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即使在民主國家，即使在言論自由的國家，多數人也會失去理性，而且可能長期在重大事件上失去理性，這一發現令人傷心，更值得警惕。
作者：何兵（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院長）
【一】民主政府，為什麼也沉睡不起？
在紐約大街上端詳半天，我覺得美國的頭等大事，不是移民，不是禁毒，而是減肥。
研究美國人的肥胖，不是嘲笑美國人民。美國人民熱情友善，我多次親歷。一次，我在地鐵上查地圖，對面一位紐約人俯身過來：「我可以幫你嗎？」討論過程中又有兩位熱心加入。這三位紐約人在我前面相繼下車。過一會兒，一位一直不動聲色的紐約人，下車前不放心，特地拐過來：「下一站，你就到了。」
這樣友好的美國人民，我怎麼會譏諷呢？但我們確實要研究，美國這樣的民主國家，為什麼也難以發現自身弊端並採取斷然行動？美國的政治家們，為什麼不能「急人民群眾之所急，想人民群眾之所想？」民主國家的政府，為什麼也會沉睡不起？
專制國家，人民不能控制官員命運，官員漠視人民的疾苦，口號就是行動。為什麼人民有了選票的國家，政府也行動遲緩，對人民的痛苦視而不見？國內一些信奉民主自由的人士，心地善良，但頭腦簡單。他們認為，只要有了選票，官員腐敗、社會不公等醜惡現象，一夜之間，煙消雲散。
還有人提醒說，中國目前首要問題是民主和選票，其他問題以後再說。我承認，民主和選票確實重要，但我們在迎接新事物到來之前，最好摸清楚它的脾性。託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曾經預言：「假如將來有一天類似美國這樣的民主共和制度在某一個國家建立起來，而這個國家原先有過一個獨夫統治的政權，並根據習慣法和成文法實行過行政集權，那麼，我敢說在這個新建的共和國裡，其專橫之令人難忍將超過歐洲的任何君主國家。要到亞洲，才會找到能與這種專橫倫比的某些事實。」
這段話，雖然不時被提起，但沒人當一回事。
【二】巨大的美國人民
進入21世紀以來，美國一直雄居世界最胖國家前列，三分之二的美國人超重（overweight）或肥胖(obese)。據2015年全球最新肥胖指數，美國以31.8%的肥胖率（不含超重），在180多個國家和地區中，名列第11名。[1]偉大的（Great）美國人民，已長成巨大的（Huge）美國人民。每年與肥胖相關的疾病，導致120000人左右死亡，增加醫療開支1470億美元，佔美國醫療開支的6-12%。到2020年，四分之三的美國人，有望超重或肥胖。國防部官員預計，到2020年，10個青年只有2個符合入伍條件。美國人太胖，快要無法打仗了。[2]
紐約街頭的超級胖子，更是西洋景。或黑或白的胖子，佔去人行道的一半，喘著粗氣，像推土機一樣碾來碾去。在地鐵口，超級胖子們艱難地將自己運上臺階，目瞪青天，大口喘氣。我在網絡上看過一些視頻，超級胖子真是生不如死。1986年，200人才中出一個極胖，2000人中，才出一個超級胖子。2000年，50人中出1個極胖，400人中，出一個超級胖子。美國人肥胖的數量與重量，齊頭並進。[3]
青少年更令人憂心。1980年至2008年，6-11少兒童中，肥胖兒童從6.5%增長至19.6%。2014年，三分之一的青少年超重或肥胖。肥胖的青少年，不僅易患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而且心理受到創傷。[4]
【三】民主國家的人民，傾向於自負
專制國家，要讓政府行動起來，說服君主是驗方。在民主國家，必須說服群眾，運動群眾，把選票集中起來，才能驅使政府。
難題來了。許多美國胖子，不認為自己胖！
說服美國人「你真的很胖」，真的很難。2014年，蓋洛普調查表明，雖然實際上2/3的美國人超重，但只有36%的美國人認為自己超重。這其中16%的人準備減肥，16%的人認為沒必要，文章題目就叫「什麼，我胖？」[5]雖然1/3的孩子超重，但84%的父母認為自己的孩子，蠻好。[6]
有一天清晨，我走在紐約街頭，看見幾位教師領著三十來位學生，在街頭行走。我數了下，六個教師中三個是胖子——一個極胖，還有一個超重。有了這樣的好榜樣，學生還有什麼減肥的壓力？
