不足一箭之距的房簷下,一個身影獨自站立,瘦長身形,青灰布袍,正對著天空漫漫雲氣出神,那人雖背向著敦誠,看不到他的面容,卻藏不住通身透著傲岸嶙峋的氣質。莫非是芹圃?他回京城了?敦誠來不及三步並作兩步走近,便大聲問詢道:「尊駕可是曹先生?」那人聞聲猛然轉過身來,亦驚喜道:「哎呀,原來是敬亭啊!」敬亭是敦誠的字,這位曹先生正是敦誠的忘年交,曹雪芹。
雪芹告訴敦誠回京不久,昨晚過訪槐園,因時辰已晚,故未讓敦敏使人喚敦誠來。敦誠說前幾日家兄傳話商量宗族事宜,今天過來便是為此,不想竟得遇先生。二人熱切交談個不夠,竟都忘了還一直站立在簷下。雪芹說昨晚與敦敏秉燭夜談,竟把槐園藏酒俱喝盡了,此時令兄尚在酒鄉仙夢中,童子亦睏倦未醒,自己腹內焦渴,於是起來欲往膳食間尋些茶水喝,因見秋雨突至,一時呆看了一會兒。敦誠笑道:「昔日劉伯倫以五鬥解酲,方可至酣,昨日槐園斷酒,芹圃兄自是未能盡意。既然家兄未出,我知道這附近有家小館開門甚早,這等天氣,你我二人不妨尋了去,小酌幾杯可好?」雪芹喜道:「如此甚好,我亦正待有人共飲。」於是兩人並不驚動槐園諸人,逕自出了大門,冒著淋涔秋雨,沿太平湖畔繞行約數百步,便到了敦誠說的那家小館。
果然小館已經開門納客,店裡稀稀落落有幾個客人,卻都是來吃早點的。敦誠說這家店雖是普通的食肆,但也提供酒水,只是比府裡所貯藏的酒估計要差一些。雪芹道:「不妨,且作軟飽,何分臍膈,你我的情誼,只要有酒,便是玉液瓊漿!」那店家自是識得敦誠,遂招呼二人在裡間雅靜之處坐了,擺上了一應盤碟碗筷,又沏了一壺新採制的菊花茶。敦誠點了雪芹慣常愛吃的菜餚,吩咐掌柜的拿了一壇店裡最好的酒,那酒罈上竟貼著金谷二字。雪芹笑道:「今日之飲,或有遺憾啊!」敦誠不解其意,雪芹道:「若石季倫也在,何其快哉!」敦誠聞言亦哈哈大笑,掌柜的卻聽得雲裡霧裡。
曹雪芹看到酒,眼裡格外迸發出光彩來,也不與敦誠客套,更不待店家動手,自行啟開了封塞,一股酒香立刻散溢開來。雪芹聳鼻吸氣嗅了嗅,輕輕點了點頭。敦誠手捧酒罈,為雪芹與自己的杯盞裡俱斟滿了酒,言道:「你我許久未見,先生又是剛剛返回京城,俗話說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之飲,就當敦誠為先生接風洗塵了!來,讓我們幹了這第一杯!」雪芹拱手道了謝,兩人舉杯飲盡,相視大笑。雪芹放下酒杯,又咂了咂嘴,眉峰跳動,面露欣喜之色,拈鬚贊道:「此酒還不錯呀,雖然取名金谷牽強攀附了些,比起那些市賣的散酒還是強了許多的!」敦誠知道曹雪芹住在西山黃葉村,家計勉強,不得已時只能買些粗劣的酒過過癮,此時聞得雪芹喜歡,倍感舒暢愜意,繼續把酒滿上,與雪芹推杯換盞,不大工夫那壇酒已去了大半。
曹雪芹祖上也算是詩書簪纓之族,祖父曹寅與康熙皇帝的關係非同一般,曹寅的母親孫氏是康熙的保姆,曹寅文武皆修、博學多才,先是擔當皇帝伴讀及御前侍衛,後來接替父親曹璽任職江寧織造,使曹家榮盛數十年。可惜花無百日紅,政治風雲變幻莫測,曹家不幸獲罪抄沒,從此一蹶不振,曹雪芹生於「末世」,處境一直乖舛蹇促,以罪臣之後的身份,雖有才華志向,更無報國濟世之門,塊壘常積於胸中。敦敏、敦誠兄弟二人少時皆好讀書,宗學考試列為優等,但因其先祖阿濟格晚年恃功爭權,諸王以悖亂已極奏請順治帝將其處死,宗籍亦除。乾隆時雖然恢復了宗籍,但阿濟格一支仍被排斥在清廷統治集團之外。所以敦敏、敦誠儘管有才學,卻也並無機會施展,惟以詩酒自娛,在筆墨與醺醉中消磨時光。
同是淪落之人,心靈相通,互為慰籍。酒至半酣,敦誠解下腰間佩帶的一柄短刀,置於桌上呼道:「掌柜的,我今出來匆忙,身上不曾帶許多銀錢,此刀押給你,且再上幾壇酒來!」雪芹勸道:「我知此鸞刀乃賢弟心愛之物,豈可為質!」敦誠道:「昔日賀鑑湖以金龜換酒,只為與李太白縱飲,阮遙集以金貂換酒,但求醉在天地之間,我雖不敢以二子作比,然飲酒的氣概自當景仰。此刀雖好,可是既不值賣了它買耕牛種田,也不能戍守邊疆用它殺敵建功,如果拿它換幾鬥酒來喝,能令肝腸肺腑暢快歡洽,便是得其所也!」雪芹聽了拊掌大笑,連聲道:「快哉!快哉!」於是興起,撿了一塊磚石敲擊作歌,歌聲琅琅如金石碰撞,膽氣似鐵,寒光凌凌。