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沈安 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 退休幹部北郊黨支部書記
11月15日,中國農曆寒衣節,一夜未眠,思念逝去的親人,心中悲痛。忽然思念畫面定格到田波先生,感嘆時間過的太快,到12月15日,便是田波院士逝世周年的祭日。思緒萬千,淚眼朦朧,揮之不去的身影在腦海,點點滴滴的回憶在心中。於是坐起來,在手機備忘錄中寫上幾句,一發不可收拾……
借用田波院士獲得何梁何利獎頒獎詞開場:
「一個病毒學家只有深層次地思考這個學科的發展,才能夠站得這麼高看這個問題。一般的病毒學家只看看自己研究那一點點工作,這可能就是一個大學者和一般的研究者不同的地方。」作為一流導師和頂級科學家,田波院士最卓越的地方恰恰在於他對國家社稷民生的體貼關懷,心懷蒼生,科研事業高度面向國家重大戰略需求,此成其「大」;密切關注國際科學前沿,及時追蹤領域最新趨向,活到老學到老,眼界開闊,此成其「高」。
田波院士
田先生是中國病毒學先驅之一,他早年致力於植物病毒學研究,20世紀50至70年代,他闡明了病毒與高溫在馬鈴薯花葉型退化中的作用,合作制定了莖尖脫毒生產無病毒馬鈴薯原種的技術方案。
七十年代以後,國內條件改善,特別是科研條件大有改觀,國際生物科學迅猛發展,到了分子生物學和基因工程時代。田先生也從課題組長升職病毒研究室副主任、後任主任。研究室更名中國科學院微生物所分子病毒學與生物工程實驗室。
我的愛人楊希才(下文統稱老楊)於1977年初從復旦大學生物系微生物專業畢業,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病毒室康良儀老師課題組,有幸得到田波先生的精心培養、諄諄教誨,追隨田先生32年,一步一步成長為獲國務院特殊津貼的科技工作者。
田先生瞄準基因工程技術,將老楊帶進了植物病理學的研究,又很快地抓住這種新的致病因子開展研究。田先生親自指導老楊做實驗;安排到北農大、農科院及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曹天欽院士課題組進修學習;到北大聽課、鼓勵考研深造;協調脫產學習英語時間;同赴張北、多倫馬鈴薯實驗基地……田先生注意理論與實際的結合,在強調理論研究時,不忘結合實際;在強調應用研究時,仍設法維持一些基礎研究,使研究工作得以順利發展。田先生把基因工程技術和新的亞病毒結合在一起,用衛星病毒來防治病毒。在80 年代就做出了在國際上影響非常大的成果,獲得了1987 年中國科學院科技進步一等獎和1988 年度國家科技進步三等獎。
田波院士在田間地頭
八十年代末,田先生提出了轉基因核酶對核內複製的病原更能發揮作用的設想,這是在國際非常前沿的研究。田先生站得高、看得遠、想得深邃,觀察和評估事物時往往有別人不容易達到的前瞻性和預見性。田先生看到老楊做實驗仔細認真,踏實肯幹,是個做科研的苗子,派他到馬裡蘭美國農業部Beltsvill農業研究中心(USDA,ARS,MD)國家種質資源研究所果樹實驗室進修學習,在美完成病毒衛星RNA的基因克隆和全長核苷酸序列測定。
老楊學成歸國,積極投入該項研究,全身心泡在實驗室,經常奔波於試驗基地。六十多歲的田先生也親自到在天津蔬菜所觀察抗PSTVd馬鈴薯快繁情況。集中精力研究Ribozgme控制類病毒的分子機制,建立構建轉基因馬鈴薯,在國際上首次篩選出抗PSTVd的轉基因馬鈴薯,分析多拷貝自切割核酶在轉錄水平能提高核酶轉錄物濃度及切割相關的病原RNA的酶活性。最終實驗證明轉基因馬鈴薯能有效地抑制PSTVd 的複製,成為國際上把核酶對植物病原物抑制水平降低到檢查不出來的第一個例子,論文於1997 年發表在《美國科學院院報》上。
該論文當年影響因子高達14.8、被引用率在生物口一直比較高。用所設計的切割馬鈴薯類病毒RNA 的核酶基因轉化馬鈴薯,可阻斷類病毒複製,獲得抗病馬鈴薯。科技日報以《微生物所利用核酶基因阻止馬鈴薯退化》在頭版報導。該成果獲1997年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二等獎。
晚年,田先生敏銳地意識到真正重大的問題是人類疾病的問題,於是轉到B肝相關的研究:包括病毒如何進入細胞膜、抗病毒的抑制劑這方面研究。
田先生能夠看準整個學科的發展,在每一個階段都能夠站在學術前沿,開闢新的研究領域,且保持較高的學科水準,帶動中國病毒學的發展,把畢生的精力奉獻給祖國科研事業。
田波院士在實驗室
田先生意志堅強、踏實勤奮、學風嚴謹、追求完美。田先生為人光明磊落、心胸開闊、待人友善、溫和謙虛,具有惜才愛才的大學者風範和提攜後學、甘當人梯的大師精神!