人們對自身的判斷，是通過與周邊人群的比較。如果周邊三分之二都是胖子——「大家一起胖起來」，尤其還有超級胖子不時在眼前晃動，你怎能相信自己胖？——久居不知其胖。在國內，官場上的人挪揄我像「領導」，商界的人士調侃我象「老闆」，但面對美國人民，我信心十足。
一部分胖子，不認為自己胖。還有一些胖子，不讓人說他胖！
一位紐約人，問我對紐約的觀感。我說：「紐約人民，熱情友善」，她滿臉喜色。又追問：「你對紐約的飲食有何高見？」我直言相告：「不行，吃出那麼多胖子！」老太太立即面露不愉之色。我用眼角瞄了一下，她肥大的裙子下遮掩著富態的軀體。還有一位紐約人，問我對紐約的城市建設有何評論？我說，北京的城市建設比紐約不差，地鐵比美國好多了。她顯然懷疑，吃驚地問：「是嗎？是嗎？」紐約的地鐵，陳舊灰暗，不守時。當然，北京的地鐵，人架人，紐約地鐵基本人人有座。
美國人近乎虛榮的愛國心，由來已久。託克維爾曾經寫道：「在日常交往中，再沒有比美國人的這種令人不舒服的愛國主義更使人覺得尷尬的了。外國人都願意表揚美國的許多事情，但在請問美國人可否對他們的某件事情進行譴責時，那他們一定拒絕。」[7]
對於社會逸軌現象，進行譏諷、嘲笑、翻白眼甚至輕微的辱罵，是社會自我修復的有效手段。這是日常生活中，億萬人民隨手可用的、行之有效的「執法方式」，是人民互相教育，互相提醒，從而保持社會健康發展最妥帖的手段。但美國人民基於對個體平等和自由的追逐，發展出強大的「反歧視」文化。這種文化在某些領域，被推至極端，致使社會自我修復功能退化。哥大的中國留學生聽說我研究「民主與肥胖」，立即提醒：您千萬不能和美國人談這個，這是歧視。後來我檢索文獻，關於肥胖的報導和理論文章，其實不少，但在美國日常生活中，開「胖子」的玩笑，大忌。
專制國家，最廉價的詞彙是「偉大的」。騙子們花言巧語，取悅官員。官員自我膨脹，自命不凡。我在美國發現，無論政客還是普遍人民，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詞彙也是「Great」——「棒極了」或「偉大的」！專制國家，人民用詞彙，阿諛官員。民主國家，政治家們和媒體，隨時不動聲色地將美好的詞彙，奉贈給選民和觀眾，用詞彙阿諛人民。專制國家，官員因為阿諛奉承而自負，人民因為信息封閉而自負。在民主國家，人民卻可能因為政客和媒體的奉承而自負。180年前，託克維爾在美國觀察到，美國人經常自以為是和不懂裝懂。[8]一百多年來，美國國力強盛，人民富饒，自負的品性，代代相傳，已經深入骨髓。
在減肥這件事上，我發現民主國家，人民也不理性。我還從以下事件中，驗證了直覺。美國的監押率是世界平均數的五倍，政府大規模監禁國民，侵犯人權，這一事實持續了四十年，公眾一直懵懂不覺，還以為自己的國家，人權保護最好。另外一件事是禁槍。據美國全國廣播公司整理的數據，美國每年約10萬人被槍擊，3萬多人死亡（含自殺和被殺），但美國就是禁不了槍，因為部分美國人認為，這是美國的優良傳統！[9]
託克維爾說：「那些認為普選權能夠保證人們做出最佳選擇的人，完全是在幻想。儘管普遍權有許多優點，但並不這裡。」[10]他的遠見卓識，讓我一贊三嘆。
【四】資本的力量，侵蝕了人民的判斷力
在專制國家，因為沒有言論自由，人民不能批評政府，政府可以做出最愚蠢的選擇，並一意孤行數十年。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但在減肥這件事上，我發現，在民主國家，人民的判斷力受到商業宣傳的嚴重侵蝕。美國的網際網路，自由、開放，人民可以自由選擇各類信息。但資本的力量，無所不在。資本在不知不覺中，向人民灌輸各種經由他們選定的信息，導致人民誤判。
美國人民肥胖，主因是飲食結構。快捷食品、高脂食品、高糖食品、碳酸飼料等，是主要原因。次要原因是生活方式的變化。躺在沙發看電視，開汽車，坐電梯，而不是步行、騎自行車等。
