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4日,曼谷大雨,氣溫驟降。但更令曼谷人心寒的消息自電視中傳出:泰國警方宣布,「有關沃拉育魯莽駕駛等罪嫌全部撤銷」。
這意味著,一個曾於八年前涉嫌醉酒撞死警察,且肇事逃逸、找人頂包、棄保潛逃的花花公子可以光明正大回來了。人人都可能是下一個受害者。
類似的擔憂,絕不止在泰國。
這跟沃拉育的身份有關,綽號「Boss」的他是紅牛飲料發明人許書標的長子許書恩的兒子,是泰國紅牛品牌的繼承人;這跟紅牛的商業策略有關——自2012年3月許書標去世後,紅牛就開始在全球範圍內進行的侵略性擴張,菲律賓、中國、奧地利……全世界的合作夥伴都陷入危機中;這也跟這個家族浸染的商業文明和道德觀念有關——你甚至不能跟一個肆意踐踏法律、蔑視規則的權貴家族談這些詞。
同樣的花花公子,不同的世界
2012年9月3日凌晨,泰國警中士威仙·格蘭巴碩騎著一臺警用摩託,在曼谷市中心的素坤逸路上巡邏時,一輛銀灰色法拉利以274公裡/小時的高速從後方將他撞倒。
警員倒地後,被卡在了豪車前,但法拉利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是拖拽著奄奄一息的他行進了100米後,才將他甩脫,逃之夭夭。
在拖行中,威仙頸部折斷,送醫途中死去。
泰國警方沿著血跡、油跡和擦痕找到了這輛面目全非的法拉利,它停在距案發現場不到一公裡的一處豪宅裡。這裡是富可敵國的許家,人盡皆知。
律師接待了警察,他說,這是「Boss」沃拉育的車,但開車的,是一名代駕司機。不過,這名「代駕司機」對現場細節一問三不知,很快露餡。眼看抵賴不過,律師只好承認,開車的就是沃拉育本人。
隨後,警方發現,沃拉育體內酒精含量超標,但律師的回答頗為輕描淡寫,那只是「撞人之後為了平復心情而喝下的壓驚酒」。
沃拉育被警方帶走了,但隨即就以50萬泰銖的價格,被「保釋」了出來。
50萬泰銖相當於人民幣10萬元,而根據2020年2月26日發布的《胡潤全球富豪榜》,沃拉育的父親——許書恩家族以190億元人民幣財富名列第1054位。
一場如同馬拉松般漫長的訴訟開始了,但作為當事人的沃拉育一次也沒出庭,而泰國警方、檢方的態度也逐漸曖昧。
最開始,檢方光是準備訴狀,便耗費了半年時間,而在進入訴訟程序後,沃拉育代理律師以當事人「身體不適」、「精神狀態不佳」、「公務出差」等理由,連續七次缺席法庭傳喚。
人們在許家人的社交帳戶中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缺席期間,沃拉育一直乘坐私人飛機四處旅行,行程包括但不限於在豪華度假山莊享用美食,觀看F1方程式賽車比賽、巡遊威尼斯……
在沃拉育第7次缺席庭審之後,泰國檢方終於要求警察實施逮捕,但曾經高調宣示要將兇手繩之以法的泰國警方卻遲遲不發逮捕令。皮球甚至被踢到了泰國總檢察長和泰國司法部頭上。
「他不現身,我們也沒辦法」,面對媒體時,泰國總檢察長只好這樣解釋。
2017年4月,沃拉育律師第8次申請延期出庭。但這一次,檢方駁回申請,並向法院申請警方逮捕沃拉育,但他再次「失蹤」了。
人人都知道沃拉育時長出入其位於倫敦的豪宅,開著另一輛跑車,但人人也都知道,他「失蹤」了。
他後顧無憂,以區區300萬泰銖(約60萬人民幣)的賠償金搞定死者家人後,這個案子已是「民不舉官不究」的狀態,時間對於沃拉育和許氏家族來說,只是數字而已。
但現在,他們連這點粉飾都不需要了。
根據泰國的法律,訴訟是存在有效期的,時間過得越久,沃拉育的罪名就越少。
超速駕駛,已於2013年撤訴;交通肇事逃逸,也於2017年撤訴;最嚴重的「魯莽駕駛致人死亡」行為,原本要到2027年才會到期。但就在大雨滂沱的7月24日,泰國檢方突然對沃拉育撤銷了起訴,且沒有任何解釋。
