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老漳河
河流是文化的產床。
長江黃河的例子自不必說,拿漳河來講,與黃河氣質頗相像的它,也在流經的土地上享有「母親河」之名。歷史上,漳河從太行奔湧而下,泥沙翻騰衝積,河道遷徙難定。特別在河北境內邯鄲、邢臺一段,留下太多印記與影響,其中既有「一方水害」的陰沉形象,也有漳河故道「老漳河」周圍,那頗為獨特的生活樣態。
廣宗、肥鄉、廣平,開車走國道用不了兩個小時的三處鄉土,都在這片老漳河流域內,也都因為一種傳統手工技藝,名列我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這個有趣的現象,讓人不禁對這種老手藝——「木旋」(或寫作「木鏇」),更加好奇。
然而我的尋訪之路並不順利:在申報和得到保護最早的木旋之鄉廣宗,完善的資料並沒有幫我找到曾經是新聞主角的傳承人。在可能是「他」或「他們」最後確切的活動地址躑躅無獲後,我只得抱著僥倖的心態,去尋訪下一個採訪對象:邯鄲市肥鄉區沙窩村,李學民。
我是通過李學民的快手號「旋木碗」,無意中與他聯繫上的。而且他一直在外打工,最近才告知我要回家幾天,可以到沙窩聊聊木旋。我不知道,電話裡聲音年輕的他,與古老的傳統木旋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聯繫?
一個遊戲開啟的課堂
1971年出生的李學民,按中國傳統虛歲計算,今年已經五十了。但年輕的聲音和臉龐,讓人對他種種「時髦」的觀點和行為,倒不怎麼驚訝。我們首先從他6000多粉絲的快手號聊起,他說自己老是在外打工,很不容易回家旋旋碗、做做手藝,因此原創視頻不多,這影響漲粉。
李學民發布的近400個短視頻中,大部分與木旋有關,其中關於沙窩木旋的,則多以他自己或是他的老師——今年90歲高齡的程金慶老人——的手藝展示為主。他們的嫻熟技藝,讓人很難相信這是一門幾乎湮滅在這個時代的偉大根源性傳統;也很難相信,李學民從33歲開始為這門手藝「續命重生」而努力,竟然與一個遊戲有關。
木旋,是一種既古老又新潮的木作工藝。其原理正如它的字面之意——「木頭旋轉」,是利用動力裝置(比如現代的車床),讓木料旋轉起來,手藝人藉助刀具,在旋轉的木料上削挖出想要的造型,製造多種多樣的器物。
這些器物既可以是常見的生產生活用品,比如擀麵杖、算盤珠,刀把、鍋把等圓柱形手柄;又可以是典雅優美的藝術品,比如木製的花瓶、香插等。它們共同的特點,是集合了木頭溫潤質樸之美以及對稱均衡、圓潤內斂的審美體驗。木旋,是全世界都能夠使用和理解的「工藝語言」。
今天,木旋愛好者使用的車床和刀具,越來越高級複雜,優秀作品的價格也越來越貴。它顯然與李學民與父親討論過的沙窩傳統木旋,有著天壤之別。這種差別,既體現在它們的效率和普及性完全不同,也體現在它們可能的歸宿,已經發生了方向性的分離——現代木旋的粉絲群越來越大;而沙窩木旋,幾乎已經走入歷史背景中,成為一種文化化石。它的活性和影響,正在慢慢消失。
李學民的「打撈」,最初可謂無心插柳。
那是過年前農村最輕閒的一段時間。從打工城市回到家,感覺有點無聊的李學民,偶然地,和父親聊起村裡的木旋手藝。父子倆越聊越有興致,父親乾脆把家裡藏著的旋軸找出來,催著兒子去村裡轉轉,看能不能再湊成一張旋床。
沙窩村曾經是遠近聞名的旋碗之鄉。學民的爺爺就是老手藝人,旋床曾是他謀生養家的工具。而旋軸,那是每張旋床最重要的核心構件,過去是手藝人家輩輩相傳的寶貝,卻在鄉村小手工業者消失的浪潮中,越來越罕見了。
竟然真的給他拼起一張旋床來!
