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樊英澤
編輯 | 林品慧
排版 | 孔慶芸
責編 | 孟娜
一張邊緣帶著些許摺痕的黑白照片,印著西藏飛沙走石的風和終年不化的積雪。這是郭爺爺幾十年的珍藏。他總是對著這張照片,回憶起五十多年前的情景。
進藏
六五年,郭爺爺二十歲,遇上鄉裡招兵。村裡的孩子都想去,最後只收了四個人,郭爺爺就是其中之一。兩個去了寧夏,一個和郭爺爺一起去了西藏。四位青年出行的時候,全村人都來相送。
從西北途徑青海,最後進藏。一個排二十八個年輕人分成四列,腿挨著腿蜷坐在卡車上,車前車後是兩片用來遮風擋雨的簡易帆布棚。車上的人困了就睡覺,不困就諞傳。車隊走走停停十幾天,終於到了毗鄰尼泊爾的聶拉木縣。
郭爺爺所在的部隊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給邊防人員蓋營房。聶拉木的南部是國境線,森林茂密,遮蔽天日。蓋營房不用磚,用木頭、土坯和鐵皮。
除了基本任務,部隊還要進行雷打不動的「天天練」和「天天讀」。天天練,就是日常軍事訓練;天天讀,就是晨起學習黨的思想和領導人的著作。
「那時候,我們要練隊列、射擊、扔手榴彈。每天項目不一樣,一般是一個多小時。剩下的時間就是學習、勞動、完成任務。比如毛主席的『老五篇』、『老三篇』,就是我們要學、要記的。《紀念白求恩》、《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我到現在還記得。」
後來,出現了流匪,郭爺爺所在的部隊進駐定日縣,奉命剿匪。
與影視劇中常出現的景象不同,現實生活並沒有諸多驚心動魄,郭爺爺直言:「剿匪沒有你們想像得那麼誇張。」
老人介紹道:土匪是零星的,少則幾個,多則幾十個。他們到處搞破壞,手裡又有槍,會進村抓壯丁、要挾當地藏民跟從他們為非作歹,但是一般不傷害聽話的百姓。
剿匪任務並不繁重,但是因為自然環境惡劣、營帳裡通不上電,煤油燈又不好運輸,所以部隊夜間只能點蠟燭。倘若晚上需要出任務,怕點了蠟燭被敵人發現,就只好摸黑上。同樣會暴露行跡的還有炊煙,也因此,部隊不允許做飯,許多時候,大家只能吃乾糧和壓縮餅乾。
再後來,匪患平息,部隊先後被派往邊境和喜馬拉雅山,協助科學人員做測繪和考察工作。
珠峰之上
「在邊境的時候,我們的任務是幫測繪人員做安保、跑跑腿。他們要測量、要畫軍用地圖,每一個地方都要標得很細。哪裡有河流,哪裡有小路,哪裡有山口,都得畫清楚。」
說到珠峰時,郭爺爺的眼睛亮了。他熟稔地介紹起那裡的地形、氣溫和海拔高度。
在定日,海拔五千多米處,有一處叫「絨布寺」的僧尼混居寺,後來廢棄了,成了當年喜馬拉雅山麓的大本營。當時,各省科學院的專家和部隊都在那裡落腳。郭爺爺手中那珍藏篇了半個多世紀的老照片,正是在絨布寺前拍攝的。
那裡經年寒冷,氣溫保持在零下二十度左右,但郭爺爺卻說:「年輕人嘛,有部隊發的棉衣,白天又一直活動著,不覺得冷。」絨布寺內,碗口粗的木柴點的火堆整日不滅,大家早上出任務,晚上回來,在寺裡地面上鋪了褥子,席地而睡。
「實際上,你別看是在雪山,其實我們的工作沒有那麼危險,還是做安保,有時候也能幫他們拉拉標尺、標杆,給科學家們打打下手。」
「當年國家拍過一個講珠峰的紀錄片,叫《無限風光在險峰》,裡面有一個鏡頭就是我們參與拍攝的。」說到這裡,郭爺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過這麼多年了,一直沒機會看這個片子。」
提及印象最深刻的事,郭爺爺回憶道:有一晚,部隊的副營長急性胃出血,大口大口地吐血,需要馬上送醫院。隊裡派了車和醫務兵,但由於是晚上,路上不安全,所以領導就派了郭爺爺押車。
