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因為給同時代女性留下了最理想的典型形象,時人稱這種「博爾迪尼藝術」為「女人花」。但這不是「等待有一雙溫柔手,撫慰我內心的寂寞」的「女人花」。
維託裡奧·科爾科 《夢想》 1896年。
今年是莫奈去世90周年,許是機緣湊巧,「遇見橄欖樹下的雷諾瓦」、「莫奈印象·時光映跡」在這個夏天先後來中國巡展。如果單看招貼海報,還以為那個韶光妍媚的巴黎忽然回來了,借著印象派大師明亮紛亂的筆觸。可惜兩個展覽的水分太大,送來的雷諾瓦多是精仿畫作,莫奈的所謂「時光映跡」其實是把原作處理成了多媒體映象,在電子屏幕上美輪美奐。手工釀製的葡萄酒變成果味飲料,失望在所難免,不過,倘若不固守眼睛的執念,會發現凡能量夠強的作品,總能經得起傳播介質的轉述和翻譯。雷諾瓦筆下富麗的色彩變化,莫奈捕捉光線的能力,透過圖像效應的層層擺布,意思都在,大可懸想原作的形制與風神。尤其是站在環狀展廳裡目擊莫奈為自己的第一任妻子、也是他一生的摯愛卡米爾畫的一幅幅肖像,倚枕讀書的,斜撐陽傘的,手持花束的……直至臨終前(才32歲)那幅既安詳平靜又恍惚迷亂的遺像,在數位技術呈現的光影與音樂中翩翩浮現,交相疊映,一時間滿世界都是她,都是她——居然別有一種感動。
木心有詩:「哪有你,你這樣好/哪有你,這樣你」。卡米爾出身貧寒,莫奈的父親極力反對這樁婚事,經濟支援中斷,但莫奈執意選擇與愛人同居。生活貧困,只好從用過的畫布上刮下顏料來重複使用,甚至曾經當街乞討——「人在悲哀的時候,最像一個人」,這話由孟德斯鳩說出來,真是通達、體貼。看看卡米爾一襲白衣在山坡上當風而立,恍若每個人都有過的初戀記憶,但又不止於此,這裡蘊涵著女性在藝術中的崇高位置,還有對人性的勇敢擔當。說起來,莫奈畢生只畫一個女人,畫到令人黯然銷魂是一種好,與他近乎同歲的雷諾瓦畫過許多女人,各有各的豐潤與嫵媚另是一種好。偏巧在印象派的一幹宿將中,兩人都窮,又都長壽,晚年的雷諾瓦幾乎半身不遂,坐在輪椅上,用綁帶纏緊手指捏住畫筆還在畫那些飽含陽光汁液的女裸體。他曾有名言:我畫女人的背,畫到可以撫摸的樣子,就停下了。又說,上帝最美的創造就是人體,以我個人的品位看,是女性的身體。
印象派藝術幾乎就是一種巴黎的藝術,因為城市人對城市的美麗最為敏感。「洗鍊,快速,敢於直面倏忽變化的自然情致,再現生活的本色和元氣」,當年左拉為馬奈所寫的辯護詞,庶幾可以看作印象派的集體性格,也是藝術應對現實生活節奏與速度的勢所必然。當1886年,最後一次印象派聯展結束,當年蓄意起事而又紛爭不斷的革命同仁就此散夥(莫奈和雷諾瓦索性退出了這次展覽),看上去似乎並無光榮可言,而巴黎資產階級摩登人物早已悉數登場,一個風雲際會、繁華綺豔的時代將要開啟了。伍迪·艾倫曾以夢遊式的手法,拍攝了高更與德加、畢卡索與海明威等人競相出沒的巴黎傳奇,並借著片中人物之口,將那個群賢畢至的舞臺定義為「美好時代」。如果說,《午夜巴黎》是伍迪·艾倫寫給那個時代的一封情書,則「回望美好時代: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義大利繪畫精品展」差可視為一枚貨真價實的精緻書籤。