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告別施捨的 理想國imaginist
怎樣從經濟角度理解「治亂興衰」的歷史循環?為什麼工業革命率先發生在英國這個蕞爾小島,而不是中國、印度或者日本?它又為什麼開始於1800 年前後?為什麼生產力的極大解放沒有促成全世界普遍富裕?經濟史學家格裡高利·克拉克試圖在新作《告別施捨》中,用近年來流行的「大歷史」敘述方式,解答這三個彼此相關的命題。
本期嘉賓
曹光宇,北京大學經濟學博士,巨有文化旗下經濟學播客《子非魚》主播,關注政治經濟學與數字經濟
(微博@Gareth_C)
王漢洋,泛化智能CEO、播客《社會人科技評論》主播、B 站《怪物尚志MonsLog》主持
(微博@Master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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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你將聽到
2:45 《告別施捨》和其他講述經濟「大歷史」的書相比,有什麼特別之處?
7:20 為什麼說在1800年與公元前十萬年,人的生活境況其實沒有太大區別
13:47 怎樣通過小農經濟中的「內捲化」現象,來理解如今就業市場上的過度競爭?
15:03 什麼叫「馬爾薩斯陷阱」?從文化、觀念上,理解人類從前工業經濟到工業經濟的巨變
24:03 工業革命發生之謎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解釋:英國中產階級文化透過生物機制傳播到社會各個角落?
34:55 我們誤解了工業革命,它是否和一時的技術創新關係不大
39:13 窮國與富國的差異真的在於其人口勞動力素質的高下嗎?
43:39 批判性地看待所謂「大歷史」敘述:社會世界存在多重變量,其中沒有因果,只有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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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施捨:世界經濟簡史》
[英] 格裡高利·克拉克 著;洪世民 譯
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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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
嚴飛著
理想國丨上海三聯書店 2020-11
《國家為什麼會失敗》
[美] 德隆·阿西莫格魯 詹姆斯·羅賓遜 著
李增剛 譯
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 2015-6
《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
[美] 賈雷德·戴蒙德 著;謝延光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6-7
主持
郝漢
節目編輯 / 郝漢
後期製作 / 崔旭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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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字說清世界經濟史
本文節選自格裡高利·克拉克
《告別施捨:世界經濟簡史》
世界經濟史的基本輪廓出奇的簡單,簡單到可以用一張圖表總結(圖1.1)。在公元1800年以前,人均收入(每人可獲得的衣、食、住、熱、光)因社會或時代而異,但整體沒有呈上升趨勢。受到本書將闡述的一種簡單卻有力的作用——馬爾薩斯陷阱(Malthusian Trap)——的桎梏,技術進步帶來的短暫收入提升最終一定會被人口增加所抵消。
因此,公元1800年一般民眾的生活並不比公元前十萬年的一般民眾優渥。更確切地說,1800年全球多數人口甚至比他們遠古的祖先貧窮。有幸生在富裕社會,如18世紀英國或荷蘭的民眾,物質生活水準大致與石器時代相同;但為數眾多的東亞及南亞居民,特別是中國人、日本人和印度人,則只能勉強維持生計,各方面的條件可能還不如穴居人。
