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映紅了天際,給山川河流抹上了一層血色。他呆望著這渾然一體的天地,耳畔仿佛飄蕩起了如泣如訴的旋律,一貫的雄豪自信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則是滿腹的彷徨失落。
「大帥,不能退兵啊!」一名副將難以忍受這沉悶的死寂,不由得脫口而出。
「一旦班師,河東河南的義軍便孤立無援啊!」其他將官也慷慨附和。
眼睛有些火辣辣地痛,痛得他不得不閉上雙目。
「十年之功,廢於一旦。所得諸郡,一朝……全休!」一泓清淚順著面龐流下。他如何不懂得將士們的心思,可面對著催命符一般的聖旨,他又真的能來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麼?」
「號令全軍,班師鄂州罷!」
同關羽、文天祥等忠臣名將一樣,千年以來,中興抗金嶽大帥的光輝形象可謂深入人心。由於太過耳熟能詳,我們反而不會去窮究其生平事跡的細節真偽。打造難以撼動的嶽家軍、大勝鐵浮屠、收復中原河山,卻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冤死於風波亭……演義和民間故事,描繪了一個鐵骨錚錚的民族英雄,而無論是嶽雲、張憲這些副將,還是高宗、秦檜等反派,也通通成了後人心中臉譜化的形象。可我們也許應該畫個問號:這些雄壯或悲情的一幕幕,當真是發生在九百年前華夏大地上的歷史嗎?嶽飛在節節勝利時的班師,真的是源於十二道金牌的催逼嗎?
想要解答這個謎題,還要從宋軍朱仙鎮大捷說起。
01
一場被誇大的勝利
南宋紹興十年五月,金兀朮親率精騎一萬五千直撲嶽家軍的大本營郾城,企圖將嶽飛的「指揮部」一舉蕩平。嶽飛號令士兵持白刃,「上砍敵兵,下砍馬足」,大破女真的重甲騎兵,取得了郾城大捷。
面對敗績,兀朮哀嘆「自海上起兵,皆以此(騎兵)勝,今已矣」,但這位不甘心的統帥還是迅速集結了十餘萬軍隊攻打穎昌。面對捲土重來的敵軍,嶽飛僅以八百背嵬軍與之決戰,殺得「人為血人、馬為血馬」,將金兵砍瓜切菜般消滅得乾淨,甚至「殺兀朮婿夏金吾、副統軍粘罕索孛堇」,兀朮只得狼狽潰逃。
這便是宋金戰爭中為人津津樂道的「朱仙鎮大捷」。此戰嶽飛僅用數百人,便殲滅金軍十萬主力,收復汴京指日可待。但也正是這場輝煌的勝利,促使高宗下決心召嶽飛火速班師。
那麼這次大捷是否可信呢?
可疑點一:朱仙鎮大捷的出處見於嶽飛之孫嶽珂的《金佗稡編》。生活在宋寧宗年間的嶽珂,因痛恨祖父被秦檜等奸臣陷害,著書為之辯冤,也為南宋初期歷史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史料。既然是為了昭雪先人,難免言辭間會有誇大之處。反觀嶽飛本人的《中興十三處戰功錄》等捷報奏摺中,並無朱仙鎮戰役的任何記錄,這便令其真實性打了折扣。
可疑點二:朱仙鎮距離汴京近在咫尺,金兀朮不將主力屯駐大城,卻選擇朱仙鎮這樣一座無險可守的小城。倘若潰敗,則汴京也成了空城一座,如此布防,不合常理。
可疑點三:即便金軍十萬主力真的在朱仙鎮,即便背嵬軍真的以一當十,可區區數百人便將當時正處於戰力巔峰的女真大軍殺得丟盔棄甲,簡直就是抗日神劇中「手撕鬼子」的橋段。當然,以如此懸殊的差距破敵的事跡,還是有其他先例作為參考的:唐初李靖率三千騎兵夜襲突厥大營,殺得頡利可汗攜公主遠遁。可李靖採用的是夜間突擊,令猝不及防的敵軍無法摸清唐軍的虛實。而朱仙鎮之戰是大白天的兩軍正面交戰,嶽家男兒真的如此神勇,輕鬆擺平百倍於己的大軍?
綜合這些可疑點,我個人認為,所謂的朱仙鎮大捷,極有可能只是嶽家軍在汴京外圍針對金軍小股部隊進行的一次成功的作戰。後人為了樹立嶽飛光輝的形象,而在文字上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藝術虛構。那麼如果朱仙鎮之戰的意義並非如此重大,十二道金牌的傳說是否另有隱情呢?