敦誠亦以長歌答之,二人才力借著酒勁噴薄而出,仿佛古劍出匣,又若秋水湧波,抑塞磊落欲拔,斫地激壯不哀。只可惜雪芹的歌詩散佚不傳,實在是憾事一樁!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芹圃、芹溪居士,孰字孰號,尚不確切。迄今主流觀點認為曹雪芹是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作者。雪芹的祖父曹寅詩詞造詣頗深,亦通曉音律,為人風雅,喜歡結交名士,其作品結集為《楝亭詩鈔》、《楝亭詞鈔》等,並主持刊刻了《全唐詩》、《佩文韻府》等典籍。雪芹本人留存下來的生平資料很少,他的父親或為曹寅之子曹顒,或為曹寅繼子曹。曹家在雍正年間獲罪被抄沒,從此家道敗落,曹雪芹的大半生都處在困頓落魄的境地,據說後來移居並長住於北京西郊,著書賣畫,直至病歿。
關於《紅樓夢》一書,最早期的刻印者程偉元、高鶚稱「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曹雪芹的好友富察明義在書集中寫道:「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比雪芹稍晚些的宗室詩人愛新覺羅永忠從墨香處得觀《紅樓夢》,題詩云:「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墨香本名額爾赫宜,是敦敏、敦誠的叔叔,又是明義的堂姊夫,極有可能是認識曹雪芹的,永忠詩裡的曹侯更不大可能是別人,也就是說,永忠亦認定曹雪芹是該書作者。近人胡適開創紅學考證一派,確立曹雪芹的著作權,當時學界普遍接受,始成定讞。近二三十年來,原作者究底為誰又起頗多爭議,研究者們各說各話,探佚索隱,擾攘不休,竟考證出雪芹之外數十個名字,也是一大奇觀。《紅樓夢》留給後世太多的謎團,作者身世亦是雲裡霧裡,合理的質疑是可以的,也應該得到重視,但因為某些事情解釋不通,便否定掉一切可以指向作者為曹雪芹的記載和認定,則過於草率和武斷。
曹雪芹的軼事行跡少有載錄,僅從其交好的文人朋友的詩作集子裡略窺一鱗半爪。大致可以知曉的是,雪芹工詩、善畫、好酒、健談,素性放達,興趣廣泛。然而殊為遺憾的是,除了巨著《紅樓夢》,在朋友們眼中詩才、畫藝高超的曹雪芹,卻未有一首完整的詩作、一幅哪怕是殘篇斷軸的畫作傳世。只是在敦誠的詩集裡,曾經提及曹雪芹為其依據白居易《琵琶行》所作傳奇一折的題跋詩末二句:「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不過這兩句足見雪芹為詩之巧思。敦敏有一首詩《題芹圃畫石》:「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此詩既是對曹雪芹畫作的賞析與評介,也是對雪芹本人精神風貌的描摹刻畫,特別是「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顯見曹雪芹在飲醉至酣時捉墨畫石,心中丘壑,筆下崎嶇,自是借著酒力任情揮灑,嶙峋骨氣,落於紙上,石因人而傲岸,人因石亦崚嶒。
從有限的記載可知,曹雪芹的朋友圈子有很多宗室或與宗室有關聯的人。這個倒也不難理解,曹家本就屬於旗籍,雪芹有兩個姑媽便嫁給了王爺,雪芹又曾在西單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學當過差,於是結識了一眾王孫公子,諸如敦敏、敦誠、福彭、明仁、明琳、明義、明瑞等人。這其中許多人並不是雪芹的同齡人,大約要年輕一二十歲。曹雪芹博學健談,好酒放誕,在與這些朋友的交往中常常是中心人物。有一次,敦敏偶然間到富察明琳的養石軒,隔院就聽見明琳的書房中有人高談闊論,仿佛是已一年多未見的曹雪芹的聲音,急忙趕過去,果不其然。如此意外驚喜,敦敏於是招呼擺酒痛飲,幾個好朋友敘情話舊,感慨良多。敦敏就此事寫了一首詩:「可知野鶴在雞群,隔院驚呼意倍殷;雅識我慚褚太傅,高談君是孟參軍;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雲。」雪芹在這班後輩友人中鶴立雞群,且豪宕不羈,這頓酒想必喝得酩酊朦朧,酣暢淋漓。