「那是最要緊的一次了,怕路上有流寇,所以上面給的命令是『要把這當戰鬥任務完成』。那天晚上,我們子彈都上膛了,一路上瞪大了眼睛盯著。不過好在沒出什麼事兒,車開了一夜,第二天才到拉孜縣。」
留戀
儘管已是75歲高齡,郭爺爺仍嚮往著,能再去一次西藏。
「再去一次西藏,看看雪山,看看冰川,看看沙土,看看雲。」老人顯出無限嚮往的神色,留戀照片裡的黑白天地,留戀著方寸之間,前後三排的壯年小夥兒們,身上裹挾的青蔥歲月。
在介紹軍旅中日常生活的細節時,老人問:「聽說過雞蛋粉嗎?」原來,當年由於條件局限和運輸不便,新鮮的蔬菜、雞蛋無法供給駐藏部隊,軍人們吃到的,都是經過脫水加工的乾菜罐頭、雞蛋粉。「菜罐頭,五斤或十斤一罐,吃起來和普通蔬菜味道差不多,就是口感略差一些。雞蛋粉有點像現在的麥乳精、高樂高,衝一衝就可以吃了。」
有時,部隊會派幾個人出去打獵。有的驢、馬中了彈,卻仍舊逃脫了,倒在不知哪裡,被藏民撿著,他們會想方設法將獵物送還到部隊。偶爾,軍人們也能喝到當地的酥油茶。「打獵嘛,當時允許,現在肯定不行了。一是因為好多動物都成了保護動物,二是野生動物不衛生,不能吃。」
當時,軍人和普通人一樣,有單休日。除此之外,沒有放假的概念。他們只過三個節日:建軍節、國慶節和春節。
過年的時候,生活會豐富一些,部隊會向周圍的牧民買些牛羊。五六塊錢就能買一隻羊,犛牛則貴很多,小的四十,大的七十。大家搭幾個架子,把羊腿砍下來,掛在架子上烤著,誰想吃了就割一塊兒,剛割下來的羊肉還滋滋地冒著氣兒。同時,新鮮的雞蛋會和菜罐頭、肉罐頭一起送來。每個班好好炒幾個菜,用盆盛了,大家圍著桌子一起吃。
烤肉、炒菜,就著半斤燒酒,每人喝兩口。聽一陣半導體,打打撲克,說說話,比平時晚些睡覺。這就算過節了。
進藏第一年,郭爺爺的工資是十塊錢,到快退伍時,漲到15塊。「錢完全夠用,除了每個月買一塊肥皂、一管牙膏,在部隊裡基本不用花錢。肥皂很大,差不多有現在的兩塊那麼長,幾樣東西一共只要差不多一塊錢。」退伍時,郭爺爺已經為家裡攢了三百多塊錢。
說起當年的戰友,郭爺爺笑了:「這哪能找到?早就沒有聯繫了。估計好多人都不在了。哪怕現在我和他們擦肩而過,也互相認不出來了。」
有些人在五十多年前,把此生時光靜止在了寒冷高原;剩下的人,在那個通信並不發達的年代,於復員後各奔東西,像一把在空中散開的沙。只是他們每個人,再難尋曾經袍澤共憶崢嶸歲月,只好一個人將這些故事藏起來,暗自揣摩。
(郭爺爺珍藏的照片)
照片是一種銘記。郭爺爺本身又是另一種銘記。沒有所謂的建功立業、沒有經天緯地,他們只是一部漫長紀錄片中的須臾一瞬,是蒼茫時代下的渺小印記。可無數的平凡和渺小,卻是衡量歷史的另一種尺度,是時代另一種鮮活的樣子。
許許多多個郭爺爺四散在這片土地上,他們生活在看不見兵燹的和平年代,沒有敵陣可以衝,卻依然寫過血書扛過槍。他們帶著默默無聞的雄心壯志,把自身活成了時代與時代過渡的橋梁。
歲月洪濤不息,裹著老一輩人與那些意氣風發、盪氣迴腸的年月永遠地漸行漸遠,只留下相片邊角的劃痕,與他無數次的回憶一起,細數那過去的故事,記錄著藏原、珠峰上的無限風光。
故事叫做:他來過。
他們來過。
注釋:
諞傳:西北方言,指閒談、聊天之意。
老五篇:毛澤東同志的著作,指《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實踐論》《矛盾論》《論持久戰》《戰爭和戰略問題》,均寫於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
老三篇:毛澤東同志的著作,指《紀念白求恩》、《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