這幾乎表明了沃拉育和許氏家族的最新態度:我已經躲了這麼多年,難道還不夠嗎?何況,我已經給了錢。
沒有善惡,沒有規則,只有利益。在全球經濟、價值觀趨於一體化的2020年,這種叢林法則很難讓人接受。
7月24日,泰國當地的中文媒體在報導此事時,採用了這樣的標題:
「曼谷的大雨衝刷了紅牛三代單手法拉利的痕跡,檢方不起訴!」
「憤。」
狂奔的許氏家族,失路的紅牛
20世紀70年代,許書標研製出一款內含水、糖、咖啡因、纖維醇和維生素B等成分的「滋補性飲料」,取名為「紅牛」,一經推出後,很快風靡泰國,進而覆蓋了東南亞。
很長一段時間裡,在東南亞市場以外,許書標採取的商業模式都是「合作」,通過輸出品牌和配方,供應部分原材料,全權由合作夥伴進行生產、運營和銷售,這種類似可口可樂的合作模式,讓許書標成為泰國第二富豪,也讓他贏得了市場和合作夥伴的尊敬。
但在2012年3月,許書標去世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子孫行事日漸高調、跋扈只是表象,更深層次的問題,則是許氏家族的新掌舵者的激進態度——他們想更深入、更廣泛地介入紅牛的經營流程,從合作,到掌控。
如今看來,這是有歷史原因的:
第一,許書標去世時,在泰國的功能飲料市場上,紅牛隻能排在第三位,居M-150(40%以上)和卡拉寶之後,市場份額只剩10%左右。
第二,在世界範圍內,紅牛卻是最成功的功能飲料,不管在歐洲、美國,還是在中國,紅牛的銷量都是當之無愧的行業第一,值得眼紅。
第三,企業的第二代繼承人上位後,通常情況下都會更加激進,以此消除創始人的巨大影響,震懾不臣,樹立權威。
於是,許氏家族開始了自己的兩線作戰——西徵與北伐。
西徵的是許書標的長子,許書恩,他也是沃拉育的父親。他本就是紅牛集團的第三大股東,許書標去世後,更是成為集團的董事長,其產品以奧地利為基地,輻射歐美及全球。
北伐的則是許書標第二任妻子的小兒子,許馨雄,他是泰國天絲醫藥保健有限公司的執行長,勢力範圍為泰國國內,虎視東南亞和中國市場。
兩者的策略並不一樣,但都能看出某些底層邏輯:利用規則、利益至上、必要時可以打破規則。
幾乎相同的策略,不同的效果。與商場的家族前輩相比,沃拉育還是太嫩了。
EFDI(Energy Food and DrinksInc.)曾是菲律賓地區紅牛飲料唯一授權的經銷商,授權期限是2003年-2013年。但在2012年,EFDI起訴了泰國天絲,原因是,天絲聯合另外一家經銷商MDI(MarylandDistributors Inc.)在授權期內進行非法銷售,並且堂皇地貼上了「唯一授權經銷商」的標籤。
根據2012年菲律賓司法部副部長裁定,天絲及MDI違反相關法律,判處相關責任人監禁及高額罰款。
但這只是「牛刀小試」,2014年9月,天絲開始調查、起訴中國紅牛,先發制人。
雙方的焦點,在於合作及商標的使用年限。天絲決定在2016年10月後不再給中國紅牛授權,理由是「二十年的合約到期了。」但中國紅牛稱,有法律證據表明他們當年與泰國天絲籤署的協議時間是50年。另外,雙方還糾結於泰國紅牛的股權歸屬問題、股息分配問題等。
相應的官司曠日持久,但天絲並沒有把戰略目標的達成都寄托在官司上。
第一, 泰國天絲挖來了中國紅牛的相關團隊,並順帶挖角了相應的經銷商。
第二,泰國天絲通過間接控制廣州曜能量公司,通過變更「曜能量」保健食品批文,借船出海,推出了一款名為紅牛牌安奈吉的飲料,試圖憑藉高達90%以上的相似度來擠壓金罐紅牛的市場空間。
第三,天絲髮起輿論攻勢,一方面高調宣稱自己將在中國境內大舉投資,一方面從許書標的華裔身份入手,「要為中國的可持續發展做出貢獻」,同時改善中國智慧財產權環境。
