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友劉銀川。去年10月23日,他逃票進入西藏羌塘無人區後失聯至今。圖片來自網絡
原標題:穿越羌塘無人區|眼睛上天堂,身體下地獄
劉銀川,30歲,徒步愛好者,2017年10月23日逃票進入藏北羌塘無人區進行徙步穿越,迄今失聯已逾85天。
他的原定計劃是,從西藏西北部的那曲地區雙湖縣進入羌塘無人區,一路向北,途經可可西裡和阿爾金山無人區,最終抵達青海西北部的花土溝鎮,線路總長1504.788公裡,如果順利的話,他會在60天左右完成上述行程。
為此,他準備了30公斤食物和可抵禦-20°低溫的羽絨睡袋、矽膠雪地帳篷等裝備。當地警方告訴新京報記者,這些物品並不足以支撐他完成此次徒步。「選擇冬季進入無人區的幾乎沒有,劉銀川是個例外。」
▲2017年10月,劉銀川為此次進入無人區做準備。圖片來自網絡
劉銀川家人報警後,雙湖縣警方、民間救援團隊進入無人區,在風沙、大雪和沼澤中搜尋劉銀川的蹤跡,目前仍無消息。
孤身一人冬季徒步穿越無人區,到底有多危險,生還可能性有多大?我們就此問題訪談了兩位資深戶外運動愛好者。扎西多傑是國內最早的登山愛好者之一,李巍曾自駕穿越過羌塘無人區。多年的戶外生涯,他們都曾遭遇意外,也都有自己的人生感悟。
口述者:李巍,46歲,北京人,極限越野愛好者
2007年8月,我還在北京一家裝修公司上班。一次出差去康定,駛出成都,驅車在318國道上,一個「海螺溝冰川」方向的指示牌赫然出現,鬼使神差地,我開車進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冰川。
原本我想像中的冰川是水面上漂浮著冰塊,像結了冰的池塘,無非更大一點。可海螺溝冰川不是,高聳入雲的雪山頂孕育了它,它像巨刃般直插入低海拔的山地,在原始森林裡硬生生地開闢出了一條通道。
此刻萬籟俱寂,面對壯闊的冰川,我震撼得久久沒有說話。
回北京後,海螺溝冰川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從那以後,我慢慢和一幫喜歡自駕遊的朋友走到了一起,我們驅車跑遍了大江南北,草原、沙漠、雪山,就連鮮有人涉足的四大無人區——羅布泊、阿爾金、可可西裡、羌塘,都有我們留下的車轍印。
眼睛上天堂,身體下地獄
四大無人區中面積最大、最兇險的要屬羌塘,平均海拔4700米,遍布河流和沼澤,如果車輪陷進去,就很難脫身。所以我們一般選擇冬天穿越,水面都凍住了,行駛的難度相對較低。
▲李巍拍攝的羌塘無人區內的雪山和湖泊。受訪者供圖
幾年前的初秋,我們一行8輛車,13個人,從北京出發,一路穿過呂梁、西寧、格爾木,在格爾木休整了一天後,17日正式進入羌塘。穿越過程中,我們作息規律,早上五點起床、吃飯,趁地面凍得最硬的時候趕路,下午三點後,地面的冰殼子開始融化,我們就停下來休整。
一路上我們沒見到多少食肉動物,它們怕人,聞到汽油味兒就遠遠地跑開了,倒是見著了不少食草動物,野犛牛、藏羚羊,還有野驢群跟我們賽跑。我們怕把它們累死,每逢開始賽跑我們就減速或者停一下,任憑它們把我們的車隊甩在身後。
進入羌塘無人區第3天,我遇到了意外。過一條河時,我的車和另外一輛車卡在了冰塊裡,我套上一條皮褲下水,把鋼絲掛到絞盤上,剛掛好,可能因為活動太過劇烈,一陣猛烈的高原反應襲來,我眼前發黑,一頭栽倒在河裡。
岸上的同伴拿繩子套上U型鉤往河裡扔,希望我能抓住鉤子爬上來。可繩子一沾水就凍得像冰棍兒一樣,U型鉤砸到我臉上,把我眼眶都砸腫了,我很快就凍得失去了知覺。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車裡,身上的溼衣服被換掉了,嘴裡塞滿了巧克力,齁得要命。還好救過來一條命!
