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徽宗崇寧年間進士宋京是雙流人,自然對蜀中非常熟悉,他留下的二十來篇詩歌,大多跟四川有關。這首《武擔山》,幾乎就是一首敘事詩,它講述了一個跟泰姬陵十分相似的故事。
印度的泰姬陵始建於1631年,是莫臥兒王朝皇帝沙·賈汗因為思念已故的妃子而為之修建的一座白色大理石陵園。而武擔山的修壘,時間大致在公元前337年~前316年之間(自秦惠王即位至秦滅巴蜀),比泰姬陵差不多早了兩千年。
武擔山的故事,見於西漢揚雄《蜀王本紀》和晉代常璩《華陽國志》。《蜀王本紀》早已散佚,僅有散篇見於各類引述,而從《華陽國志》裡,我們可以見到這個故事的全貌。
故事一開始就非常神奇,帶有《笑傲江湖》中東方不敗的色彩。說是在武都這個地方,有一個男子變成了女人,因為極其美豔,被好色的蜀王納為了妃子。(對於以男化女,《華陽國志》給的解釋是:山精。)
因為水土不服,王妃想回家鄉,蜀王卻捨不得放她走。沒多久,王妃病故,蜀王十分哀痛。想到王妃生前思念故土,便派遣五丁(五個大力士)到其故鄉武都擔土為冢。
工程量十分巨大,因為墓地佔地數畝,高達七丈(《華陽國志》成書的晉代,1尺合24.2釐米,換算成現在的尺度約17米)。這樣,蜀王妃便可在家鄉的泥土中長眠了。
整個墓地由兩個土堆構成,中間連接地帶凹了下去,從側面看,像一對駝峰。在西側的土堆上,還立著一面石鏡。鏡面澈瑩,似乎真的可以當鏡子用。
▲《成都市明細圖》上的武擔山(據推斷,此地圖印製於1928年~1931年)
石鏡的大小,《蜀王本紀》稱「徑一丈,高五尺」,《太平寰宇記》則稱「厚五寸,徑五尺」(劉琳《華陽國志校注》)。其實,「高五尺」和「徑五尺」並不矛盾。石鏡呈橢圓形,五尺是短徑,一丈是長徑。
「徑一丈,高五尺」這樣的表述非常精妙,六個字就清清楚楚地說明,石鏡是一個橫長豎短的橢圓。如果說「寬一丈,高五尺」,可能會被當成一個矩形;即便用專門描述橢圓的數學語言說成「長徑一丈,短徑五尺」,也有可能被視作一個豎長形的橢圓。
按漢代度量衡換算,這個橢圓的石鏡短徑約1.15米,長徑約2.3米,厚度約11釐米。
1905年三月,日本學者山川早水進入四川考察,留下了有20多萬字和約150幅圖片的遊記。讓人遺憾的是,沒有武擔山的照片,但也有值得興奮之處——山川早水親眼見到過石鏡。
「石鏡今尚在。」山川早水見到的石鏡,已被棄置於山腰,一半埋於土中。而露出來的部分,他判斷,其大小與文獻或傳說是相吻合的。
▲山川早水畫下了他見到的石鏡
至於山中到底有沒有妃子墓,山川早水則未親見。明代學者、官員曹學佺在《蜀中名勝記》中的記載,就有點讓人驚悚了。這段文字的原文是:「武陵王蕭紀掘之,得玉石,棺中美女,容貌如生,體如冰。」
蕭紀是梁武帝蕭衍的第八子。公元537年,他以武陵郡王的身份被父親派到成都作益州刺史。548年,侯景作亂,天下崩潰。552年,蕭紀在成都稱帝,隨即帶兵東進去跟哥哥蕭繹爭天下,不久兵敗身死。以此推算,掘開蜀王妃墓的時間,大致就在537年~552年之間。不過,以成都潮潤的氣候,屍體不腐爛,且在下葬八九百年後還「容貌如生,體如冰」,實在有些離奇。僅從目前掌握的史料來看,這則記述尚不足以採信。
山川早水聽到的傳說是,除了山上有王妃墓,山下還有開明王墓——這位多情的君王,死後也要跟妃子葬在同一座山。在開明王墓的旁邊,據說還有一個稍小的墓,人稱太子墓。山川早水是四川高等學堂的日文教師,關於這幾座古墓,他的判斷就顯得更具現代考古學意識——他認為,這幾座墓的主人可能是古代貴族。