曹雪芹生平簡略,且有許多疑問待解,但是他對飲酒的熱愛這件事,一定是確鑿的。雪芹朋友們寄贈、懷悼的詩作中,幾乎離不開酒字。敦誠在《寄懷曹雪芹》詩中說:「接籬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蝨手捫」,將他與晉代「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的山簡作比,也說他像王猛見桓溫時一樣旁若無人。在《贈曹芹圃》中說:「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荒居苦度,生計艱難,雪芹卻也要賒酒來喝,可見平日裡沒法少了這口啊!又說:「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謂雪芹就像是嗜酒的鄭虔、尋醉的阮籍。在《挽曹雪芹》中說:「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更把雪芹與詩鬼李賀、酒鬼劉伶視為同類。敦敏在《贈芹圃》中說:「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曹雪芹生活困窮,餬口不易,常常以賣畫賺些零散錢貼補家用,便是如此也要沽酒作飲,愛之不輟。在《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中說:「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以才高八鬥的曹植比擬雪芹的詩才,以留客投轄的陳遵比擬雪芹的好飲,而曹植亦是愛酒之人。在《河幹集飲題壁兼吊雪芹》中說:「逝水不留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萬分感慨失去了雪芹這樣一位詩客、酒徒的悲悵,可謂是故人不在,詩酒倩誰!
南湖野客評曰:古之作小說者,不登文學大雅之堂,即如施耐庵、羅貫中、吳承恩、馮夢龍、吳敬梓、蒲松齡諸輩,生前鮮有揚名於文苑者,大多更困窮落魄,既不能顯達於仕途,亦不曾光耀為鴻儒。曹子雪芹,雖落草於家道崩毀,然近百年詩書簪纓之流脈尚存毫息,學有所承,博識可聞,而才華無以為寄託,遂援筆就書,將目中所見、心中所感鋪陳出傳奇故事來,大抵是此等運蹇命舛文人之肺腑浩嘆,而曹子或料不到,是書風靡於後世,更衍流紅學,則更為奇事。當今質疑紅樓作者之紛爭,究細探微,雖各有合乎情理處,餘以為迄今皆不足以否定雪芹作者之身份,若成就定論,當有更強力之史料出世。本文大旨談酒,原不欲攪擾於方家之術業,然雪芹身後之名議皆繫於紅樓,則無可避繞也。好了,且回歸正題。曹雪芹窮迫於家難,掙扎於市井,人間涼薄積胸中而成塊壘,世事變遷入夢裡而得嗟噓,於是寄情於酒,得慰於醉,好在尚有三五小友,高談在群,縱飲可對。除此以外,雖則忍禁飢腸為常事,亦有山川花鳥入吟嘔,便是賣畫籌得酒資,粗醪可酌,都是快事。只恨孤寂於寒夜,秉筆而燈書,以督郵之飲潤唇,偏要寫出那一幕幕流光溢彩之酒筵盛況,該是怎樣的灼心斷腸!斯人去之已遠,身後隆名與爭拗俱在,又關他何事,萬千情願欲望還歸太虛,不過都是一個空字。設若日日有酒可飲,或聚或獨皆無不可,留著這唯一的痴便可了了。跛足道人云:「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好,便不了;若是好,須是了」,一個「了」字誠為至言。酒仙榜奉邀雪芹列座仙班,號為「酒了」。
參考文獻:
1. 清敦敏《懋齋詩鈔》
2. 清敦誠《四松堂集》、《鷦鷯庵筆麈》
3. 清明義《綠煙瑣窗集》
4. 清永忠《延芬室集》
5. 清張宜泉《春柳堂詩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