不論從哪一方面看,生活品質均毫無進展。人們在1800年的平均壽命不比狩獵採集時期長:只有30至35歲。石器時代人類的身高(一種衡量飲食品質及兒童患病率的指標)甚至高於1800年。石器時代的採集者從事少量工作即可滿足物質所需,1800年代的英國人卻得拼命一輩子,才能購得起碼的舒適。物質消費的種類也沒有增加。一般採集者的飲食和工作生活,遠比1800年的典型英國工人豐富多彩——儘管當時英國人的餐桌上多了茶、胡椒和糖等舶來品。
而且狩獵採集社會是平等的,各成員間的物質消費量相差無幾。相反的,主導1800年代的農業社會普遍存在著不平等,少數富人使大眾的收入更形短絀。簡·奧斯汀(Jane Austen)或許描寫過貴婦闊少享用下午茶時的優雅對話,但對1813年的英國大眾而言,生存條件其實並未好過他們在非洲草原赤身裸體的祖先。達西家族只是少數,多數人家生活窮苦。
電影《傲慢與偏見》
因此,若依照最廣義的物質生活標準,人民的平均福祉從石器時代到1800年甚至不進反退。1800年代單憑低技術性勞動力維生的窮人,若回到狩獵採集社會,日子說不定會過得更好。
近兩百年前展開的工業革命,永久改變了物質消費的可能性。一群受惠國家的人均收入開始持續增長。當今最富有的現代經濟體,比1800年平均富裕10至20倍。此外,到目前為止,工業革命最大的受惠者是低技術性工人。原本就很有錢的地主或資本家,以及受過教育的人固然從中獲得豐厚的利益,但工業化經濟最大的恩澤是留給了最貧困者。
然而,繁榮並未蒞臨每一個社會。某些國家(主要分布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區)現今的物質消費遠低於工業革命前的水準。馬拉威和坦尚尼亞等國倘若不曾接觸工業化世界,而繼續處於未工業化的狀態,在物質方面會更寬裕。現代醫學、飛機、汽油、電腦——這些兩百年來科技豐饒的象徵,已在那裡創造出近乎史上最低的物質生活水準。這些非洲社會仍陷於馬爾薩斯的年代:技術進步徒使人口增加,並使生活水準下降到僅夠「維持生計」的水平。但現代醫學已將最低生存必需物質降至遠低於石器時代的水平。工業革命一方面縮小了社會內的收入不均,另一方面也拉大了各社會間的收入差距,這個過程近來被稱作「大分流」。各國間的收入差距高達50:1。在此時此刻的地球上,同時出現了前所未見的富裕和貧窮。
電影《走出非洲》
因此世界經濟史引發三個彼此相關的問題:馬爾薩斯陷阱為什麼會持續這麼久?為什麼率先在工業革命時代逃脫陷阱的是英國這個蕞爾小島,又為什麼在1800年?隨後為什麼會出現大分流?本書提出對這三大謎團的解答——凸顯三者關聯性的解答。工業革命何以在當時發生,本質為何,又何以引發大分流,答案都可溯至數千年前,馬爾薩斯時代的深處。過去的陰魂仍牢牢掌控著當今的經濟。
對於本書把焦點放在物質條件上的做法,勢必有人覺得太狹隘、太偶然而無法涵蓋數千年來的種種社會變遷。工業化社會能夠演變成現代社會,物質上的財富想必只能反映一小部分的原因吧?
事實正好相反,有充分證據顯示,無論在社會內或社會間,財富——唯有財富——是決定生活方式的關鍵因素。收入的增長會改變消費和生活方式,幾無例外。當收入於工業革命時期開始攀升,就已撒下美國農民和製造工人於近年來先後沒落的種子。如果我們別具慧眼,甚至可在1800年預見到步入式衣帽間、男女洗手間、焦糖瑪奇朵、意式甜醋汁、精品酒、文理學院、私人教練,以及價值50美元的主菜。
未來幾個世紀,當然會有許多驚奇迎接我們,但未來的經濟大體上不是什麼奇境異域。我們已經看到富人如何過日子,而他們現有的生活方式強烈預示著如果經濟持續增長,我們終將如何度日。例如每個參觀過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或梵蒂岡西斯廷禮拜堂(Sistine Chapel)的人,都預先嘗到被觀光浪潮淹沒的滋味:再經過二三十年的強勁經濟增長,這股浪潮將會席捲世界各地。就連高收入者對個性化旅遊及餐飲的需求,如今也走向工業化的規模。
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
一如我們可透過富人的生活預見未來,前工業世界的少數富豪,也過著我們現在的生活。現今美國郊區居民坐進平生第一部SUV的喜悅,完全呼應了倫敦一位富有的公務員佩皮斯(Samuel Pepys)在1668年購買自己第一輛馬車的心情。龐貝和赫庫蘭尼姆城(Herculaneum)自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Vesuvius)爆發當日便於時空中凍結,去這兩座重建後的古城走一趟,你就知道美國郊區居民樂於搬進什麼樣的住宅:「挑高天花板、中庭,房間寬敞,有精細的馬賽克圖案及花園水景—維蘇威山景一覽無餘。」