02
金牌真的能召回嶽飛嗎
所謂金牌,其實是一種傳遞郵件的特殊標誌,將木頭做成條狀,長約一尺,塗上朱紅油漆,並在上面篆刻「御前文字,不得入鋪」八個黃金大字。所謂「不得入鋪」,意為金牌郵件進行傳遞時,不得在驛站交接,而只能在馬背上傳遞,從而大大提升信息的傳遞速度。金牌制度始於北宋元豐六年,往往由內侍省派人遞送,十二道金牌,自然是命令萬分緊急重要的旨意了。
高宗為何要召回嶽飛?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是眾說紛紜。從「迎回徽欽二聖」給皇帝添堵,到懼怕嶽家軍擁兵自重,再到勸立儲而遭猜忌。但我個人認為,高宗這諸般猜疑,都是以嶽飛真能夠直搗黃龍,而後做個「得勝還朝大將軍」逼自己退位為藍本。事實上,高宗很可能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一個將領能夠收復故土,甚至徹底將金人趕出中原。在端坐龍榻的趙構眼中,這些大大小小的勝利無非是日後與女真講和時可以討價還價的資本。至於什麼「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不過是秉持著一個浪漫的幻想,而做的一筆極為燒錢的買賣罷了。這種「見好就收,徐圖和議」的心理,恐怕是高宗一切匪夷所思舉動的重要誘因。
那麼以金牌召回前線大將,趙構難道不擔心逼反嶽飛嗎?
事實上,早在郾城大捷之前,秦檜等主和派就已經在謀劃撤軍了。他們命令張俊從亳州退到壽春;駐屯順昌的劉錡遠調江南太平州;而韓世忠則穩守淮東,不得擅離半步。如此一來,嶽飛便落入了孤軍無援的境地。當真要不聽號令,執意進軍,則面臨著金宋南北夾擊的窘境。布好了這些棋子,秦檜又串通楊沂中和諫官羅汝楫等向高宗上疏,稱「兵微將少,民困國乏,嶽某若深入,豈不危也。願陛下降詔,且令班師。」高宗自是順水推舟,將不得不退兵的嶽飛召了回來。
可見,十二道金牌這種誇張的催命符,也許是出自史家的虛構;但趙構君臣合力布局,摧毀了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則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03
風波亭中的千古奇冤
心灰意冷的嶽帥班師回朝後,不再像以往那樣在朝堂上慷慨陳詞。他再三懇請朝廷除去自己的軍職,解甲歸田。出人意料的是,高宗以「未有息戈之期」為由,拒絕了他的請求。可見,高宗並不擔心嶽飛會擁兵自重、功高震主。
那麼,是什麼令嶽飛走上了一條必死之路呢?
冬去春來,到了紹興十一年。跟南宋打了十幾年的仗,金國意識到雙方已經進入了長期的「戰略相持」階段,短時間內誰都無法吞併對方,於是南北和議便提上了日程。宋高宗自是喜出望外,而兀朮在給秦檜的書信中,則寫明了「必殺嶽飛,而後和可成」的條件。
殺掉嶽飛,是為了表達宋金「長久和平」的決心。
同年四月,韓世忠、張俊和嶽飛三大將被調離軍隊,到臨安樞密院任職。很快,嶽飛又遭到秦檜黨羽万俟卨、羅汝楫的彈劾,誣衊嶽飛援淮西時曾「逗留不進」、主張「棄守山陽」。到了八月,嶽飛已是無兵無權,回到了江州廬山的舊居賦閒。
但秦檜等人卻不打算就此罷手,他們利用嶽家軍內部矛盾,令王貴等部將指認張憲謀反。張憲自寒微時便追隨嶽飛,憑戰功從普通軍校一直做到閬州觀察使,是嶽飛的嫡系。王貴等人稱:嶽飛之子嶽雲寫信給張憲,幫助父親奪回兵權。可無論嚴刑拷打還是錢權利誘,都沒法讓張憲吐出半個字。無奈之下,秦檜等只得造個「莫須有」的罪名,將嶽飛收捕大理寺,縊殺風波亭。
嶽武穆一生最令人扼腕嘆息的,不是他在形勢一片大好之際被勒令撤軍,致使剛剛收復的河山再度淪陷敵手;而是無論勝利、撤軍乃至他的冤死,都被高宗君臣作為苟和偏安的籌碼。但即便如此,嶽帥依然為了「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夢想不斷向前,哪怕只有零星的希望,也值得自己粉身碎骨去爭取、去打拼,這大概才是他為我們這個古老民族所保留的最偉大的精神財富吧?
策劃:魚羊史記 監製:魚公子
撰文:琴劍霜月 製作:吃硬碟吧、發達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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