經過17天的跋涉,我們穿越了羌塘無人區。全程我最大的感受是,天地遼闊,我想往哪兒走就往哪走,沒有羈絆,沒有拘束。而這種極致心理滿足的代價就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可以說是眼睛上天堂,身體下地獄。
▲李巍所在車隊穿越羌塘無人區。受訪者供圖
徒步穿越比越野更兇險
開車越野雖然累,但比起徒步還是有很大差距,用我們圈內的話說,如果說越野是挑戰,那麼徒步就是玩兒命。
2008年,我曾經徒步穿越海南島一條叫「蟒蛇小道」的路線。最初我以為那是一條開車越野路線,抵達後才發現車開不進雨林,只能徒步。
雨林環境惡劣,樹上密密麻麻的螞蝗,聞到人血的味道就鬆開吸盤掉下來,像雨點一樣砸在身上、掉在地上,順著鞋帶的眼兒、透氣的孔就鑽到皮膚裡去了。我當時只在短袖外面披了件非常薄的雨衣,馬上成了螞蝗圍攻的對象,因此走了沒幾百米,我就慌慌張張地退了出來,腿上還鑽進了兩條螞蝗,我用煙把它們燻了出來。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徒步了,專心玩越野。
在我看來,徒步的人最大的敵人不是嚴酷的自然環境,而是他自己。他必須要直面孤獨。這是我們自駕的人無法想像的,畢竟我們出行一般都是編隊。
▲李巍和他的愛車在沙漠裡。受訪者供圖
我參與過一次搜救。2014年10月,一個驢友冬騎穿越藏北北線,大半年過去了無音訊。在搜救過程中,我們找到了他的隨身物品,甚至包括鑰匙扣、拉鎖這類小物件兒,可就是找不到人。我猜測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在冰湖上砸冰面取水時掉下去了;二是他體力透支時被狗熊、狼或者是禿鷲給拖走了。
還有一個驢友,2015年在可可西裡失蹤了,也是非法穿越。最後救援隊找到了他的自行車,在太陽湖的西北角,車頭立著,車尾凍在冰裡。
這次劉銀川失蹤,我估計他生還的機率不會很高,畢竟他所攜帶的隨身裝備就不適宜穿越羌塘——那兒已經零下50攝氏度了,他卻只帶了一個能抗零下20攝氏度的睡袋。
這麼多年來,經歷了多次極限越野,我的想法變得通透了許多,面對事情更加懂得順勢而為。進入無人區,到人跡罕至之地,雖然可以看到極致的風景,得到暫時的解脫,但最終還是要回到城市,回到現實中來。
以前我們常說人定勝天,可我覺得,大自然是無法被徵服的,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我們還是要對大自然存有敬畏之心。
口述者:扎西多傑,41歲,藏族,現居北京,中國首批登山愛好者之一。
雪山上的意外
我第一次登雪山就遭遇了一場意外。那是1998年,中國民間登山運動剛剛起步,我們幾個愛好者相約去登藏區七大神山之一——四川阿壩州海拔5588米的雪寶頂。兩個經驗比較豐富的隊員負責登頂,而我當時登雪山經驗有限,負責後援工作,在海拔4000多米的大本營給登頂隊員準備補給。
按照計劃,兩位登頂隊員應該在出發後的第二天下午返回大本營,可是過了計劃時間幾個小時,兩人還不見身影。我們便上去搜救,先找到了其中一人,當時他眼睛一直在流淚,已經出現了暫時性的雪盲症狀。我們把他架回大本營,又返回去找另外一人。
一天的尋找無果,我們凍得受不了,補給也快用完了,就在我們即將放棄,準備第二天再來的時候,呼喚聲終於有了回應。另外一人躺在一個叫烏龜背的地方,幾近虛脫,褲子撕破,臉上也有蹭傷。
▲2007年元旦,扎西多傑和妻子穿越大五臺。受訪者供圖
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兩人在登山過程中理念出現了分歧。雪山的天氣瞬息萬變,登山必須遵循嚴格的紀律。我們一般會設定,在某個時間點必須達到某個高度,如果到了時間達不到,哪怕山頂已經近在咫尺,也必須下撤。因為過了這個時間點,氣溫可能會迅速下降,帶來的風險不可控,比如暴風雪、急速降溫等,外加雪山上潛伏著的或明或暗的冰裂縫、隨時可能會坍塌的雪簷,不僅業餘登山者很難應對,即使專業的登山家也會有風險。
