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浩罕到安集延坐火車只需要一個多小時,這座離中國最近的烏茲別克斯坦城市,是當年俄國人修建的跨裏海鐵路的終點,也是此次探訪的終點。
安集延在費爾幹納盆地的東部,安集延連接了東面的喀什、葉爾羌、英吉沙和西面的布哈拉、撒馬爾罕,這裡的商人們以中轉貿易出名。一些安集延的商人到喀什周邊做生意,有人就此定居在喀什。1934年,盛世才召開新疆第二次民眾大會,將這些安集延人識別為烏茲別克人,也就是今天中國境內烏孜別克族的由來。
然而在繁榮商業之外,安集延是莫臥兒帝國開國君主巴布爾的故鄉,受到這位文學氣質強烈而又經歷複雜的君主影響,安集延這座城市又帶著一些更敏感細膩的情緒。如果了解安集延的歷史,會知道這種敏感細膩的情緒背後,是這座城市遭遇的血腥與殘酷。
費爾幹納毫不平靜,很大一部分源於蘇聯時代粗暴的民族劃分。蘇聯按照高地遊牧和低地定居,劃分開烏茲別克人和吉爾吉斯人,將安集延和臨近的關係緊密的奧什劃分在了烏茲別克和吉爾吉斯兩個不同的加盟共和國內,在蘇聯後期,烏茲別克人由於傳統上的農商產業,得益於戈巴契夫時代的市場改革。1989年,費爾幹納地區發生了烏茲別克人針對梅斯赫季(Meskhetian)突厥人的迫害和驅逐,民族爭端開始沸騰。1990年,奧什附近的吉爾吉斯人公開襲擊烏茲別克人,由於擔心烏茲別克人報復,蘇軍封鎖了安集延到奧什之間的邊境,這次事件也是蘇聯時期唯一被法院審判的民族衝突案件,到了2010年,更大規模的烏茲別克與吉爾吉斯民族衝突爆發。
安集延這座城市的布局圍繞著火車站,北面是過去的老城區,南面是俄國人修建的新城區。當然隨著城市建設,這兩邊的差異並沒有撒馬爾罕那麼大,只是幾條主要的商業街都在城市南邊,而以聚禮清真寺和歷史博物館為中心的休閒街區則在北面。
安集延火車站對面的廣場上豎立著巴布爾的騎馬雕像,他是這座城市的象徵。廣場後面延伸出去幾條街道,兩旁是俄國留下的建築,人們在廣場上曬太陽,拍婚紗照,一片祥和。
火車站對面廣場上的巴布爾騎馬雕像。本文圖片均由馬特 圖就在2005年,這片廣場上發生了一次示威遊行引發的可怕屠殺。一開始抗議者聚集在這片廣場上,要求政府釋放23名被指控參與極端主義活動的商人,政府採取了強硬的態度清場,對示威人群開火,根據不同的記錄,有五六百到上千名平民傷亡。這次事件後,俄羅斯和中國為首的上合組織站在了烏茲別克斯坦政府一邊,而美國和歐盟則要求進行國際調查,烏茲別克斯坦關閉了境內的美國空軍基地,開始投靠中俄一邊。
我離開火車站前的廣場,朝南邊的商業街走去,今天的安集延是費爾幹納盆地重要的工業基地,這裡工商業非常發達,雖然只是一座小城,繁榮程度卻如同大城市,街道兩旁都是熱鬧的商鋪,還有成群結對的小巴司機和黑市匯兌販子。
我從主幹道拐入一條巷子,周圍的景象就馬上變成了荒廢的建築工地,這裡有安集延唯一的一座東正教堂。安集延曾經有過三座東正教堂,聖塞爾吉烏斯教堂在1930年被關閉,聖喬治勝利教堂在1931被關閉,聖尼古拉斯教堂在1932年被關閉。到了1950年代,本地的東正教社區需要一座新教堂,於是在1957年建成了現在的這座諸聖堂。
諸聖堂我順著屋頂的東正教十字架找到了這座教堂,教堂在一個很容易被忽視的院子裡,非常簡單的一層建築和一個小小的鐘樓。我走進院子,看到角落裡有一座銅鐘已經開裂了,沒有在上面發現鑄造日期,但看起來很可能是曾被拆除的教堂遺留下來的。一對老夫妻是教堂的管理者,他們說教堂周日彌撒時,大概有七十人左右參加,塔什幹的聖母升天大教堂會派神職人員來這裡主持彌撒。
