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我還在讀高中。由於家庭的原因,我變得沉默寡言。加上學習成績總是在中下遊徘徊,因此情緒很低落,課間休息,我時常一個人默默地發呆。
有一天,班主任劉老師,神情嚴肅地走進正在上自習課的班裡,宣布了一個消息。她說,有一個同學會來我們班借讀,她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們要對她多多關心照顧。我們正好奇那是個怎樣的同學,劉老師停頓了足足20 秒,然後才說,她是唐山孤兒。
唐麗是在一天下午來班裡的,和別的新生不一樣。她穿著淺色的碎花襯衣,辮子很長,看身材有些豐滿,比我們這些同學都要顯得成熟。她微微低著頭走進來,然後平靜地看著大家,自我介紹說,自己18歲了,之前在唐山是上高二的,但是因為中斷了學業,所以才再上高一。她說話的語氣平緩,帶點唐山味的普通話聽起來很有韻味。
我們班的女生似乎從那時開始就八卦起來,每天下了課都圍在她身邊問這問那,當然是不會問有關地震的敏感話題的。她們幾乎是將唐山的風土人情問了個底朝天,然後,就失去了興趣,課間休息的時候也沒什麼人再找她聊了。放學後,還是一個女同學和她一起走,因為唐麗的親戚住的小區和我家很近,所有沒幾天我們就熟悉了。
她似乎很快就看出了我的憂鬱,有一天放學路上直接問我,怎麼很少看到你笑啊?我只得勉強對她笑了笑,說,沒有吧,只是你沒看到而已。同行的女同學有點酸酸地說,人家是憂鬱王子。我瞪了那同學一眼,很有些怪她八卦。可是唐麗卻認真地看了我好一會,看得我有些窘,忙將臉轉向一邊,說,別聽她瞎說,我就是這性格。遇到好玩好笑的事也會笑的。唐麗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交談,後來上學放學的路上幾乎就是我和她在說話,那個女同學只是偶爾插上幾句。到後來我們課間休息的時候也會在一起說話。話題的範圍很廣,從小時候的經歷,到大了一點的生活煩惱,通通都和對方說出來。可能我和那些女同學不一樣,我們是交流彼此的信息,而不是打聽。所以她很喜歡這樣的交談。因為我的作文比較好,時常會被老師當作範文來讀,所以她就有了更多的理由來找我聊作文寫作,素材整理之類的話題。轉眼間高一結束了,我們就要放假回家,我問了她放假是回唐山還是在親戚家住,她竟然反問了我一句:你說我應該回去還是在這?
我有些意外,一時沒說話。她似乎有些失望地轉過頭去。望著路邊那片綠油油的菜地發呆。
我走到她轉過去的那個方向,認真地對她說,你要是想在這個暑假提高成績,就要留在這裡。這邊的教學質量好,再說你已經在這讀了一個學期,適應了這邊的教學方式,回去還要重新適應。她聽了很高興,說,那我就留下。我點點頭,看著她高興的樣子,心裡也很開心。
這個暑假是我這一生都不會忘掉的暑假了。我總是在清早就去體育廣場跑步,因為在那能見到唐麗。她竟然會武術,好像是虎拳還是長拳來的,打起來很有氣勢。常引得晨練的人們一起駐足觀看。我當然也會在,甚至為了看懂她的拳 ,還在書店裡找過那本拳譜。可惜書上的動作我看不懂,想在書店裡對著比劃一下又不好意思,想買回去仔細看,又怕被家裡家長發現買閒書,只得做罷。
至今,我還時常會在腦海裡浮現出她打拳的樣子:神情莊重,氣勢威武,一縷頭髮被汗水浸溼了粘在額頭側邊。出拳抬腿,仿佛有陣陣風隨著舞動,很有架勢。
我在她的帶動下,幾乎整個假期都沒有睡懶覺,而且把長跑的距離從1000米增加到3000米,後來到了5000米。跑完步,就坐在廣場邊的石頭上背單詞。這時候她也早就打完拳,在看書或者輕聲背單詞了。我們往往只是彼此望著微微笑一下打招呼。然後各自回家。