美國一些商業公司，為了營銷垃圾食品，會通過資助科研等方式，左右不良科研機構，將廣告信息裝扮成科研成果，向公眾灌輸，如同我國身著白大褂的「偽大夫」，在電視賣藥。「吃肉長胖」在我國屬於常識，但在美國一家名叫「營養權威」的網站上，我看到一篇文章：「為什麼說針對『脂肪』的戰爭，巨錯？」文稱，權威營養學家實證研究表明：一、在歐洲諸國中，食物最油膩的國家，患心臟病風險最低。二、美國低脂食品指導手冊發布之日，恰恰是肥胖病開始流行之時。三、高脂低糖食品，比低脂食品更容易於降體重。四、當黃油和豬油被菜油和反式脂肪替代後，更易患現代病。五、當人民減少紅肉和高脂產品時，肥胖症開始流行。六、當人民用有毒的人造黃油，替代對心臟有益的黃油時，心臟病上升了。[11]文章圖文並茂，句句戳中胖子們的心窩，點擊量15萬6千多。
《時代周刊》更有一篇文章，呼籲「終結針對脂肪的戰爭：這會導致人們生病」。文章援引哈佛和其他機構的研究成果，是高糖和碳酸食品誘發心臟病和高血壓，並不是脂肪。[12]兩篇文章讀罷，我對「吃肉長胖」的古訓，產生狐疑，深信碳酸飼料，才是原兇。但當我將「碳酸飲料+肥胖」輸入谷歌，很快出現一篇文章「碳酸飲料可以助你減肥的八大理由！」所有的科研成果讀完一篇，你大概相信：「美國人民胖，是因為空氣。」
除了科學軟文，廠商們還利用網絡和電視廣告，轟炸社會。據稱，廠商為向少兒傾銷碳酸飲料和垃圾食品，每年花費20億美元廣告費。[13]伊利諾斯大學研究團隊發現，2-11歲少兒所看的廣告食品中，84%屬於高脂、高糖、高鹽。在兒童節目中，這一數據上升到95%。廠商們利用免費玩具，影視明星、卡通人物等，無所不用其極，向兒童營銷快捷食品。[14]據美國心理學會官網上一篇文章介紹，8-18歲的青少年，每周花在電腦、電視屏幕前的時間44.5小時。許多孩子，根本不會區分電視節目與廣告宣傳。[15]
面對資本的遊說和傾銷，家長毫無還手之力。雖然許多食品清晰地標明脂肪、糖、鹽的含量，但胖子們一次吃五個，標識有什麼用？
【五】讓痛苦教育人民
美國人民崇尚個人權利和自由——「我胖，我願意。我胖，我快樂。」公共事務與私人事務進行嚴格區分，政府不能介入私人事務。吃什麼或不吃什麼，傳統上屬於私人事務，政府要想幹涉，先要理論一番——雖然歷史上從禁酒到禁菸，政府什麼私人事務都幹涉過。但人民尚未覺悟，政府怎會放肆？只有教育人民，讓人民覺醒起來，對肥胖問題有了清醒的認識，才能運動群眾，採取行動。在此之前，沒有政客敢於輕舉妄動。
資本家們知道政客的命門所在，更知道哪裡才是真正的戰場——教育人民。他們不惜重金，用明星廣告、科研報告，春風化雨般地教育人民，鼓勵人民，讓人民心情愉悅地仰著脖子，接受垃圾食品的哺育。
託克維爾也遇到類似現象。他說，有一天在費城，有人對我說，美國幾乎所有的犯罪，全是由酗酒贊成的；下層人民可以放懷暢飲，因為酒很便宜。我問他：「你們為什麼不對燒酒抽稅呢？」他回答說：「我們的立法者倒是常想這樣做，但是難於做到，害怕人民反對，而且投票贊成這項法律的議員，肯定不會再次當選。」我接著說：「這樣看來，嗜酒者在你們國家是多數，而禁酒在你們國家就不得人心了。」
當你向美國的國務活動家提到這個問題時，他們只會回答你說：「讓時間去解決問題吧；痛苦的體驗會使人民清醒，明白什麼是真正的需要。」[16]
即使在民主國家，即使在言論自由的國家，多數人也會失去理性，而且可能長期在重大事件上失去理性，這一發現令人傷心，更值得警惕。
我相信，美國人民最終會清醒過來，代價是一代代的胖子，前僕後繼地倒下。
（註：本文配圖均出自美國電影《髮膠》）
【注】本文原標題為《讓痛苦教育人民》。
【文中注釋】
[1]、Claudio: The World’s 15 Fattest Countries In 2015.
http://www.therichest.com/rich-list/poorest-list/the-worlds-10-fattest-countries-in-2015/?view=all
[2]Carol Costello :America Too fat to fight.
http://www.cnn.com/2015/04/21/opinions/costello-america-fat/
[3]肥胖指數BMI，是指體重（公斤）除以身高（米）的平方，所得的係數。小於16，屬超瘦；18.5-24.99，屬正常；大於25屬超重，大於30屬肥胖。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BMI classificationhttp://apps.who.int/bmi/index.jsp?introPage=intro_3.html。Justin McCarthyIn：U.S., Adult Obesity Rate Now at 27.7%。
