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耳聽一聽水聲
黎荔
唐代書法家、以「狂草」名世的懷素和尚,據北宋畫家、繪畫理論家郭熙《林泉高致》記載,「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書益佳」。我很喜歡他開悟的方式——夜聞水聲。要說起來,聽水聲與寫字有何關係?但懷素從江水聲中悟出了用筆節奏和布局氣勢。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之間有著相似性的類比,深諳佛學的懷素,觀天、觀地、觀物、觀身而產生了「領悟」。「自覺開悟」似乎成了懷素書法創作的指南,這使得他在書法上擬象取意,揮毫染翰,執筆轉腕,左騰右繞,任情揮灑,情之所至,物我皆忘,在中國書法史上成為獨樹一幟的狂草標杆。
我也是倚著奔流大江、聽著滔滔水聲長大的,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裡的泉響,水漲水退的江河,輕舟強渡的洪波……是我身體裡永遠迴蕩的一部份。大地倚在河畔,水聲輕說變幻。我相信如果側耳傾聽,細細地聽,不同的水聲充滿了個性,有的極其張揚,有的平淡恬靜,有的鬱鬱寡歡,有的天真無邪。
當水滴從高處的樹葉落到低處的樹葉上,密不透風的樹叢幾乎紋絲不動,那一滴怯生生的水聲,如少女一樣圓潤而多情,瑣碎而美好。
當簷下不斷線的雨絲,在地面上砸成驚心的粉碎,那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慷慨赴義,擊碎身體的痛楚,峻急而剛烈。
當你在松下小憩,空山新雨後,木凳上滿是松針和積水,松風帶來樹脂的清香,從綠蔭豐盈處,不時還有著清涼雨水的簌簌墜落,那是有點恍惚的空幻水聲,安寧流入內心,做個夢吧,醒來已是一生虛度。
還有,梅雨時節總是睡得特別沉,無邊暴雨從天空急瀉而下,而我睡在動蕩的屋頂下,如魚睡在安寧的水底,有一個模糊的夢摸黑上來,像一條魚潑濺著水聲,固執地追隨著我在夜間旅行。
曾試過在山間穿越時,只通過聲音來追蹤一條小溪流。水聲忽遠忽近,水聲時高時低,那是流泉被利石分割的喘息,那是溪床的坎坷、跌宕與曲直,有時汩汩地匯入潭中,有時又從石縫中逃逸,再過一會,連水聲也似乎停歇了,只有小魚唼喋的聲音大了起來,間或躍起,頂著水花。終於,就在山徑的轉彎處,譁譁的水聲越來越大,洶湧匯聚的溪流大聲喧譁,喧譁一浪高過一浪。還爭吵著不知要去往何方,就在突然之間,前赴後繼地飛瀉而下,一下子擺脫了大地的束縛。激起的漫天水霧,使得天空一片迷朦,半彎虹彩若隱若現。我就這樣,站在了一掛瀑布之前,耳中灌滿了水聲,只有呼嘯的水聲。
一生中聽過多少不同的水聲,水聲中充滿了沉思,這是情感、旅途和人生探求三者合一後形成的美學。身長在,則情長在,情長在,而痛亦長存也。多少惆悵,盡付那流不盡的江水聲。人世的燈亮了起來,生命孤零零的,我們離開之後,水聲的幽咽還將繼續,還將奔流過許多年代。水聲潺潺,有時高亢,有時低沉,更多的時候,是一種寧靜而深、而遠的境地。
想起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真想做河床上布滿的,或大或小、褐色和白色的石頭,使水流緩慢下來,或者相反,讓流水發出更大的聲響。
生命中的水聲,一直在叮咚,裹挾著無數事物逝去不回,好好的,側耳聽一聽水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