偶爾的,她會來我家找我,問我一下作文的構思或者技巧什麼的,我也會盡我的所能,幫她構思甚至修改她的文章。她對我的修改時常會發出陣陣驚嘆,說我怎麼會這麼厲害。我心中自然很有些得意,現在想起來她肯定是有些誇大了我的水平。我則一次也沒去過她的親戚家,因為我害羞,真的,我害羞。即使很想找她去探討一些問題什麼的,也總是想,反正她很快會來的,那時候再一起探討就是了。
那個學期之後,我似乎變了很多,和同學們也有話說了,在我的臉上時常會有笑臉和陽光出現。甚至會和一些男同打鬧開玩笑。我知道這些是唐麗的功勞。我很想對她說些感激的話,可話到嘴邊,總是沒法出口,她那麼大方真誠,讓我覺得說任何感激的話都是虛偽的。
可不想面對的事還是會有。比如早戀的話題。那時的我們其實對青春懵懂,對兩性的交往也有些諱莫如深。但在唐麗這,似乎沒了這些禁錮。她不但和我關係很好,對待別的男同學,也一樣會笑臉相迎,因此沒一個男同學說她不好的。老師因為她情況特殊,看到她這麼快融入了班級生活,還和我以及不少女同學成了好朋友,便沒有更多的想法,只是提醒我們,要認真學習,全身心投入到即將到來的高考。
可還是會有些同學在八卦唐麗和我的關係。背後的議論也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我很生氣,但又毫無辦法。有一次我問唐麗,你聽到那些女同學說你了麼?她似乎早就習慣了這些,淡淡地說,怎麼會不知道,我在唐山的時候也有人說,但是我問心無愧,怕他們說幹嘛呢。我很佩服她的鎮定自若,自這以後,也再沒有把那些閒話放在心上了。
轉眼經歷了終生難忘的高考,我還是和預料的一樣只勉強考上了大專,而唐麗也上了中專線。
填報志願時,她來找我了。她盯著我的眼睛,問我,該不該填華北那邊的學校。因為一旦填了,畢業後很可能就要在那邊工作,回南方的可能很小。我猶豫了,因為我自己才考上一個大專,畢業後還不知道要怎麼辦。是留在學校所在的城市,還是回到這裡呢。我其實很想離開家去外面闖蕩,因為這個家我早就不再留戀了。
我沉吟了大約一分鐘到兩分鐘。然後十分艱難地說了些至今讓我後悔又難受的話,我說,你從小是那邊長大的,可能更習慣那邊的生活。南方雖然好但不是家鄉,要是以後不想在這邊生活了,再想回去可能就很難了。她半天沒說話,我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冰冷,眼神也黯淡下去。隨後她輕聲說了句謝謝,就轉身走了。
她最終還是聽了我的建議,填了華北的一所中專,學化工。據說那邊這個專業需要的人很多。臨走的時候,她來找我,我們第一次一起去了公園。
那是個炎熱的午後,連小鳥都熱得躲起來不出聲了。我們並排坐在公園的一把長椅子上,中間隔著大約一尺多寬的距離。
她拿出一本厚厚的影集送給我,說,你把這個拿著把,以後有時間照相了,你留一張,給我寄去一張,這樣我們就都有了。我點點頭,送給他一本日記本,那是一個塑料殼的日記。 她接過去,輕輕撫摸著封面,說,我很喜歡。
我們那天其實沒怎麼說話,多數時間就那樣默默坐著。直到火熱的陽光變成血紅的晚霞,天邊開始染上了夜色。我們才動身離開。其實我們心裡都很清楚,這樣分開後,可能再也難見面了,可是誰也不去挑明,就像我們平時見面一樣,或許明天又會在體育廣場邊相遇,微笑著看向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