因此我不會為聚焦於收入一事致歉。長期來看,收入對塑造生活的影響力大於任何意識形態或宗教。要信眾心虔志誠,神明的旨意絕不如收入強勢,因為收入巧妙地操控了我們生活的架構。
01
馬爾薩斯陷阱:公元1800年以前的經濟生活
本書將討論一個簡單的模型,即全人類社會在公元1800年以前的經濟邏輯,並闡釋這個模型如何與史證相吻合。這個模型僅需三個基本假設,可通過圖表解釋,也能說明為何過了1800年技術進步才開始改善物質生活狀況。
關鍵因素在於技術進步的速度。只要技術進步速度緩慢,就算已累積到相當的程度,物質條件仍不可能永遠改善。馬爾薩斯經濟中技術進步的速度可由人口增長情形推斷。1800年以前每年的進步速度不及0.05%,是現在的三十分之一。
託馬斯·羅伯特·馬爾薩斯牧師(1766-1834)
英國人口學家和政治經濟學家
在這個模型中,公元1800年以前的人類經濟只不過是所有物種的「自然」經濟,決定生活狀況的因素與其他動物如出一轍。它被稱為馬爾薩斯陷阱,是因為其最重要的理論基礎為託馬斯·羅伯特·馬爾薩斯牧師(Thomas Robert Malthus)的識見,他於1798年在《人口論》(An 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中,踏出理解這種經濟邏輯的第一步。
馬爾薩斯經濟中的經濟策略與現今背道而馳——今日之惡為昔日之善,反之亦然。現代國家的劫難——戰爭、暴力衝突、混亂、歉收、破敗的公共基礎設施、惡劣的衛生條件——在公元1800年以前可是人類的好朋友。它們能減輕人口壓力,提升物質生活水準。相形之下,今天世界銀行(World Bank)和聯合國(United Nations)熱愛的方針——和平、穩定、秩序、公共衛生、濟貧——是繁榮的大敵。它們會促進人口增長,而使社會一貧如洗。
乍聽之下,「公元1800年以前沒有物質進步」的說法荒謬可笑。看看當今亞馬孫雨林中的努卡克族(Nukak),他們赤身裸體,過著狩獵採集生活,財產非常簡單;再比對約舒亞·雷諾茲爵士(Sir Joshua Reynolds)於1789年所繪,衣著華麗的英國上流家庭布拉蒂爾(Braddyll)一家,當時所有社會的平均物質生活狀況豈可能相同?
The Braddyll Family
Joshua Reynolds (1723–1792)
但馬爾薩斯模型的邏輯符合前工業世界的實證。儘管早在工業革命之前,少數權貴已過上富裕的日子,但1800年時,一般人的生活並不優於他們舊石器或新石器時代的祖先。
本書探討的馬爾薩斯理論也將披露公元1800年以前「節育」對物質條件的重要性。所有我們手邊有完備生育水平記錄的前工業社會,儘管手法不一,但都經歷過限制生育的過程。因此,公元1800年以前的社會,人們的生活水平多半高於勉強維生的程度。這也是為什麼自工業革命以降,非洲的生活水準有那麼大的退步空間。
死亡情形也很重要。而當時倫敦等城市的歐洲人很幸運,是一支能開心地蹲在自己的糞便上,居住在汙穢地下室裡的骯髒民族。由於衛生條件差,加上高度城市化及其衍生出的健康問題,代表收入必須要高,才能養活1800年代英國和荷蘭的人口。相反的,清潔意識較高的日本人,就能夠以少得可憐的物質來維繫等量人口,而這也使他們註定必須以更有限的收入來維持生計。
既然支配人類社會的經濟法則即支配所有動物社會的法則,人類當然受制於馬爾薩斯時代的物競天擇。即使公元前8000年的新石器革命讓獵人轉型為農民,而造就出定居農業社會,情況也未見轉變。的確,塑造人類本性的「達爾文掙扎」(Darwinianstruggle)並未隨著新石器革命落幕,而是一直延續到工業革命。
電影《霧都孤兒》
以英國為例,我們將提出有說服力的證據,說明在1250至1800年間倖存的類別,其中尤以經濟成就強有力地轉化為生殖成效為最——富裕人家子女的存活率是貧窮人家的兩倍。在馬爾薩斯陷阱中的英國,最貧窮人民的孩子幾乎夭折殆盡,家族因而斷後。因此前工業時代的英國是個不斷「向下流動」的社會。基於馬爾薩斯經濟的停滯特性,富裕人家多生的子女通常必須離開權貴集團,往社會下層尋找就業機會。手工業工匠的兒子變成工人,大商人的公子變成無足輕重的小販,大地主的子弟變成小地主。這些後來造就了經濟活力的特性—耐心、勤勉、機靈、創新和教育—遂透過遺傳及教養等過程傳予全英國人民。
