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斯給動畫最寶貴的貢獻,便是讓動畫有了大片的既視感,從世界上第一部3D動畫電影《玩具總動員》開始,它就一直在致力於探索動畫工業的無限可能,為觀眾提供了豐富的暢想素材。
而大片不能僅局限於技術,皮克斯動畫的韻味是帶有著中年之感的思考,它總是用一種歷經滄桑又壯心未泯的感覺述說著故事。
於是皮克斯開發了動畫的受眾,打消了許多觀眾認為「動畫是給小孩看的童話」的標籤。
時隔180天,電影院終於開業。這個造夢的工具也重新進入了大眾的視野,觀眾從影像中尋找答案,影像的力量則可以抵達人心靈的最深處。
即便上映的電影早已耳熟能詳,但也絲毫沒有改變想要看它的觀眾們的熱心,畢竟優秀的藝術作品只有仔細住讀才能懂得其深意,才能在反覆中悟出新意。
由皮克斯製作的《尋夢環遊記》便是此次重映片單中的翹楚,也是唯一一部動畫電影。
而在皮克斯的歷史中,它將成為特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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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夢環遊記》的中文譯名保持了皮克斯一貫以來的風格,但這次沒有用「總動員」,反倒是「環遊記」,就足以證明它在角色上的精簡。
追述上次採用此譯名的作品還是《Up》(《飛屋環遊記》),裡面的老人卡爾與男孩羅素便對應了《尋夢環遊記》中的埃克託和米格。
「尋夢」也一針見血指地明了故事將會圍繞著追尋夢想展開,其英文原名「COCO」則是影片中曾祖母的名字,亦是整個大家族的故事和回憶的守護者,一個聯繫電影多種主題的靈魂人物。
導演李·昂克裡奇曾煞有介事的解釋說,起這個名字是為了營造一種神秘感,但其實影片原本定為《Día de Muertos》,即「亡靈節」,從而引發墨西哥人的反對,才改成了現在的名字。
如果從亡靈節角度看,我們不難理解《尋夢環遊記》真正想要講述什麼——生與死。
對於墨西哥人來說,每年的11月1日和2日都要為了紀念死者,舉行盛大的慶典活動,人們聚集在公墓,帶來逝者生前喜愛的物品祭奠他們。
墨西哥人相信只有善待亡靈,讓亡靈們高高興興回家過節,活著的人才會得到亡靈的保佑。
雖然世界各地對待逝者的方式不同,但最終的願景都是同樣的。
皮克斯則抓到了墨西哥這一獨特的風俗,盡情的在作品中展現。
如米格踏過亡靈橋,來到重返關口時,就有一群亡靈排著隊拿著食物準備回到亡靈界地。同時,離境的亡靈們則需要檢驗是否有自己的照片在人間被親人們掛起。
在這裡有一套屬於亡靈們的法則,但即便看似華麗的亡靈界地,也擁有著殘酷的「現實標準」。
埃克託代表了這裡的下層階級,他們被人所遺忘,遭人唾棄。觀眾無法判定,在人間中他們是怎樣的一群人?但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死後的處境。
正如現實想像中那樣,品性不好的人死後便會受到懲罰,可以說墨西哥亡靈節神話中的這個地方是地獄與天堂的結合,同時它滿足了人們相信生者與逝者共存的內在邏輯。
通過埃克託的腳步,未懂世事的墨西哥小孩米格和觀眾們重新領悟了死亡的意義,即真正的死亡不是肉體上的死亡,而是精神世界的遺忘。
這種紮根於墨西哥人心中獨特的生死觀,通過動畫的介質被更多人所熟知,甚至得到了多數的認同。
生與死的議題自古以來就被反覆論述,影片中所傳達出的觀念也只是冰山一角,和那些名言、哲理沒什麼區別,聽者觀者都有拒絕與接受的選擇。
不過不同的傳達方式,卻能讓大眾的接受度產生不同的效果。
例如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就曾說過:「死亡其實是生命的回照,是生的反面,也是生的補充。」
單看這句話我們很難有深刻的感觸,反而在《尋夢環遊記》中,這種觀念卻格外動人。
因為電影中的場景,有著將死的亡靈,有著了無生氣的混沌湖面,有著吉他琴弦撥出的痛與不舍的情緒,有著《Juanita》動人的歌詞,影像的力量足夠讓觀者感動,或者說動畫的形式能夠在亡靈與生者之間,找到情感觸碰的最佳方法,既不可怕,亦不出戲。
於是,大衛·伊格曼的《生命的清單》中的經典語句才在評論區顯得如此動人——