這個遊戲一般的生活插曲,成了村莊裡難得一見的熱鬧。當李學民雙腳笨拙地踩上高大旋床上的兩根踏板,重新讓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院子裡站的人越來越多——人們記憶的閘門漸漸開啟,沙窩木旋的傳奇又活了起來。
學藝,如琢如磨道阻且長
爺爺如果在,會說李學民剛上旋床的架勢是——裝模作樣。
270多戶的沙窩村,過去遍地都是旋碗的痕跡:家家場院裡飄香的木屑花,和堆成垛的柳木、棗木、槐木料。但是到了李學民這一輩,村裡會旋碗的老師傅,已經剩不到六七個。
從小見慣使慣木碗的李學民,沒有注意過「木旋」這門在沙窩傳了數百年的老手藝,到底是怎麼退出生活的。然而一旦踩過旋床,撫摸過有上百歲年紀的旋刀那粗糲的手柄和殘破的刀刃,他就決定:玩,也要玩出個明白。
師傅不願意教。後生小夥兒,出去打工置個錢,不好?學這廢棄了三十多年的木旋幹啥?再說人家工廠裡有車床有流水線,啥碗啥形做不出來?使了力氣,賣不出錢,圖啥?
李學民軟磨硬泡,附帶偷學——總有技癢的老把式到他家踩踩旋床過過癮,他就跟人家一邊聊一邊學,等人家走了,自己再上去複習、驗證。
一項傳統,斷起來不過十幾年的事情,續起來則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李學民頭上被潑過的涼水,也是一碗接著一碗。
旋碗先要磨刀。李學民從家裡揀了還有完整形狀的舊刀,找鐵匠去打。鐵匠的爺爺也是鐵匠,兩個年輕人一拍即合,五十元成交,誰知千辛萬苦打出來的旋刀,讓師傅一看,哭笑不得:李學民拿去當樣板的刀,是早已磨壞的廢刀,照著打出來的,自然也不能用。兩個對「傳統」充滿嚮往的仰慕者,卻被「傳統的模糊」迷了一下眼——這大概也算許多非遺傳承和傳統民藝復興之中,常見的失落吧。
李學民學木旋,始於遊戲,成於犧牲。
為了學藝,他有三年時間,沒有離開沙窩村。在那三年,李學民放棄了外出打工掙錢的機會,上午在附近磚窯出力幹活,下午跟著師傅學習實踐。直到把手上的戰戰兢兢,練成了心手合一成竹在胸。
旋碗不難,唯求專注。從把木料敲進旋軸卡槽的那一刻起,木旋手藝人的身體與心靈,就必須與手工、與木頭,保持高精度的聯結與默契。李學民說,一件木旋品的成功與完美,往往就在於一開始的行動要找準重心,然後始終圍繞其克制而持續地發力。這樣,材料的質感和思維的想像,才能在旋磨中不斷靠近,終至契合。如此做出來的東西,才是真正的「木的藝術」。
現在,年屆五十的李學民,很慶幸自己在「看見」沙窩傳統木旋時,一下子就找準了重心,專注地付出了三年。當時的勇氣和努力,或者只是年輕氣盛不知顧慮,卻在無意中為他的人生,他的村莊,和他們的歷史,留下了一張珍貴的草圖。
「野生的人類學者」
劉亮程說,樹會記住很多事。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人,會特別喜歡木頭?
自李學民家起了旋床,到他家旋碗和看旋碗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鮮活的語言和情感流露,讓本來只想「耍一耍」的他,突然意識到:在這種讓人感覺疏離而又親切的傳統技藝上,竟然保存著那麼多人的記憶和不舍。每個人都跟他說,這個東西沒有用啦;每個人又跟他說,「這個東西沒了,太可惜!」
李學民本想「玩」過之後,就把湊起來的旋床捐出去,捐給民俗博物館之類的機構。他的想法很簡單:博物館條件好,以後這東西找不見了,大伙兒起碼在博物館裡能看看。
沒想到,他打電話給天津一家民俗博物館,人家劈頭就問他:運費誰出?