蜀王妃墓到底是否存在,尚不能完全確定。因為年代的久遠,在跟武擔山相關的系列史料中,留有太多謎團,太多的不確定性。比如,武都到底在何方,五丁到底是什麼……
▲武擔山西側的北較場古城牆遺址
而可以很明確地定位的,是武擔山所在。成都老城牆還沒有拆的時候,武擔山位於成都城內的西北角,在西城牆之內。今天的位置,則在武都路、江漢路之間,新華賓館以北。武擔山西側,清代為練兵用的北較場。清末和民國,都在此地建有軍校。目前,在北較場西路與五丁橋相接處,還保留有北較場古城牆遺蹟。
《華陽國志·蜀志》裡,關於這位葬妃於武擔山的蜀王著墨不多,但是卻生動、完整地勾勒出了其形象。跟他有關的幾個故事,大致都發生在公元前337年。這一年,雄才大略的秦惠王也剛剛登上歷史舞臺。
正處於上升期的秦,位於蜀的東北方向。此時,經過商鞅變法後的秦國雄心四溢,小小的關中已經盛不下了。這一年,蜀王來到褒谷(今漢中西北)打獵,與剛剛即位的秦惠王不期而遇。漢中古稱南鄭,是秦、蜀交界之處,其歸屬長時期在兩國之間拉鋸,也是檢驗兩國實力和關係的風向標。
▲漢中處於由秦入蜀的關鍵位置
秦王出現在有爭議的、此時歸屬蜀王的土地上,此事十分可疑。但蜀王似乎倒也並不認為有多不得了,並不想加以深究。為了回報秦惠王的那一竹箱子金子,他還送了些珍寶玩件。
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秦惠王回去之後,發現蜀王送的珍玩全部化作泥土。《華陽國志》雖為信史,但這一段記載大可不必當真。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是在某一環節被人調了包?還是因為作者常璩並不具備唯物的世界觀,而採信了某種傳說?——已無可考證,有意思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
秦惠王感覺自己被蜀王戲耍了,非常憤怒,群臣卻表示祝賀,說這是將擁有蜀國土地的吉兆。類似的故事,在「春秋五霸」之一晉文公重耳身上也發生過一次。
那時重耳還處於逃難途中。在衛國邊境,重耳公子見到農夫在田間吃飯產生了條件反射,肚子鳴叫起來,越發餓得難以忍受,便讓跟隨者去討點吃的。誰知農夫卻十分無禮,撿起一塊土扔過來,說,吃吧,吃這個。重耳大怒,想要採取點「行動」,一路跟隨的趙衰卻拉住了他,並說,「公子,這意味著將來有土有地啊!倒應該恭恭敬敬地拜謝才是。」
這兩個故事相似性如此之高,不是用巧合就能解釋的,它們其實有更深層次的含義。
在秦惠王的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到他對開疆拓土的渴望;而流浪途中的公子重耳最盼望的,則是回到故土,坐上國君的位置。一塊泥土,成了拓展政權或執掌政權的象徵。
秦惠王和晉文公後來都成為一代雄主,他們對於製造輿論、操控人心都是非常有心得的。天降泥土,就是「授命於天」,意味著其政權的合法性有了保障。這類「神跡」或者「吉兆」,對於那個時代的黔首百姓是非常具有說服力的。
話說秦惠王聽了群臣的話,跟重耳一般轉怒為喜。此外,更是採取了一系列行動。
▲成都金牛壩,是傳說中蜀王安置金牛處。金牛壩上一園林建有「金牛臺」,以作紀念