「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當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學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當你下葬,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你在這個社會上不復存在,你悄然離去;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於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個宇宙都將不再和你有關。」
影片最值得被讚賞的地方便是通過這樣一個冒險故事去探索生與死的議題。
我們都畏懼死亡,也害怕死亡所帶來的孤獨與離別之感,但同時死又能延伸出更多的意義。
可惜的是影片在此的探索戛然而止了,創作團隊也深知在這一宏大的哲學思考方向上,是藝術作品難以觸達的高點,更不用提面向更廣闊人群的商業作品,即便是像雷德利·斯科特那樣的導演,也很難在《普羅米修斯》中做到。
不過,《尋夢環遊記》更為在意的是那些頗具現實意義的話題,和美國好萊塢的傳統價值觀。
有關夢想現實往往是夢想的絆腳石,裡韋拉家族是墨西哥當地著名的鞋匠之家,做鞋是米格生命中繞不開的人生使命,在這樣的一個家庭中長大,音樂無疑是外來之物,更別提音樂又是家族中的禁忌存在。
即便如此,米格也依舊保持著自己追求音樂夢想的信心。
事實上,追尋夢想並沒有那麼的不切實際,只是dream(夢想)與ideal(理想)之間差了十分遙遠的距離。
只有少數的成功者,做出了極大的示範,也只有那些飽經滄桑的中年人會警告年輕人,不要對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懷著些許的留念,因為現實終究會打敗你。
亡靈節開始的音樂廣場上,數以萬計的追夢者們穿著和德拉庫斯同樣的服裝,拿著心愛的吉他,米格也是其中渺茫的一份子。
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實現夢想確確實實是一個小概率的事情。然而每一個像米格這樣的年輕人,依舊會不惜一切地去追尋夢想,長此往復。
有關家庭米格需要得到家人的祝福,才能從亡靈界地重新回到人間。
家人的祝福,從最一開始的不要碰音樂,到曾祖母告誡「永遠不要忘記家人有多愛你」,直至最後的「沒有任何條件」。
整體家族對米格愛意的轉變展示了愛不是警示,而是包容。
最初米格因為夢想與家庭背道而馳,選擇去尋找他以為的親人德拉庫斯,直到最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追夢路上,其實一直都有家人的陪伴,旁邊那個邋遢、遭人唾棄的埃克託就是他一直想找到的精神寄託。
在關於家庭的觀念上,《尋夢環遊記》依舊保持了好萊塢最主流的價值觀念。
無論你多麼的成功,最終還是要回到家人的身邊;無論你多麼有錢有權,得不到家人的祝福,依舊不是最幸福的那一位。
皮克斯的創建者賈伯斯,後來又創建了蘋果公司,在接受採訪時他也曾表示自己後悔為了事業而忽略家庭。
或許正如曾曾祖母所說的那樣,只有與家人一起,才能堅定的戰勝一切。
有關成功如果成功是德拉庫斯那樣,受到全墨西哥人的追捧與讚揚,成為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領袖,那他無疑是最成功的,但同時他也是最失敗的。
德拉庫斯欺騙世人,背叛朋友,成為了那個表面光鮮亮麗,內心被黑暗所侵蝕的失敗者。
而通過埃克託的角度,我們又能看到影片想要傳達出的成功價值觀:有時成功可能並不是所謂的金錢與榮譽,而是家人的陪伴。
真正的成功,是不受外界任何侵擾的成功,不需要外界的定義,由個人來評判。
假如埃克託當年沒有被毒死,或許他會回到家中,和妻子一起放棄音樂夢想,做起製鞋生意,他們有著富裕的經濟條件,成為享譽全墨西哥的鞋匠世家。
成功可能是你當初已經擁有的,卻偏偏被忽略的。
上述這些都是《尋夢環遊記》想傳達的更直觀的思想與主題。
好的作品總是能在反覆的觀看中體會出新的意義,借著此番重映,有兩點讓我感覺尤為強烈。
一是被頂替的人生。
埃克託的偉大來自於他寫下的一段段旋律與歌詞,那首被德拉庫斯傳唱起的《Remember me》其實根本不是唱給世界的,而是埃克託懷著歉意的情感唱給女兒COCO的,可這些寶貴的財富卻被德拉庫斯所頂替。
頂替已然在當下成為了一個熱詞,學歷可以被頂替,榮譽也可以,甚至人生亦是如此。
但作為被頂替者的埃克託並沒有那麼多的抱怨,他只是想找回公道,與家人和解,奪回屬於自己的那份音樂的意義。
二是造星運動和大眾媒介的傳播影響。
在影片中,德拉庫斯是一個虛偽的明星,觀眾和米格甚至都被其所欺騙了,而這種欺騙的手段便是來自於媒介,從宣傳報紙上,從寬銀幕上,從電視螢屏的影視片段中。