http://www.gallup.com/poll/170264/adult-obesity-rate.aspx
[4]Wikipedia: Obesity in the United State.
https://en.wikipedia.org/wiki/Obesity_in_the_United_States
[5]Megan Cannon: What ,Me Fat?Jun 10,2014.http://www.livescience.com/46246-most-americans-dont-think-theyre-overweight.html.
[6]Martha Rosenberg: Americans Are Huge: 5 Surprising Reasons Why We May Be Getting Fatter. Mar 12,2014.
http://www.alternet.org/personal-health/americans-are-huge-5-surprising-reasons-why-we-may-be-getting-fatter
[7]託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商務印書館，頁271.
[8]託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商務印書館，頁361。
[9]NBC NEWS STAFF：Just the facts: Gun violence in America。
http://usnews.nbcnews.com/_news/2013/01/16/16547690-just-the-facts-gun-violence-in-america?lite
[10]託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商務印書館，1988，頁225.
[11]Kris Gunars: 6 Graphs That Show Why The 「War」 on Fat Was a Huge Mistake, Nov 2013.
http://authoritynutrition.com/6-graphs-the-war-on-fat-was-a-mistake/
[12]Bryan Walsh:End the War on Fat.Jun 12,2014.
http://time.com/2863227/ending-the-war-on-fat/
[13]Amir Khan，TV Ads Driving Childhood Obesity, Study Says
[14]Chris Weller: Do TV Ads Contribute To Childhood Obesity? 98% Of Commercials Feature Unhealthy Foods.Dec 18,2013.
http://www.medicaldaily.com/do-tv-ads-contribute-childhood-obesity-98-commercials-feature-unhealthy-foods-265345
[15]The impact of food advertising on childhood obesity。
http://www.apa.org/topics/kids-media/food.aspx
[16]託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商務印書館，頁256-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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