田先生對年輕學生更是關懷備至,有求必應,有問必答,並親自指導每一位研究生的課題,直到躺在病床上還在過問研究生的課題進展、關心年輕學者的發展。春風化雨,嘔心瀝血培養了幾代人……
田先生全身心沉浸於病毒學的鑽研,在上世紀50-60 年代,就是科學院的典型,科學家的楷模,提到「安鑽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作為家屬,我則親眼目睹,老楊被田先生盯設計方案、抓實驗進度、要數據結果的日子。他們基本沒有上下班的時間,沒有節假日,是一批「泡實驗室」的人,就算是過年封門,也要到溫室走一圈看一看。有一年春節,老楊發燒39℃多,躺在家中,但是看到田先生來到溫室(那時我們家在溫室的前排,一牆之隔,從後窗可見),「嗖」地爬起來,趕往溫室,與先生一起觀察接種苗長勢,記錄實驗數據。
田先生與老楊本來都是話不多的人,唯有工作交流。印象最深刻的是老楊回國的那一夜,1991年3月25日22點飛機落地,入關辦手續,取行李到家已是26日凌晨兩點多,招待司機吃飯即刻休息。清晨我起床,收拾飯桌殘局,拉開窗簾一看,地上鋪滿厚厚雪,原來夜裡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得,老天爺讓老楊多睡會。
大約七點多鐘,傳來敲門聲,是誰呢?開門一看是田先生,整個一個雪人,他抖落身上雪花,跺掉雨鞋上的積雪,不住的向我解釋,我們要談工作,並連連說幾個對不起。我將一杯熱茶遞給田先生,不解的望著談工作的兩個人……怎麼這麼著急啊?就不能讓老楊倒倒時差,到實驗室再談嗎?不差這一天吧?心裡多少有點心疼老楊,才睡三個小時呀,有點怪先生不近人情。
現在回想起來,是我對不起田先生,先生那時也是六十歲的人啦,頂著大雪,在半尺深的雪地裡,從中關村騎自行車到中試廠家屬院,他真真是為了工作,真真是為了工作啊!
田先生看起來表情嚴肅,不苟言笑,更無閒話,似乎不太好接近,其實田先生是個非常溫和的人,在生活上非常關愛下屬,默默地關心著我們的家庭、默默地關心著我們的孩子讀研、就業……
老楊在單身漢期間,正是國內物資匱乏的年代,糧食定量,副食品限量,逢年過節或實驗取得一些進展,必到田先生家聚餐,改善夥食,打打牙祭,解解饞。
我和老楊結婚時,田先生單獨送了份賀禮,我們的女兒收到第一份珍重的禮物,便是田先生送的日本精工集團生產Lorus品牌石英表,小巧、精緻,標有Disney中米老鼠圖案,米老鼠的兩隻手作為指針旋轉。在八十年中期,這款表極其稀罕、極其時髦的,也很昂貴的。女兒十分喜愛,一直帶進大學,至今鑲嵌在包裝盒內,留作永久的紀念!
老楊在1989年3月至1991年3月到馬裡蘭美國農業部Beltsvill農業研究中心實驗室進修學習,這個機會是田先生安排的,並經常書信來往。田先生還利用到馬裡蘭大學生物技術學院及威斯康星大學遺傳系作訪問學者和講學的機會多次看望老楊,帶著老楊參加學術會議,拜訪學科領域的前輩們、同行們。
老楊出國學習的兩年時間,田先生也經常囑咐我,把家務事處理好,把孩子照顧好,不要影響老楊;更不要赴美探親幹擾老楊。我覺得我是聽進去了,也照著做了。與田先生達成共識,給老楊三條建議:1.照顧好自己生活起居,保證一個健康體魄。2.多交流開闊眼界,關注學科最新進展。3.學習新知識、新技術,掌握一流實驗手段。兩年時間收穫頗豐,還為課題組購買試劑及實驗材料。
1993年10月底,由於長期的不按鐘點吃飯,老楊突發腹痛,急診診斷胃穿孔,當夜入院手術,切除五分之三的胃,一周後出院。上午出院,下午就到實驗室,婆婆和我極力阻攔都無用,情急之下,向正在英國索格蘭作物研究所講學的田先生寫信「告狀」。
田先生在百忙之中,即刻回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老楊聽母親、妻子的話,調養好身體,因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來日方長,附上清華口號「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信中專門寫給我一頁,字裡行間體現田先生的安慰和體諒。我以此信作為尚方寶劍,不時舉劍揮舞一番。
田先生是這樣教導我們 ,他本身也是這樣做的。田先生非常會利用時間,身兼數職,工作繁忙,但儘量擠時間鍛鍊,保持充沛的精力,為祖國健康工作整整六十五年!
田波院士在實驗室
近三年,田先生受疾病困擾,多次住院,在醫院與家之間往返,我們不忍心打擾,總是通過田先生秘書小莊(在此向莊蔚華同志表示感謝)了解些情況,帶去誠摯的問候與康復的祝福。2019國慶前,傳來田先生病危,我們立即趕到中日友好醫院看望,看見病榻上田先生,感慨萬分……總想親自照顧一下田先生,替日夜陪護的張老師減減負。張老師十分能幹,非常堅強,也懂的田先生心思,說田先生心裡都明白,現場「翻譯」,果然交談中田先生不時微笑、點頭,還客氣的說『『謝謝』』。
後來我們到三亞旅居生活一段時間,12月5日返回北京,準備在田先生生日前(先生12月25日生日)再去看望一次,不料傳來令人痛心的消息,田先生於12月15日,永遠的離開了我們。12月19日做最後訣別,深深的三鞠躬不足以表達我們對田先生的感激與不舍,於是走近先生再次深深的三鞠躬!
我流著眼淚寫下這篇文章,回顧田波院士在病毒學領域的研究成就和學術貢獻,緬懷他嚴謹求實、大膽創新的科學精神,追憶他溫文儒雅、甘當人梯的大師風範,懷念他寬厚慈祥、樂於助人的長者氣度。
駕鶴西去音容在,乘雲化仙笑貌存。田先生永遠活在我們心中,我們永遠懷念他。
動筆於2020年11月15日 農曆寒衣節 沈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