而在這次登山過程中,二人未能在預定時間抵達預定高度,一人堅持繼續登頂,結果天氣轉差,他意外滑墜受傷。他無法獨力返回大本營,就挖了條雪溝,在雪裡住了一夜。另一個人選擇下撤,雖然沒有受傷,但由於在雪裡時間太久,出現了短暫性的雪盲。
同伴間的鼓勵都是跨越生命的
兩年後的暑期,我們一行三人再赴雪寶頂。
為什麼我還要去?因為我還沒能徵服它。雪寶頂太美了,它像高原上一座高聳入雲的金字塔,一側是湛藍的高原海子,另一側是雪水融成的潺潺溪流,山下大片的綠色牧場,一望無際的綠野上漫開著花兒,五顏六色。
在不間斷的雨雪中捱了兩天後,我們終於盼到了晴天。在藏族嚮導的帶領下,我們穿越碎石坡,翻過駱駝背(雪寶頂上的一條深溝),當晚就到達海拔5000米以上的一處休息點。
第二天登頂過程十分順利,我們還意外發現了以前日本登山隊留下的路繩,給我們提供了很多便利。按預定時間,我們在下午2點前抵達峰頂。峰頂面積很小,只容兩人站立,向下俯瞰,就像站在皇冠最高處的明珠上,仿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我們下撤時天氣變化,霧氣泛上來,我們恍若在雲中漫步,都有些慌亂,好在同伴之間互相鼓勵,沿著來時的腳印和路繩,我們又磕磕絆絆返回大本營。第二天,我們剛回到村莊就發現,雪山又下雪了。藏族嚮導說,我們和雪山有緣,這是老天爺給我們留出來的時間。
值得一說的是,在登山過程中,同伴之間的關懷,一句話,一雙手,給予彼此的鼓勵都是跨越生命的,尤其在面臨危險時,這份關懷讓你心中覺得多了依靠,很多一起登山的人後來都會成為好朋友。
2000年這次重登雪寶頂,我和同行的女孩兒一直在互相支持,下山時她體力不支,我怕她摔倒,一路拉著她,到了平地我們也沒有覺得要放手。
她後來成了我的妻子。
▲2000年7月31日13:00左右,扎西多傑和妻子宋雪梅在四川阿壩州雪寶頂(海拔5588米)頂峰留念。受訪者供圖
登山讓人上癮,登了一座還想登下一座,登了6000米還想登7000米。但我也深知,登山是一項科學的運動,不能憑感性、憑衝動,要有科學合理的規劃。首先,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體力有充分的認識,選擇適合自己的路線。平時一二十公裡都跑不下來的人,要去高海拔地區經歷高原反應、負重登山、食宿不規律,顯然是不科學的。其次,要對目的地有充分了解,包括登山路線、季節、氣候、山體環境等,現在網際網路很發達,驢友們的資料應有盡有,出發前要充分學習。第三,對於非專業登山者來說,尋找專業的服務公司非常重要。
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任何時候不要把自己的安全交到別人手上,即使你找了專業嚮導,也不意味著就沒有危險。
現在我國戶外運動的救援水平還比較低,不像國外很早就建立了成熟的救援體系。國內登山運動上個世紀90年代才發展起來,目前雖然有一些民間救援組織,比如綠野救援隊,藍天救援隊,但整體上還遠達不到成熟完善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更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不建議過度的冒險,因為人除了個人屬性,還有家庭屬性,社會屬性,做一件事情之前應該綜合評估,不能把社會屬性和家庭屬性都拋棄,只為自己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