連運費都不肯出的人,真的在乎沙窩傳統木旋嗎?李學民樸實的計較,卻很難回答。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樣的拒絕倒開闊了李學民的思路。他想:其實旋床放到博物館裡,講解員也講不出啥;還不如我這個沙窩土生土長、能踩旋床能削木碗的人,給大家講講。
一旦下定決心,李學民就盯上了木旋。他一邊學,一邊村裡村外打聽,四處搜羅關於旋碗的軼事和保留物。這一攢,竟給他攢出了一個小小的木旋博物館,和一項數年非遺申報的事業來。
在李學民家二樓,一溜三間寬寬敞敞好房,充作了傳統木旋展示、保存和宣講的小型陳列室。比如一件頗見年代的手推式小旋床,李學民可以把這種旋床的特點、用處、技法給你講個清清楚楚。旋床旁邊宣傳板上,還詳細記述著這種小旋床在沙窩的歷史——這是李學民走訪得到的田野資料,也是他整理傳統木旋口述史的重要內容。
為了了解木旋、了解沙窩,李學民把附近縣鄉所有與木旋沾邊的地方,都跑了個遍。關於傳統木旋在家鄉的歷史流變,他也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木旋,曾經是這片土地上,多麼美好多麼真實的一種智慧。
漳河有害,但漳河多柳。河柳對於老漳河附近百姓而言,價值巨大。柳條可以編筐,柳木軟硬適中,無毒而清香,最宜旋作家用器具。這是沙窩、廣宗、廣平等地,木旋手藝經久不衰遠近馳名的重要原因。在李學民尋訪過的許多老藝人的記憶裡,廣平南小留的「旋貨集」,甚至吸引到山東、河南的手藝人,到此聚集賣貨。而手藝突出的村莊,如沙窩,村裡則常年可見山西等地的客商來此聯繫貨源。
人無我有,人有我長——手藝人的頭腦就像樹的年輪一樣,記錄著環境的變化和生存的需要。為啥沙窩木旋流行別處少見的「大旋床」,並以旋碗為主?那是因為,聰明的沙窩人發明了套旋技法,同樣一塊木頭,別處匠人作三隻碗,沙窩匠人卻能套旋五隻,既節約時間又節省木料,競爭優勢大大凸顯——懂行的商戶,買木碗只到沙窩,別不他求。
如此,同樣聚焦木旋技藝的鄉土上,漸漸形成了不同的產品、技法和工具特點,而最終保留於我們今天看到的不同木旋非遺項目上。
世界被我感動哭了
李學民對沙窩木旋、傳統木旋和現代木旋,在一棵大樹上的各自位置與生長狀態,看得越來越清楚。
讓一兩張旋床再蹬起來,發出聲響,並不難。難的是,讓傳統木旋技藝的根,重新吸收養料,生發枝椏,在土地上活潑地生長。
2013年,正在蓋新房的李學民,接到一個電話。一家文化機構的工作人員,看到他發表在百度貼吧裡關於沙窩木旋的影像和文字,與他取得聯繫。2014年,這家機構邀請他去福建仙遊參加木旋文化展示活動,他和師傅商量了一下,決定出去看看!臨行前,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拆卸並打包了巨大的旋床,在忐忑之中看著自己的「老夥計」,變成一個大包裹,離開了自己的視野。
樹挪不好活,但木旋手藝人,只有打開眼界擁抱時代,才能真正守護傳統傳承文化。
與中外木藝、木作特別是木旋從業者和愛好者的廣泛接觸,讓他的世界,從自家二層樓上那個充滿懷舊氛圍和惆悵感的小小「木旋博物館」,突然擴展到一片無垠的海洋。精密車床,沒有見過的材料和工具,複雜的設計與文化理念,聽不懂的語言,陌生的臉龐……更重要的是,那麼多精美的木旋作品和先進的木旋技藝!