秦惠王派人製作了五頭石牛,並建立了一支數量多達百人的養牛隊。這支規模龐大的養牛隊是不是要給石牛洗澡、餵草不好說,但他們有個明確的任務,就是早上起來,把金子放到石牛身後,說是它們拉的。
消息傳到蜀王耳中(懷疑是秦王有意散布的),便向秦王討要這五頭牛。秦王倒是同意了,但自古蜀道難啊,蜀王倒有辦法,他派了五丁一路逢山開道,遇水架橋,硬是修通了一條路,將五頭石牛(又稱金牛)迎了回來。
▲位於北星大道上的「五丁開山」雕塑
蜀王滿心歡迎拿到這五頭牛,卻發現它們並不屙金,便又憤怒地將牛送了回去,並給秦人取了一個「東方放牛娃兒」的綽號來挖苦他們。秦國人倒也不含糊,回答道:「我雖然放牛,但是要放到你地壩頭。」(吾雖牧犢,當得蜀也。)
秦王行使的,是一條堪比古希臘「特洛伊木馬」的計策,既沒有打草驚蛇,而且是靠敵手達到了目的。而且,它遠遠比「特洛伊木馬」來得隱忍,直到21年後,作用才顯現。
秦惠王即位那一年,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送美女給蜀王(以秦的虎狼之心,肯定藏有其他想法),蜀王因此還專門去秦國見了秦王,表示感謝。這一次,秦又嫁了五個美女給蜀王,而沒心沒肺的蜀王依然笑納,並派遣五丁前去迎接。
沿著上次接金牛時開闢的金牛道,迎親的隊伍回程走到梓潼,又遇到一樁怪事,見到一條巨大的蛇鑽入山洞中。這個時候,五丁中有一丁偏又童心爆棚,要去拖大蛇的尾巴,把它從洞中拖出來。偏偏蛇力氣太大,於是,其他幾人又去幫忙,五人一起拖,竟然拖得山崩地裂。大山塌了,五丁被壓在山下,他們迎來的五個美女也一道做了冤魂。對於此事,蜀王又十分哀傷,居然又在山頂建了個思妻臺,來悼念他那還沒過門的五個媳婦。
▲險峻的劍門蜀道
五丁拖蛇而至山崩的故事,肯定不是真的。但是,它完全可能是某些歷史現象在蜀人先民意識中的映射。比如,僅靠五人就能修通艱難蜀道的大力士五丁,自然也是不存在的。史學大家任乃強先生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中稱,「(五丁)可能是此蜀王有忠勇奴隸,編為五軍。」也就是說,五丁其實是工程兵部隊或者禁衛軍。將其當作五個大力士,也是一種心理投射。又比如巨蛇,任乃強先生說,「(事故發生地)梓潼水蜿蜒似蛇行,《漢志》稱為蛇水」,那麼巨蛇致山崩,有沒有可能是山洪暴發導致山體滑坡這種現象的映射?
至此,蜀王的性格特點已經非常明顯了。他貪色,卻又有情有義,時不時會為妃子傷心一場;他貪財好貨,卻智商不在線;他也時常為了自己的私慾而揮霍民力,實在算不得一個好君王。而他的潛在對手秦惠王,一上臺就殺掉了商鞅,實在是個殺伐決斷的狠角色。如此呆萌的蜀王,在秦惠王眼中無疑是一隻待宰的好肉雞。
21年之後,秦惠王的機會終於來了。
漢中,對秦、蜀來說,既是前線也是緩衝地帶,鎮守此重地的,是蜀王的弟弟苴侯。但這個苴侯也是個不懂事的,蜀與東邊的巴國是世仇,他卻偏偏要跟巴國交好。蜀王心中氣不順,就帶兵討伐自己的兄弟。(按任乃強說,蜀王封苴侯在秦滅蜀71年前。由此推算,此時的蜀王與苴侯應為堂兄弟。)
苴侯打不過,就逃到了巴國,並向秦國求救。
▲劍門蜀道的必經之地翠雲廊,有近萬株古柏,距今已有約二千年歷史,是世界上最古老、保存最好的古代交通系
有一個問題還不能明確,那就是:跟苴侯開戰的這位蜀王,同本文的主角——為妃子建武擔山墓葬的蜀王是不是同一人?