一如人類塑造經濟,前工業時代的經濟也在塑造人類,至少在文化上如此,說不定在基因方面亦然。5新石器革命創造了和現代社會具有同樣資本密集度的農業社會。至少在英國,這麼一個制度穩定、資本密集的經濟體系創造了一個以「代代相傳」的生殖成效獎勵中產階級價值的社會。伴隨這個選汰過程而來的,是前工業經濟特性的轉變——主因是大眾採納了中產階級的偏好。利率下跌、謀殺率下降、工時增加、對暴力的喜好降低,計算與識字能力也向社會較低階層普及。
02
工業革命
靜如止水卻佔了人類歷史絕大部分的前工業世界,被1760年至1900年歐洲社會發生的兩件看似前所未有的大事瓦解。第一件事是工業革命,知識發展提升生產效率,高產能帶動空前迅速的經濟增長。第二件事是人口轉型,生育率從上層階級開始下滑,而後這個趨勢蔓延到整個社會。人口轉型也讓工業革命提升的效率不再是僅產生越來越多但仍處於貧困線上的人口,而是驚人地提升了公元1800年後的人均收入。本書第二部分將檢視這些轉變。
工業革命及與其有關的人口轉型構成了下列經濟史領域的重要問題:為何在所有前工業社會技術發展都如此緩慢?為什麼過了公元1800年卻一日千裡?為什麼技術發展的副產品之一是生育率下降?最後,為什麼不是每一個社會都能分享到工業革命的豐碩果實?
對於這些謎題,目前只有三種已確立的解釋:其一是將工業革命置於經濟體系之外的事件中,例如政治制度的變革,尤其是近代民主制的推行。其二是主張前工業社會陷於一個穩定但停滯的平衡,某些衝擊點燃了動力,而將社會導向全新的動態平衡。最後一種解釋則主張工業革命是社會環境在馬爾薩斯時代逐步演進的產物:增長是內生的(endogenous)。根據前兩個理論,工業革命有可能根本不會發生,也可能延後數千年之久。只有第三種解釋暗示工業革命是必然發生的。
根據古典派學者的描述,工業革命是兩種經濟制度之間一段唐突的過渡時期,如圖1.1所示,在短短五十年內,生產率的增速即從前工業時代的水平演進到近代的水平。如果這種說法正確,那麼就只有強調外來衝擊或平衡轉換的理論才可能說明工業革命的緣由。
古典派的描述同時暗示工業革命期間的增長動力,是在不同經濟層面出現的重大技術發展,而將矛頭再度指向制度變革或平衡轉移。這表示我們應該能藉由查看公元1800年之前英國發生的制度或經濟情況變化,來找出工業革命的先決條件。於是,心中只有這種解釋的經濟學家和經濟歷史學家前赴後繼投身於這個問題,結果卻徒勞無功。
這種將工業革命視為「經濟生活突如其來之裂縫」的傳統思維經不起考驗。有充分證據顯示,在1200年至1800年之間,英國的生產率增速並未出現驟然提高,而是呈現不規則的波動。1600年、1800年,甚至1860年都有道理被視為馬爾薩斯時代與近代經濟之間的真正分界點。
我們也試圖找出經濟效率的發展與英國的知識累積率之間的關係,結果發現兩者的關聯取決於許多偶然的需求、貿易及資源因素。就許多重要層面而言,1760至1860年的英國工業革命是一個突發性現象,一場意外,附加在知識累積率這條更綿長—始於中世紀甚至更早以前—的上升曲線上。
因此,雖然某種形態的工業革命確實發生在1200至1860年間的歐洲,雖然人類已經越過了明顯的分水嶺——唯物論者入應許之地必經的約旦,但關於它確切發生的時間和地點,以及致使其發生的條件,仍有廣大的爭論空間。漸進性轉變的演進論是比人們以前所理解的更合理的解釋。
亞當·斯密(Adam Smith,1723-1790)
英國哲學家和經濟學家,著有《國富論》
雖然自亞當·斯密(Adam Smith)時代開始,制度與制度分析已在經濟學及經濟史學中扮演要角,但在本書的工業革命故事中,以及此後的經濟表現方面,制度充其量只有次要的直接影響。公元1200年時,英國等社會已經擁有今日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所強調的經濟增長所需的一切制度上的必要條件。當時的社會制度其實比現代高收入經濟體更具有激勵性:中世紀人民的工作及投資回報比現代人還高。依照亞當·斯密的觀點,令人百思不解的不是中世紀的英國經濟為何沒有增長,而是當今稅率奇高、社會支出沉重的北歐各國,經濟為什麼不會崩盤。經濟增長所需的制度,在經濟增長起步之前,就已存在很久了。
這些制度確實創造了經濟增長的條件,但卻緩慢而迂迴,經歷了數百年甚至千年。在此方面本書主張,新石器革命不但建立了定居農業社會及龐大的資產,更改變了加諸人類文化及基因之選汰壓力的性質。公元前2000年的古巴比倫,表面上擁有與1800年的英國十分類似的經濟結構,但介於兩者間的年代深刻塑造了農業社會成員的文化,甚至可能還有基因。正是這些轉變致使工業革命只能在公元1800年,而無法在公元前2000年發生。
為什麼工業革命起源於英國?為什麼不是中國、印度或日本?