借著傳播方式的不斷完善,明星的光環被逐漸放大,令粉絲們心靈神往。
媒介可以快速的造星,也可以快速的毀掉一個明星。
當德拉庫斯的暴行在演唱會的屏幕上播出時,他在所有觀眾心中的形象崩塌了,前一秒的璀璨光芒,一瞬間就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與現實世界所映照,這樣的事情已經屢見不鮮。
在影片被創作出來的2017年,偶像的熱潮還沒有在中國大陸興起,而此時此刻的2020年,當我們看著這樣一個偶像從神壇突然垮塌的故事,突然又覺得巧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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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夢環遊記》的導演李·昂克裡奇帶著他的團隊在墨西哥生活了六年,最終創作出來了這部飽受讚譽的作品。
而在三年後,他正式宣布從皮克斯辭職,在辭職信中,他表示自己並不是要換一個崗位,而是希望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家人。
自此,皮克斯五老中能撐場子的只剩下了彼特·道格特。
而其中作為靈魂人物的約翰·拉塞特早在2018年因為捲入#Metoo運動,遭到性騷擾指控,宣布離開皮克斯;
《超人總動員》《料理鼠王》的導演布拉德·伯德也早就轉向真人電影方面;
《機器人瓦力》的導演安德魯·斯坦頓也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再掌鏡。
其實皮克斯的遭遇和日本國民級動畫工作室吉卜力很像,老一輩人的退出,加上新人們跟不上腳步,導致作品的質量參差不齊,加上資本的介入,更加影響了創作。
有網友就評價《尋夢環遊記》是一部製作精良的原創但看起來像續集的迪士尼動畫。
其實《尋夢環遊記》最大的問題出在角色的身上,主角米格與那些耳熟能詳的皮克斯角色相比,既沒有記憶點,也沒有什麼鮮明的特色。
這並不是因為米格是人形態的角色,而是他的經歷與成長並不足夠。
在影片中,米格的成長是被動的,他從亡靈節廣場的一位吉他手身上得到啟發,聽著偶像德拉庫斯的信仰之言,從而選擇了繼續追逐音樂夢想。
而來到亡靈界地,他也是直到得知埃克託的身份,才懂得了一切,這場環遊記並沒有多少的磕磕碰碰,只有鮮明華麗的背景,扣人心弦的反轉。
觀眾不知道米格對音樂付出了多少,看他也只有偶像崇拜式的刻畫,甚至對米格的印象還不如一旁的埃克託深刻。
從某種意義上,《尋夢環遊記》可以視為皮克斯的轉折之作。
它保持了皮克斯早期的那種創新精神,卻難以超越角色弧光更為豐富的《頭腦特工隊》,更不用說開創動畫新時代的《玩具總動員》。
細數近五年來的皮克斯動畫,從《海底總動員2》《賽車總動員3》,到《超人總動員2》《玩具總動員4》,使用的是大IP,消耗的是皮克斯的陽壽。
這些作品的評分也是磕磕碰碰,唯獨《尋夢環遊記》是一部原創作品,而皮克斯被迪士尼同化的問題日漸顯現,甚至還被嘲諷成只會拍續集的動畫廠。
今年年初上映的《1/2的魔法》算是皮克斯時隔多年後的原創動畫,但內容質量也不盡人意。
故事背景是Q版的《指環王》,故事內涵是對美國亞文化的再次剝削,像是將《龍與地下城》《怪奇物語》《哈利·波特》拼湊在一起的加工品,所謂原創,推敲起來卻處處不是原創。
我始終認為,去年的《玩具總動員4》代表了皮克斯正式走向衰落。
並不是說這部作品不好,其對自我認同與選擇的主題仍然展現出了皮克斯的努力,但從此之後那些重要的名字都將離開皮克斯作品的演職表,成為歷史。
理性的說,核心人物的缺失加上迪士尼的同化導致了皮克斯的衰落,但至少大廠的底氣還在。
蟄伏五年,彼特·道格特即將帶著他的新作《靈魂》(Soul)再次走到觀眾面前。
只是現在的皮克斯並不需求某一部好作品,而是整體質量的提升。
很難想像,假如沒有彼特·道格特,皮克斯將會是怎樣的存在。
一直以來,皮克斯都在用動畫的形式,讓觀眾遨遊在一段又一段故事之中。
在這裡,玩具可以擁有生命,情緒可以成為具象化的存在,甚至連亡靈都能鮮活地表達自己。
正如約翰·拉塞特所說的:「Art challenges technology,technology inspires the art」(藝術挑戰技術,技術激發藝術)
皮克斯的信念還將激發一代又一代創作者,感動一代又一代觀眾,只是這場尋夢的旅程又變得艱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