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在準備離開齊國之前,一個叫淳于髡的人曾問孟子:
「先名實者,為人也。後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這個淳于髡稍長於孟子,是一個當時稷下學宮很有影響力的人,他善言辭,主要活躍在齊威王和齊宣王時期,對當時齊國的國政有著不小的影響。
而孟子也是這一時期在齊國宣傳自己的王道政治,所以這兩人可以說是同事關係。
淳于髡見孟子在齊國呆了很長一段時間始終沒有得到重用,打算捲鋪蓋捲走人,所以特意跑來挖苦孟子:「有的時候人要先有了名氣,才能幹成事業。
而孟老先生你完全不在乎名氣,給官也不做,給錢也不要,只管自己的道德。
結果雖然齊王把你當做高級顧問,但這麼長時間,你不僅名氣沒有讓全國百姓知曉,在政治上也完全沒有做出什麼名堂,現在又要捲鋪蓋捲走人,完全是自私的表現,這就是你所說的仁嗎?」
淳于髡這是直擊孟子軟肋。
確實,孟子不同於張儀之流的一般說客,喜歡揣摩君心、投君所好去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縱觀孟子遊說史,他無論到哪國,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聖人姿態,跟君王的對話都是帶有批判性的直言快語。
結果口舌費了不少,政治抱負卻始終不得施展。
所以淳于髡就抓住這一點跑來挖苦孟子,但我們通過淳于髡的言論卻能夠感覺得出來,淳于髡此番並不是在排擠政敵,而更似是在用激將法挽留孟子。
在他看來,孟子的政治主張應該還是值得肯定的,但他認為孟子並不懂做事的方法和技巧,所以如此挖苦其目的就是希望孟子能夠明白這一點。
確實,有的時候想要成事知名度很重要,名氣有了,受到了大家的關注,影響力也就隨之提升了。
比如當代網絡直播行業很火爆,很多人為了吸引大眾眼球無所不用其極,暴飲暴食、搞怪整蠱、整容露肉等等,其目的就是為了能「先名實者」,有了名氣就能帶貨、接廣告,錢自然而然就來了。
聽到了淳于髡的挖苦,孟子也不甘示弱,他說道:
「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汙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孟子列舉了三個歷史人物來說明自己的立場。
第一個伯益,伯益是商朝人,商朝被周滅掉之後他認為武王伐商是不義之舉,寧死不吃周朝一粒米,最終餓死在首陽山,這是一種剛毅堅定的人格。
而第二個人是伊尹,伊尹是夏末商初的名相,一心只想著治理天下,於是為了尋得明君多次往返與桀與湯之間,最終選擇了湯,並成功幫助湯滅夏建商。這是另一種靈活權變的人格。
而最後一個是那個相傳坐懷不亂柳下惠。柳下惠是不管上司水平如何,也不管自己官職大小好壞,只要是自己的職責,就盡最大能力去做好,這又是一種踏實規矩的人格。
孟子說這三個人雖然都有著不同的人格,處理問題的方式方法也不盡相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是希望為社會、百姓做出貢獻,這就都是仁道。
身為一個君子,要實行仁道,又何必一定要按照別人的路去走呢?