就像在其他事件的細節中可見的那樣,泰國天絲在與中國紅牛的商戰中,屢次展現出對時間和規則的把控技巧。另外,還展現出一種簡單、直接、不達目的地誓不罷休的姿態。
這頭狂奔而來的紅牛,不在乎腳下的瓶瓶罐罐,它的目的簡單,成本極低,且容易佔據輿論高地。同時,它不在乎糾紛的曠日持久,因為對於它來說,敵人失血越多,形勢就越有利;而對於中國紅牛來說,恰好相反,在乎的越多,反倒束手束腳,處處被動。
問題是,這並不是只屬於兩個人的角鬥場,而是充滿危險的叢林,實際上,正因為泰國紅牛的入局,中國功能性飲料市場中,東鵬特飲、樂虎、奧地利紅牛、魔爪等追趕者紛紛加快了腳步,蠶食這個越來越廣闊的市場,受損的,只是紅牛本身。
這場糾紛裡,能看到天絲的聰明與老辣,其對商業手段的運用,其反應速度,遠超中國紅牛,比如,在7月24日沃拉育事件發生後,天絲集團急忙發布聲明撇清關係,乾脆利落,擲地有金石之聲。
但從事實上看,流血的可不止是中國紅牛,而且還包括紅牛品牌本身。
中國紅牛的創始人嚴彬對此頗不理解,面對昔日合作夥伴的子孫,他曾經憤怒一吼:
「你們這些摘桃子的人!」
迥異的商業土壤,針鋒相對的底層邏輯
沃拉育是典型的花花公子,令人憤慨,但邏輯仍可被理解。畢竟就算在中國,也曾經出現過「我爸是李剛」這樣的鬧劇;許氏家族的激進與擴張,也可以理解,畢竟,商場如戰場,唯利是圖並非一個貶義詞。
真正令人的在意的,是造成這樣現實的商業土壤,以及土壤上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
在如今的泰國,富豪後代惹禍的事並不少見,但付出的代價卻微乎其微。綜合當地媒體報導:
2007年,富商之子康皮塞,在自己的奔馳與公交車擦碰之後,當街撞死公交車售票員,撞傷兩名乘客。整整8年之後,才被判緩刑,並賠償200萬泰銖。
2010年,一個擁有「尊貴姓氏」的軍官女兒沃拉春,撞毀一輛法政大學的校車,當場撞死9人,其中多數是風華正茂的大學生。整整5之年後,她被判罰約500萬人民幣的賠償。而這筆賠款,在四年後仍然一分錢沒有支付,她也沒有坐一天的牢,僅僅被迫出席了一些社區義務勞動。
2016年,泰國化工業某巨頭家族成員乍內博,駕駛奔馳強行衝撞高速公路收費卡。一小時後,他將一輛福特車撞到爆炸,車上一對年輕夫妻當場死亡。同樣,他沒有出庭——理由是「精神狀態不適合出庭」。
這在其他國家並不多見,以「我爸是李剛」事件為例,在賠償死者家屬46萬元,傷者9.1萬元,取得了被害方諒解後,法院以交通肇事罪判處肇事者李啟銘有期徒刑六年,其父李剛被撤銷公職,淡出公眾視野。
但這不能讓公眾滿意,「我爸是李剛」這句話,依然在網上流傳,時刻提醒所有人。就算不提道德,這樣的警醒和敬畏,也正是中國的商業文明越來越強盛的土壤之一。
有敬畏,方有分寸。
無數商業案例都曾經說明一個殘酷事實:商業的成功與道德無關,結果大於過程。但已故的許書標一定不會這麼認為。
這位出生於海南文昌的商人身上,還能看到一些有關一諾千金、反哺家鄉、慈善公益等印象,但在其一些後代身上,它們反倒成了工具、笑柄和過時的東西。這樣的價值觀、過於寬鬆的環境和扭曲的商業文明,可以造就一家賺錢的企業,但絕不能成就一家偉大的企業。
尤其是,它還是一家與食品飲料有關的企業——你放心將入口的食物交給這樣的企業來生產嗎?
在漫畫《航海王》中,有一群被稱為「天龍人」的群體,他們日常帶著玻璃面罩,是為了呼吸與常人不同的空氣,但你其實很難以善惡去界定這個人群,因為這並非他們的秩序、規則與標準,在他們看來無所謂的舉動,可能會對普通人造成巨大的傷害。
當然,對此,天龍人並不在意。
(來源:財經無忌 玄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