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老人」作為一個社會學意義上的概念為人熟知,而具體的「空巢老人」的形象卻顯得面容模糊。近年來,對於這一群體的報導日漸增多,但在媒體上,他們大體也是「被同一種敘述範式所描述的」:許多關於空巢老人的報導,還停留在「老人於家中去世多日才被鄰居發現」令人唏噓,或是「關愛空巢老人在行動」流露溫情,但這背後最需要我們關注的空巢老人的日常生活與心理狀態,卻常常語焉不詳。
作者:趙雅嬌
《空巢:我在這世上太孤獨》 弋舟 上海文藝出版社
另一個作為背景的現實是:據國家衛健委老齡司消息,截至2018年底,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約2.49億,佔總人口的17.9%;65歲及以上人口約1.67億,佔總人口的11.9%。此外,我國2018年人均預期壽命是77歲,但是健康預期壽命僅為68.7歲,也就是說,老人大致有8年多的時間在帶病生存。這意味著我國老年人口多,患病比例高,進入老年後患病時間早,帶病時間長。那將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狀態與生活質量呢?
作家弋舟在《空巢:我在這世上太孤獨》中試圖還原的,就是一個又一個空巢老人的真實形象。擅長寫小說的他這一次選擇了非虛構寫作,作者個人的敘述非常節制,而是讓老人自己講述自己,以第一人稱敘述帶我們進入一個個比小說更加驚心動魄的故事。如果說虛構寫作讓讀者還能存有一絲僥倖,覺得書中的故事不過是作者的杜撰,非虛構寫作則讓讀者無路可退,只能隨著作者一起,隨著講述者一起,直面赤裸裸的現實。當這些老人的故事,通過他們自己的語言訴說出來的時候,擁有了比第三人稱敘述更真實具體也更動人心魄的力量。個人化的講述中負載的是「帶著體溫的生命信息」,也正因為這種具體可感,我們從這些作為個體的老人的生命中,才會看到這個群體更為豐富的面向,才能在「空巢老人」的標籤背後體會到那瀰漫在生命中的沉重和哀傷。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在弋舟的記錄下,我們看到,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空巢老人對於死亡都是淡漠的,他們早已意識到死亡是一種生命的必然,甚至因為現實生活的苦痛,讓他們認為死亡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一種逃避現實的歸宿。所以,拖著日漸衰老的身體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成為大多數空巢老人必須面對的人生課題。
在農村,許多空巢老人的「活著」,成為了一種責任。他們不是懼怕死,而是不敢死,而是害怕因為自己的死亡造成兒女家庭不幸、孫子無人照看。他們活著,很多時候只是為了兒孫能更好地活著。正因如此,當他們喪失了幫助兒孫的能力,覺察到成為兒孫的拖累的時候,便會滑向另一個極端——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書中寫到,一位患病的大娘總是病危、總折騰著兒女回鄉,卻又總是「要死不死」,她「覺得欠下了,活著是個不好意思的事了」,選擇了自殺。
在城市,空巢老人因為各種原因不必像農村留守老人那樣過多承擔照看下一代的責任,再加上城市生活相對便捷,他們會輕鬆很多。但也正是這份「輕鬆」,成為了他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每一日都是一成不變的,疾病的襲來更是限制了生命的可能性,生活簡單而枯燥,此前追求的人生意義似乎都落了空,他們在無所事事中陷入空虛的精神困境。於是,有被反鎖在家的老人每天拆洗一次被褥,有大學教授在晚年買了許多的假藥,有退休的處級幹部重度抑鬱乃至自殺。
無論在農村還是城市,空巢老人的世界中,伴侶成為了至關重要的角色。相互照顧相互陪伴,平日裡聊天拌嘴也是解悶的方法,一方生病另一方就是最大的支撐。兩個人都在,就不必像「流浪貓」一樣去兒女家住。韓婆婆時常會夢到去世的老伴,「夢裡,我倆就在院子裡說話,他喊我吃藥」,她說,「我是想我老伴兒。越老越想了」。經歷了大病的李老這樣講述:當孩子們見我們病情好轉離開後,我和老伴兒突然變得特別親。少年夫妻老來伴,垂暮之年的空巢夫婦,是真正意義上的相濡以沫。看到這裡,我們也許會對那些「催婚」的父母多一些理解。