本書大膽提出的答案是:英國的優勢不是煤礦、殖民地、宗教改革或是啟蒙運動,而是出於制度穩定和人口的機緣。特別是英國的制度最晚從1200年開始即出奇的穩定,人口在1300至1760年期間增長緩慢,而富人和有經濟成就者的繁殖力驚人。基於這些原因,中產階級的價值觀最早嵌入英國的文化,甚至基因之中。
中國和日本在1600至1800年的走向與英國一致:邁向一個體現勤勉、耐心、誠實、理性、求知慾及學習等中產階級價值的社會。兩國也都享有長期制度穩定及私有財產權。但它們走得比英國慢。大衛·蘭德斯(David Landes)「歐洲文化較有利於經濟增長」的說法是正確的。
中國和日本無法像英國那般一日千裡的原因很簡單:他們上層社會的生育率僅比大部分人口高一點點。因此兩國沒有大量受教育階層的子女向下流動。
舉例來說,日本德川幕府時代(1603—1868)的武士,就能憑他在官僚制度中的位階獲得充足的世襲收入。儘管坐擁財富,但他們的生子率僅稍稍超過1(一個父親生一個兒子)。因此,雖然官僚職位的數量固定,但他們絕大部分的子女仍能在官僚制度中養尊處優。畫面轉到中國,清帝國從1644年至1911年期間統治中國。他們的貴族憑藉身份而富裕。他們生育的子女比中國平民多,但相差有限。
電影《末代皇帝》
因此,一如社會風俗的機緣擊敗衛生、婚姻及繁育而成為歐洲人在馬爾薩斯時代比亞洲人富有的主因,這些因素似乎也為歐洲提供了更強勁的文化動力。
無論其成因為何,工業革命在社會方面構成了深刻的影響。基於兩大力量——技術發展的本質及人口轉型——資本主義經濟體制在工業革命後的成長大力促進了平等。雖然害怕人類會被機器吞沒,但到目前為止,工業革命最大的受惠者是低技術性勞工。
因此,在前工業時代的農業社會中,通常有半數以上的國民收入進了地主或資本家的口袋,而在現代工業化社會中,他們的收入佔比一般不到四分之一。或許有人預期技術發展將使低技術性工作的工資大幅降低,畢竟,整個階層在前工業經濟時代只能供應體力,沒多久便被機械完全取代。縱使19世紀初期仍有百萬匹馬在為人類服務,1914年時,大部分的馬匹已從英國經濟中消失,被蒸汽和內燃機取代。一旦它們創造的價值低於飼養成本,就難逃進屠宰場的命運了。
同樣的,資本家或地主沒有理由不增加他們的收入比例。國民收入向低技術性勞工的重新分配已經造成更深遠的社會後果。但到今天為止,在這些皆大歡喜的發展背後,並沒有什麼可以保證現代經濟增長必將持續產生如此良性的影響。
03
大分流
本書的後三分之一將探討工業革命為什麼一方面促進成功經濟體內部的收入平等化,同時又導致各國經濟財富的大分流。為什麼會造就一個由少數國家獨享前所未有的財富,其他國家卻自工業革命後每況愈下的世界?這項分歧反映在時薪這條日漸加寬的鴻溝上。例如,2002年印度製衣工人每小時的工資為0.38美元,美國本土工人則要價9美元(見圖16.12)。這是否表示當世界貿易組織(WTO)取消全球剩餘的貿易障礙後,先進經濟體將停止所有基本製造活動?富裕社會未來會面臨「反烏託邦」(dystopia)—低技術性工作的工資跌落至第三世界的水準嗎?