開明王朝自九世始立宗廟,卻並未有諡列,再加上古人行文過於簡略,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只稱「蜀王」,指代不明。不過,21年的時間對一個人的職業生涯來說並不算太長。當年剛即位的秦惠王19歲,如今正值盛年,他的蜀國對手若還是同一人,也很正常。更何況,史料中兩個蜀王的顢頇、昏庸,倒是非常一致。由此判斷,他們是同一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接到苴侯求救信的秦國有些猶豫:到底打不打蜀國?朝堂上兩種意見,一種認為蜀國比較偏僻,好處不多,不如去打楚國。唯有名將司馬錯、中尉田真黃認為:蜀國物產豐富,足以提供軍資;巴國多健兒,足以補充兵源;取巴蜀之後,順江東下,則可輕易滅楚,乃至得天下。(這實在是非常有眼光,又過了十來年,司馬錯果然照此策略滅了楚國。)
秦惠王最終採納了司馬錯等的建議,並讓張儀、司馬錯、都尉墨帶兵,從蜀國自己修好的石牛道進軍侵蜀。21年前的「特洛伊木馬」,終於發揮作用了。
石牛道又稱金牛道。它起自今陝西眉縣,經斜谷、褒谷棧道入漢中,在勉縣向西出陽平關,由山道抵白水關(今四川青川縣沙州鎮),然後沿白龍江河谷至葭萌(廣元昭化),經劍門關而直至成都。這也是秦漢至南北朝,由關中入蜀的主道。
▲昭化古城,曾經是激戰之地葭萌關
蜀王帶兵到葭萌抵抗,打了敗戰,逃到武陽(今彭山東北)被秦軍殺了。他的大臣和太子則戰死於白鹿山(今彭州白鹿鎮)。
在此事件中,蜀王、苴侯兄弟倆犯了三個大錯:
一是苴侯不懂地緣政治,行事令親痛仇快;
二是蜀王不懂唇亡齒寒的道理,兄弟鬩於牆;
三是苴侯所託非人,開門揖盜。
不管怎麼說,古蜀亡了,自蠶叢開創的五個王朝,開明王朝傳下來的十二代君王,到此皆成往事。
武擔山的附近,有幾個地名都跟蜀王葬妃的故事相關。
在武擔山北面,沿著府河呈東西方向延伸的,是武都路——其名字來源是蜀王妃的故鄉武都。
在武擔山西北方向,橫跨府河的是五丁橋,這座橋南連北較場西路,北通五丁路。五丁橋和五丁路,都是以本文反覆出現過的五丁命名。在古蜀國開明王朝的後期,五丁多次出場,他們承擔了接石牛、修路、擔土、迎親等重大任務,直到山崩時被埋於梓潼附近。
▲武都路的右側為帶狀城市公園「歲寒園」
▲五丁路
▲五丁橋
問題是,蜀王妃的故鄉武都到底在哪裡?
劉琳在《華陽國志校注》中稱,武都「在今綿竹,非甘肅之武都」,是指綿竹縣北三十裡之武都山(紫巖山),這也是《蜀中名勝記》和《方輿紀要》裡的說法。任乃強則稱,武都山是甘肅的仇池山(雖然他並不認為武擔山的土來自於此)。
那麼,蜀王妃的故鄉到底是在甘肅還是在綿竹呢?
仇池山,位於甘肅隴南市西和縣,其西南側緊靠隴南市武都區。今日要從成都開車過去,裡程大致是460公裡。想來,2300多年前,要把「佔地數畝,高七丈」的土從近千裡外的地方運回來,難度也實在是太大了些。從這種意義上講,倒是綿竹要更可靠一些。當然,如果使用現代科技對武擔山的土質進行化驗比較,得出的結論會更加可靠。
在五丁橋東側,武都路與府河之間,沿著府河南岸,有一個帶狀公園——歲寒園。這是一道狹長的城市景觀,它長約700米,佔地25畝。之所以命名為「歲寒園」,是因為它的植被主要是「歲寒三友」松竹梅,展現冬季景觀。園中散落著巨石,上面刻著歷代詩人詠吟成都的詩文——這也是武擔山石鏡代表的大石文化的延伸。
關於武擔山涉及的大石文化,《華陽國志》裡還有一個小故事。說是成都城裡有一根石筍,長約三丈許(折合7米出頭),周長約六尺(約今日1.5米);在城北外的毗河邊,也有差著不多同樣大小的另一根石筍——它們都是五丁去武都擔土時,使用的扁擔。
現實世界裡,當然不會存在這樣的扁擔,它們實則也是古蜀人大石崇拜的遺蹟。這兩根巨人尺度的「扁擔」,毀於西漢末年公孫述稱帝時,石鏡也不知所終,唯有武擔山的一抔泥土,可供人傷懷往事。
成都日報·錦觀新聞 策劃 孟驊 吳剛 鐘山 單正華 何大江 何齊鐵 文字/攝影 何大江 製圖 曹勁松 編輯 藺虹豆 校對 李旻
【來源:成都日報錦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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