小莫奈5歲的喬瓦尼·博爾迪尼是這次展覽的主角,他出生在義大利,個人藝術的磁場卻在巴黎——有多少人聽說過這位畫家?美術史既權威又勢利,一些生面孔讓名家給擠得門庭冷落,真要擺出來看看,往往嚇人一跳——看他筆下的廣場、街景、舞會散場後的馬車,色澤濃稠而又肆意馳騁,那種果斷,那種速度感,原來巴黎還可以這樣畫!此公的自畫像也自命不凡,嘴唇很薄,髭鬚英挺,富於表情的臉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敏感、堅毅和嘲諷的神氣。
博爾迪尼以肖像畫聞名巴黎,其聲勢據說與美國畫家薩金特當時在倫敦的地位難分軒輊。他為德加畫的炭筆素描,深沉、專注中透著富家佬特有的頹唐和刻薄勁——那是他與德加交往最頻繁的時期,由此所獲甚豐,用來畫上流社會的女人肖像,大放異彩。博爾迪尼,以及同一展覽中亮相的尼蒂斯、科爾科、班蒂等一大批人,他們大多旅居巴黎,筆下或深或淺,都能看出印象派給予的靈感和啟示,但呈現在畫布上,又十足義大利風調。一幀幀看下去,好像沉浸於黃金歲月的義大利歌劇,高亢、華麗、圓潤、明亮,那是色彩筆鋒的聲樂炫技,讓人陷入輕微的暈眩,呼吸困難而又欲罷不能——盧梭曾說,只有義大利語才最適合演唱歌劇,而「美聲唱法」(Bel Canto)一詞亦源出義大利語。臨場寫生、當下決斷的繪畫立場與糅合顫音、跑句的即興花腔之間有什麼內在關聯嗎?以我涉嫌輕率的直覺,好像只有這樣的「美聲」,才配得上那些集修養、優雅、性感與活力於一身的侯爵夫人或社交名媛。而且博爾迪尼多懂得女人的美啊,他知道怎樣用欹斜的構圖突出女性如素絲般光滑的肩頸與鎖骨,又能聚焦女人的手臂,以芳香的色澤和透明的勾線畫出「清輝玉臂寒」的夢幻效果。據約翰·伯格的理論,西歐所有女體畫投射著男性慾念的目光,後來女權主義興起,著意反抗這樣的目光。但肖像畫如何呢?好像他沒有提,我眼見畫展中兩位身材頎長,貌似白領一族的姑娘,每撞見一幅心儀的女性肖像,忙不迭摸出手機,背過身去,仔細比照著畫中人的姿態,美滋滋在前面「咔嚓」一聲,到此留念。可見「美好時代」並不專屬於男性,抑且可以跨越國別、階級與意識形態呢。
因為給同時代女性留下了最理想的典型形象,時人稱這種「博爾迪尼藝術」為「女人花」。但這不是「等待有一雙溫柔手,撫慰我內心的寂寞」的「女人花」,而是熱情活躍、風姿灑脫、智慧與美貌並存的一代天才女性。這種新型女性身上閃耀著許多前驅的影子,比如才華橫溢、曾以男裝現身巴黎酒吧和沙龍的喬治·桑,比如雄辯滔滔、敢於和拿破崙對抗的斯塔爾夫人。展覽最後結束於一幅叫《夢想》的作品(作者維託裡奧·科爾科,恰好作於兩個甲子之前):蕭瑟深秋,一位支頤凝坐、裝束清雅而又不失幹練的女性直視觀眾,那種風情暗藏的獨立與矜貴,好像真的像夢一樣凝結在了時光深處,不容輕慢,難以再來。(文/童凱思)
(註:「遇見橄欖樹下的雷諾瓦」與「莫奈印象·時光映跡」藝術展在北京已告結束,目前正往上海、深圳等地巡展;「回望美好時代: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義大利繪畫精品展」將於10月9日在中華世紀壇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