19世紀工業革命造成的技術、組織和政治變化,似乎都預示著它將如秋風掃落葉般,以改變英國、美國和西北歐的方式改變世界大部分地區。例如1900年時,埃及亞歷山大、印度孟買和中國上海等城市,在運輸費用、資本市場及制度結構等方面皆完全融入英國經濟體之中。然而,在少數受惠國出現增長後,其他國家仍原地踏步,造成各個社會的收入差距愈拉愈遠。
這一收入水平的大分流是個謎題,難度不亞於工業革命本身。而且它是對任何試圖解釋工業革命的理論的嚴格測試。這些理論有辦法解釋世界經濟變本加厲的分流現象嗎?
棉花業是早期富國與窮國皆有發展的少數產業之一。一項針對該產業進行的深入調查顯示,大分流的解剖結構既複雜又出人意表,亦難以套用經濟學家最愛用的解釋——不好的制度、不利的均衡、不良的發展路徑。事實上,在表現欠佳的經濟體中,工人們真正為工作付出的勞動力很少。例如印度現代棉紡廠的工人,每小時的實際工作時間可能只有15分鐘。因此在考量貧富國家的工資率差異之後,全球時薪的差距其實比表面看起來小得多。印度的時薪或許只有0.38美元,但它每工作單位(unit of work)的實際工資則高得多。和第三世界進行自由貿易對於美國低技術性勞工生活水準的威脅,並沒有時薪水平暗示得那麼嚴重。工業革命帶來的新技術固然可以轉移到世界大部分地區,全球各地也能取得物美價廉的生產物資,但有樣東西沒有那麼容易複製,或無法大量複製,那就是在那些技術發祥地中,支持人們進行生產合作的社會環境。
1835年,倫敦,紡紗機
社會環境之所以難以複製,似乎有一個因素,即許多社會擁有較為悠久的歷史。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一書中,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指出地理環境和動植物生態是決定性因素。歐洲和亞洲能在經濟上掙出一片天,且到今日仍是佼佼者,正是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所賜。他們有可以馴養的動物,歐亞大陸的延伸方向又讓家養的動植物很容易在各個社會間傳播。但他的論點有一個漏洞。在這個仰賴工業化致富的現代世界,壞脾氣的斑馬和河馬為何會阻礙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的經濟增長?為什麼工業革命無法幫助非洲、巴布亞紐幾內亞和南美洲擺脫由來已久的不利地理條件,而更加重它們的落後?為什麼在公元1800年以前未發展過定居農耕的澳大利亞,落入英國之手後卻能躋身發達經濟體之林,且名列前茅?
我們先前討論過的物競天擇過程也有助於說明,歐洲、中國和日本在建立定居農業社會方面最初(或許得自地理條件)的優勢,如何在後來的經濟競爭中化為長久的文化優勢。未經歷過長治久安的定居農業社會的社會,無法立刻採納較先進經濟的制度和技術,因為他們的文化尚未適應高生產率的資本主義的需求。
但歷史也教導我們,即便是在具有相同傳統與歷史的社會中,也會有經濟能量充沛的地區和時期,以及經濟停滯不前的地區和時期。英國南部和北部的經濟財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反轉;愛爾蘭在明顯比英國貧窮至少兩百年之後迎頭趕上;德國南部也已經超過德國北部。
英國工業革命期間的玻璃製造廠
這些社會經濟活力的變化在馬爾薩斯時代就已屢見不鮮,迄今仍持續存在。不同的是,在馬爾薩斯時代,這些變動的影響會遭當時的經濟體系削弱。它們主要左右了人口密度。例如19世紀初期的波蘭農場工人,據說比英國農工邋遢、懶散且好杯中物,但當時英國的生活水準只比波蘭高一點,而波蘭的人口則非常稀少。自工業革命以來,這種經濟環境的差異就反映在收入水平的差異上了。
生產技術本質的轉變進一步拉大了各國的收入差距。儘管波蘭工人每小時在農務上的產能不及前工業時代的英美工人,但品質不會差到哪裡去。波蘭的小麥在篩過兩次後仍能以全價在英國市場零售。既然當時農務的重點在於挖排水溝、施肥和打穀等工作,工人的態度並沒有那麼重要。