淳于髡聽完孟子這番言論,也同樣不示弱,說道:
「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異於國也。」
他說你們文化的中心,禮儀之邦魯國,在魯繆公時期,公儀子當宰相,身邊還有子柳和子思兩位賢人,結果國力越來越弱,國土也被侵佔。
如此看來,你們這些賢者對國家來說一點用都沒有。
這一下淳于髡的言論可是有些過激了,要知道魯國是周公旦的封地,是儒家的發源地。
而子思是孔子的孫子,更是孟子的老師。淳于髡此番言論等於直接罵盡了整個儒家學派。
不得不說孟子的修養還是可以的,聽完這番言論並沒有生氣,反而平淡的回答:「百裡奚是虞國的人才,但虞國不重用他,結果百裡奚只能去放牛。而後來秦國發現了他,任他為相,結果秦國便強大起來了。所以同樣一個人能否建立功業,還得看上司如何。」
淳于髡聽罷依然不甘示弱說道:「昔日衛國的王豹很懂樂理,他在淇水任職的時候,百姓們便都學會了合唱。
我們齊國很會吟詩的綿駒在高唐的時候,百姓們也都學會了吟詩。華周、杞梁戰死,他們的妻子痛哭流涕,結果全國的風俗都有所改變。」
淳于髡找來一些做出事業的例子來告訴孟子,人不能總停留在嘴上,最重要的是能實打實幹出事業來。
比如你說你懂音律或懂吟詩,那麼你在任期間如果能讓百姓們都學會音律與詩歌,那麼才是真的懂。
夫君戰死,身為妻子都會講自己夫妻情深,非常難過。但如杞梁的妻子孟姜女一般哭倒萬裡長城的,僅此一人。
而且因為孟姜女的事件,後世喪葬便產生出哭喪的習俗,凡是家中長輩逝世,家中女子都要嚎啕哭嚎一番,而且若家中女子年邁體弱,還會請別人代嚎。
這種習俗直到當代在一些城市依然保留。
所以此番淳于髡的潛臺詞是你老孟吹了半天牛,什麼政績也沒有,現在還要捲鋪蓋捲走人,如此還不如一個孟姜女有本事呢。
不得不說這個淳于髡還是有些刁鑽的,每句話都直擊孟子要害。那麼孟子怎麼接招呢?他說:
「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
孔子當年在魯國做司寇,也就是魯國的最高司法長官。當時他幹了三個月就辭職不幹了,後來又離開了魯國。為什麼會這樣?
這其中有一段故事,當初齊國看到孔子十分有才能,認為如果魯國繼續重用孔子,那麼魯國必定強盛。
於是齊國那個著名的宰相晏嬰便搞了一出美人計,給魯定公送去了美女,蠱惑魯定公疏遠孔子。
魯定公也沒什麼出息,還真的就中了這美人計。結果孔子一看國君沒什麼希望了,便帶著弟子走了。
但孔子還是非常懂人情世故的,如果他就以君王沉迷女色為由離開國家。那麼不僅君王丟了面子,別國恐怕也會乘虛而入。
所以孔子借祭祀沒有受到君王賞賜豬肉這個機會離開了。尋常人見此自然會認為孔子是因為沒有收到肉或是因為沒有被君王禮待而生氣離開,孔子是在讓自己來承擔流言和猜忌,以保全君王。
孟子借孔子的這件事告訴淳于髡,不是我孟子不幹事,實在是因為齊王並不認同我的想法,而且對我已經沒有禮貌了。
所以與其在這裡混著還不如索性離開,至於你們理不理解我也都無所謂了。
之後淳于髡或許明白了孟子的想法,或許覺得再爭論下去沒什麼意思,總之沒再說話,而孟子最終也真的走了。
其實孟子當時的處境與孔子十分相似,所以最後孟子說:「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君子行大道,大家不理解也正常,這也沒什麼的。
這就與孔子所講的「不知者不慍,不亦君子乎」是一個道理了。
人要有自己的人格,敢於走自己的路,這是孟子傳遞給我們的情懷。但有一點要注意,真正的「君子之為」是作為君子去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可不能錯解了這種情懷。
若把這種情懷當做了傲慢、自我,那就大錯特錯了。
比如當代社會中其實就充滿著這種錯誤的觀念,人們標榜「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只做真實的自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等等觀念。
這種看似灑脫的人生態度實則是因不願承擔社會責任而形成的帶有逃避性質的自欺,是用以麻痺自我的「毒雞湯」。
要知道,孟子可不是自命清高,當時想給孟子送官送錢的人多得很,只要孟子樂意,隨時都是名利雙收。
可孟子就是不要,因為他要的是天下大同、百姓安居,他不願與世俗同流。
所以莫要再把灑脫、清高或是修養之類的藉口掛在嘴邊,若金錢和名利真送到了手邊,還能把握住取捨之道。
責任壓過來的時候,能夠勇於承擔,不懼得失,那才是真修養、真功夫,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有資格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這是我們中國文化中關於立身處世的乾貨,與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