手中這盞再樸素不過的木碗,還端得穩嗎?
2017年3月,李學民受邀去美國參加交流活動。老外對中國傳統木旋的強烈反應,最初讓他震驚而不解。
「我小時候,哪個村沒個旋碗的老爺爺呢?我從來沒想過,如果沒有沙窩這樣的傳統,人們到哪兒去買碗啊、杖啊。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歷史就在我眼前。到了洛杉磯我才發現:我認為滿世界都有的東西,竟然真的沒有了。所以他們看見我們帶著傳統和歷史來,才會那麼激動,那麼熱愛。」
「也許以後人們就不用木碗了」,我說。
「可是木旋呢?使用車床旋木頭的人,怎麼能不知道這種技術的來歷呢?」李學民曾親眼看見一位白髮蒼蒼的外國匠人,從他的旋床上操作一番,下來後淚流滿面,老匠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天天使用的車床,可能曾經有過這樣一種歷史面貌。
上溯木旋文化的根,令他激動得難以自持。
而這正如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歷史會從自己眼前消失的李學民,第一次在這種交流中,發現「沙窩木旋」也許會有另外一種結局時,他那混合了慶幸與難過的心情。
從美國回來,李學民開始自學英語。第二年去柬埔寨活動,他已經能夠替團裡夥伴上街買藥了。到今天,朋友圈的英語打卡,他已經堅持了1090天。他的語音好得令人驚訝,在給我翻譯視頻時,他一直在純正的肥鄉話(雖然我也並不能確認)和標準的美音英語之間,來回切換,搞得我無法確定哪個更難聽懂。
李學民也向活動中認識的各國木旋匠人,學習先進工藝。他家院子裡,兩張傳統旋床旁邊,添置了一臺電動旋床。他仍然能夠輕車熟路地踩著踏板、拉起弓弦,做出鄉親們喜愛的木碗和小哨。但更多時候,他會留意好看的器物造型,回來設計、思考,在車床上不斷嘗試與改進,做出越來越精美的木旋作品。
《肥鄉縣誌》記載,鄉中曾有一人「善公輸子技」,就是木匠活,「人以魯班呼之」。肥鄉一帶善木作者,往往供奉魯班,並以此「魯班老鄉」為自豪。李學民的小博物館裡也是如此。不過,祖師爺可能不會想到,供在自己像前的諸般木作中,有兩隻漂亮的木酒杯,竟然是一位黃頭髮藍眼睛的外國木匠做的。那是李學民的外國朋友,他聽過沙窩村和魯班師傅的故事,一定請李學民將自己的作品帶回這個小村,供在祖師像前。大概外國人也相信,「傳統」與「精神」不會遠分的道理吧。
尾聲:木旋真酷
玩木旋,最讓人心動的是什麼?
李學民說,他自己覺得是心與手的聯結感受——心裡想個什麼東西,待一會兒,就出來了。
我爬上高高的旋床,感覺每個細胞都變得笨拙了,他交給我一隻半成品的碗和工具,讓我自己體驗。
那是一種周而復始的節奏,還必須專註:新手的任何一秒鐘分心,都會讓你腳下的平衡和手中的連貫,被迅速破壞。你要想手中快,就必須心裡穩。
李學民說,如果祖先的東西都保護不了,人會無力。他也說,我們的生物基因裡就帶著對於「旋轉」的熱愛——因為地球和宇宙都是轉動的,目之所及,旋轉的結果無所不在。
所以,只要大地上樹木還在生長,旋轉沒有停止,人類對於木頭、對於木旋的鐘情,就不可能終結。
他羨慕外國孩子在父母帶領下,來到作為異國客人的他帶去的古老旋床上,玩得那麼開心。「我們的孩子不該有這樣的機會嗎?」李學民說,扔了傳統,那才是前進失去平衡的開始。
(燕都融媒體記者 劉採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