然而,在富裕國家發展的現代生產技術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這些技術是為受過訓練、認真盡職、全心投入的勞動力設計的。產品會經過很多雙手,而每一雙手都有可能摧毀成品的大部分價值。個別工人的犯錯率必須儘可能壓低,生產過程才可能順利。隨著19世紀英國採用這些技術,工人的訓練便備受關注。既然貧窮國家的工人欠缺這種紀律和投入的品質,為儘量降低差錯率,現代生產體系就只有在對工人沒什麼要求時才可能實行。這個概念有助於說明印度等貧窮國家的紡織工人的努力程度為什麼會低得那麼離譜。僱用懶散的工人總比讓機器閒置或生產出瑕疵品划算。
04
財富的崛起與經濟學的衰落
經濟學被當成一種學科研究,始於馬爾薩斯時代落幕前的數十年間。古典經濟學確實能夠精闢地描述當時的世界。但工業革命造成產能突飛猛進的結果,不僅讓各國的貧富差距擴大,更損害了經濟理論解釋這種差異的能力。
因此,經濟史界存在著一個諷刺的現象。在多數領域——天文學、考古學、古生物學、生物學和歷史學——隨著我們走出我們的時代、星球和社會,所剩的知識愈來愈少。我們已經知道遙遠的迷霧中潛伏著奇怪的物體:類星體、侏儒人種、以硫化氫為能量的細菌。但馬爾薩斯時代的經濟學,不管有多古怪,都是已知的世界。前工業時代的生活水準可以根據疾病和環境的資料推估。各社會之間的能量差異,皆為馬爾薩斯時代的限制所消弭。它們對生活水準的影響極微。然而,自工業革命開始,我們已經進入一個詭異的新世界,我們幾乎無法拿經濟理論來說明各社會的收入差異,也無法預測任一社會的未來收入。貧富差異在當地社會互動中會被經濟體系放大而非抑制,進而帶來豐收或饑荒。
經濟史所呈現——在過去三十年才浮出臺面——的最後一個令人意外的結果是:物質豐富、幼兒死亡率降低、成人壽命增加,以及不平等的消弭,並未讓我們比過狩獵採集生活的祖先更快樂。高收入深刻塑造了現代發達國家的生活方式,但財富無法帶來快樂。這又是經濟學另一項錯誤的根本假設。
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
在任何社會中,富人都比窮人快樂。然而,一如我們最早在理察·伊斯特林(Richard Easterlin)1974年的研究報告中所見,自1950年以來,成功經濟體中人均收入的迅速增長並未製造出更大的快樂。以日本為例,1958至2004年間,人均收入增長了近七倍,但人們自陳的快樂程度卻不增反減。這證明了我們的快樂並非完全仰賴我們的絕對幸福水平,而取決於我們與參考群體(reference group)的相對水平。每一個人都可以通過取得更多收入、買更大的房子、開更名貴的車來讓自己更快樂,但這種快樂往往會損害那些收入低、房屋簡陋、汽車破舊的人的利益。金錢確實可以買到快樂,但那種快樂是從別人身上轉移過來的,而非在總體水平上額外增加的。
那就是為什麼雖然今日各社會貧富差距如此巨大,最貧窮社會民眾所反映的快樂程度卻只略遜一籌,即使窮國民眾可以通過電視媒體目睹成功經濟的富足盛況。因此,收入對快樂或許沒有絕對的影響,甚至連收入最低的族群也一樣。1800年的人民——當時所有社會都較現在貧困,也不如現在這樣交流緊密——可能和當今最富裕的一些國家(如美國)的人民一樣快樂。
既然我們的祖先大多是在前工業世界更進取、經濟成就高於同輩的奮鬥者,或許上述研究結果還反映出馬爾薩斯時代另一個文化或生物學上的影響。那些知足的人可能已經在公元1800年以前的「達爾文掙扎」中遭到淘汰。在馬爾薩斯時代的經濟體中功成名就者,其動機很可能是想擁有比別人更多的東西以獲得快樂。現代人則可能永遠無法得到滿足,嫉妒者已經繼承了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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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為什麼工業革命率先發生在英國,而不是中國、印度或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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