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頤
我們中國人崇拜龍。龍的雛形從誕生之日起,在後世不斷被賦予新的內容。龍不但匯集了遠古文化信息,它還蘊含著社會生活的經驗積累,從而造就信仰。千百年來,龍已經成為了中國人的文化圖騰,龍形象的變化,也正是人們在歷史進程中觀念不斷變化在龍這一虛擬物質形態上的反映。
《龍王的嬗變:白族水神信仰體系的人類學透視》(楊德愛、楊躍雄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7月版)是這個領域的研究力作,它兼有田野調查和典籍搜集,嚴謹有度,論證紮實。作者楊德愛、楊躍雄都是白族,雲南大理人,楊德愛任職大理大學民族文化研究院,主要從事宗教人類學、白族歷史文化研究,楊躍雄目前是廈門大學社會與人類學院人類學專業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大理白族社會文化和環境人類學。
白族水神信仰的產生與自然環境有關。作者說,白族有著悠久的農耕歷史,蒼山洱海,大理自古就是水鄉澤國,雨水豐沛則龍蟒生,水神信仰豐富多元,其中又以龍神居多,白族原始文化中的「水神」崇拜意識與諸夏初期的崇「龍」意識在本質上是一致的。白族的水神信仰首先要講的就是廣義的「龍」崇拜。根據龍的形態和能力,以及與人的關係,作者把廣義的「龍」崇拜分為龍、神龍和龍神(龍王)三類。
第一類是作為異獸的龍。龍的形象是多元文化的結晶。龍常被描述成角似鹿,頭、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掌似虎,耳似牛的生物。第二類是可以變化為人的神龍,本質上是龍,常以人的形象隱藏於世,性情亦正亦邪,或翻江倒海危害人間,或掘泉引水造福百姓。第三類是可以聯通天地的神(龍王)。龍王能降雨治澇,普遍為人類所崇拜,享受人間供奉。
龍形態乃多種生物的聚合,蛇是龍的主體原型。究其原因,蛇崇拜具有多民族性,它並不只是某一原始民族的崇拜物,而是幾大族團共有的崇拜物。《說文》有言,禹從蟲,象形也。龍初步形成之後,禹與蛇的關係就成了禹與龍的關係。夏后氏以龍為圖騰,並吸收了東夷鳥類的某些特徵,南疆多蛇種,對龍崇拜的接受也很自然。龍是多元文化結合的產物。
作者遍走村落,聆聽老人講述傳說,大理民間流傳段赤城斬蟒與小黃龍大戰大黑龍的故事,百姓讓與龍惡鬥的勇士化身為龍,這類故事的取向足見龍崇拜的深入人心,龍性之多變反映了人們對於風雨雷電等氣候變化的心理折射。作者依次考察了分布在洱海地區的供奉段赤城的龍王廟,記錄了十幾座廟宇的格局與裝置,其中可見不同居地人們觀念的細微差異,這些差異主要源於水神信仰對稻作定居農業在飲用、灌溉、防澇、治澇、守衛等自然功能上祈求程度的區別。水神的地方建構響應民眾的現實心態。
原初神話的龍與水利專制統治緊密相連,而白族信仰體系中的龍與農業生產緊密相連。原初神話的龍是至高無上的神,而白族信仰體系中的龍則更人性化,既能行雲布雨,又能久雨不止,讓人又愛又恨,也就是說,原初神話的龍是一個絕對權威的國家統治的形象,而白族的龍王則是毀譽參半、恣意行事的神靈。原初神話的龍是土生土長的中國龍,折射的主要是道家和儒家的世界觀,而白族信仰體系中的龍王是在本土原有的巫術結合外來的佛教和印度教的教義基礎上形成的。它還受到歷史上中原王朝與這塊邊疆地區的關係的影響,徵服與反抗,統一與分離,接觸、交流、融合,這些交往也構成了白族民間信仰深層回應的音符。
作者分析了水神的封賜與白族的族性、水神的地方建構與白族的歷史心性的關係。從龍到龍王,從生態性的龍到意識形態的龍,再升格為掌控水域的主神,龍的觀念逐漸發生了潛移默化的變化。這些立足翔實材料和民俗風貌基礎上的有分量的研究,表明「龍王的嬗變」是一個複雜的過程。作為民族志的人類學透視作品,該書提供了一個樣本觀察的思考入口。
想想看,中國民間流傳的十二生肖,唯有龍是想像的產物。龍與中國幾千年的民族心理、文化傳承、社會結構、政治體系、信仰崇拜是什麼樣的關係?通過這部作品,可以窺得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