空巢老人故事的另一面,也是空巢青年的故事。那些與父母和親人分居,獨自在外打拼的年輕人,正是空巢老人的兒女。就算他們結婚生子,情況也未必就會好起來。在各種中年危機的擠壓下,他們解決眼前不斷冒出來的人生難題便已疲憊不堪,無法過多顧及父母。書中的李老夫婦,退休前都是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兩個兒子都是名校畢業,生活幸福,夫婦倆非常理性地說:「我們這一輩子,傳統觀念不是很重,自認為我們的生命和孩子們的生命應當是各自獨立的,可是如今看來,人之暮年,對於親情的渴望確實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中國文化中對於家庭、血緣、親情的重視和敏感,是我們的文化基因和民族性格,深刻地影響甚至塑造了我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但因為種種客觀和主觀的原因,老人和子女總是聚少離多,即使是在同一個城市,兒女長時間陪伴在父母身邊也並不現實,「孤獨」便乘虛而入了。
關切老人,體諒孤獨
在許多人眼中,「孤獨」是個略顯矯情的詞,可對於空巢老人而言,生活中那種無以言說的孤獨,是「一種致命的匱乏」。村裡的老何喝酒前一定要把手機電池摳下來,因為他一喝醉就打電話,能把閨女說哭了,他要「管住自己」;城裡的李大媽風雨無阻擺著一個小攤,其實根本賺不了多少錢,只是為了解悶,沒人說話,至少眼睛也能不閒著;曹姐最願意幫鄰居接孩子,她說學校門口放學時人多,擠在裡面,抬頭踮腳地張望,就忘了自己其實是一個孤老太婆了。
這樣的老人,在我們身邊有很多,也許只有讀了這本書,我們才會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做著一些我們無法理解的事。弋舟說:「對於空巢老人,我曾經有過一些概念上的想像,甚至還沾沾自喜地以為那是我的精神強項,但它一旦落在一個你完全無從想像的事實時,你才會發現『概念』距離『真實』有多遙遠。」為人兒女,我們也常常一廂情願地認為,父母們健健康康,不愁吃穿,甚至還能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問題就不大,卻忽略了那種蔓延在生活裡無法迴避的孤獨,才是一點點啃噬著他們精神乃至身體的利器。那些垂垂老矣的空巢老人,也都曾是風華正茂的少年,都曾縱橫乾坤,懷抱著無限可能,而如今他們眼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天天滑向衰老,無事可做,無處可去,無話可說,無人可依,孤獨感和無力感往復交錯。更可悲的是,在他們可以預期的未來,死亡是那個唯一且最終的可能。
書中的老杜曾吞藥自殺,搶救成功後不願跟任何人交流,更不願意承認自己患上了抑鬱症。他的兒子說:「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人的一生就是這樣需要不斷地認識自己,認識自己的軟弱,認識自己的殘缺。」作者也清楚地知道,克服空巢老人這一無可迴避的社會之痛,任重道遠,需要各個環節協力,也許上百年都不能實現,所以他也無意於給問題以某個解決方案。他把思考的權利交給了讀者,在講述者、作者、讀者的共情中完成意義表達。還未老去的讀者如果能夠看到這本書是幸運的,我們在空巢老人的生活裡,會看到未來的自己,早一些進行自我反思與精神建設,也許可以更好地度過現在,也更妥帖地迎接那段必將到來的時光。
當然,在目前的現實中,每個空巢老人的情況都各不相同,以自我的經驗去覆蓋他人是魯莽且不負責任的。作者以孤獨之名負責聆聽與記錄,我們以孤獨之名予以關切和體諒,如此,我們才會更明白一些頂層設計的初心,更願意身體力行投身一些民間行動,還有,也許是最基本卻又是最重要的,更理解和親近我們的父母,還有必將老去的我們自己。
(原標題:以孤獨之名:走進空巢老人的世界)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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