諸聖堂的銅鐘1876年,俄國人佔領了安集延,帶來了俄羅斯移民和東正教社區,但之後並不太平。1898年,蘇菲教團領導人穆罕默德·阿里·馬達裡(Muhammad Ali Madali)發動起義,襲擊了駐紮在這裡的俄軍。起義很快被鎮壓,馬達裡和18名參與者被處決,546名起義分子被逮捕,356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
在俄國人到來之前,安集延是一個遊牧和定居共存的傳統經濟環境,但是在俄國統治時期,這裡由於自然環境優越而成為帝國的棉花種植地區。但顯然財富分配不均勻,很多農民和牧民生活處境非常糟糕,成為了費爾幹納地區不安定因素的起源。一戰期間,失地農民無產階級很快龐大起來,當地人賭博和酗酒變得常見,犯罪率大幅度上升。
1916年,由於戰場失利,沙皇決定取消對中亞穆斯林的兵役豁免,準備在中亞地區徵兵投入歐洲戰場。這引起了俄國突厥斯坦大規模的抗議,進而爆發了1916年中亞起義。衝突首先發生在塔吉克斯坦的苦盞,然後蔓延到安集延和塔什幹,一直到哈薩克草原,費爾幹納盆地的本地原住民與俄羅斯移民衝突十分激烈,最終起義在第二年被完全鎮壓。
離開東正教堂,我來到城市的北面,經過紀念二戰陣亡官兵的廣場和安集延地區博物館,就到了聚禮清真寺。
聚禮清真寺這座聚禮清真寺和附屬的伊斯蘭學院歷史並不久,1890年才建成。今天這片區域不僅僅是宗教使用,也是本地人休閒散步的場所,我沿著遠處眺望的宣禮塔找到清真寺,清真寺周圍三面環繞著長廊,長廊的木柱雕刻精美,天花板繪製了各種圖案,融合了傳統的幾何和花卉裝飾。
聚禮清真寺天花板圖案我走進清真寺裡,驚訝地發現禮拜殿旁邊竟然是一個畫廊,裡面除了畫風古典的風景畫外,竟然還有頗具抽象藝術風格的人物畫,這在伊斯蘭藝術中很少見,尤其在費爾幹納盆地這個相對宗教保守的地區。
這座清真寺保留下來很不容易,1902年的大地震摧毀了安集延大部分的古建築,但聚禮清真寺建築群幾乎沒有損傷。在清真寺周圍,廣場一圈都是畫廊和工藝品店,每個畫家在這兒有個自己的小房間,可以展示自己的作品。廣場上都是騎車玩耍的孩子,這才是清真寺最重要的功能,一座城市的公共生活中心。
我從聚禮清真寺前往巴布爾紀念館,紀念館在城市的東南邊偏遠的地方,需要乘車前往。在車上,我繼續了解了一下十月革命之後安集延的歷史。
巴布爾紀念館十月革命之後,經過了非常短暫的浩罕自治狀態後,安集延被併入突厥斯坦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由於國有化運動導致經濟崩潰,費爾幹納地區在缺乏穀物進口的情況下面臨饑荒。東突厥斯坦解放組織與布爾什維克的一系列衝突持續到1920年,費爾幹納的居民們已疲憊不堪,此時相對寬鬆的新經濟政策緩解了饑荒壓力。到了1924年,費爾幹納地區的衝突才逐漸平息,而新政權也正式建立起來。
我來到巴布爾公園,是一座小山,向上望去半山處是巴布爾的雕像,此時陽光從他的雕像身後照過來,這位自傳中頗為多愁善感的君主以一種有些扭捏的姿勢坐著。在雕像側方有巴布爾博物館,講述了巴布爾和他家族的故事,陳列了以他為主題的藝術品。從雕像繼續往山上走,還有一座象徵性的巴布爾陵墓,覆蓋的土是從他真正的陵墓喀布爾運來的。
巴布爾的雕像巴布爾的一生極為跌宕起伏,這也成為他書寫回憶錄的源泉。巴布爾在11歲時,他的父親死於照料鴿子時不慎跌入山溝,他登基成為了費爾幹納的統治者。他15歲時佔領了撒馬爾罕,然後不斷在撒馬爾罕和費爾幹納之間奔波,不斷徵服、短暫勝利之後又失去。在21歲時,巴布爾帶領軍隊翻越興都庫什山脈奪取了喀布爾,並一路徵服到了印度北部,建立了莫臥兒帝國。在47歲去世後,他被安葬在喀布爾。
從巴布爾紀念館返回火車站附近已經是傍晚了,安集延的市場和我童年印象裡瀋陽的市場非常像,都沒什麼路燈,每個攤子就自己打著燈,地面也是坑坑窪窪,好像總也不會平整。市場裡有固定的攤位,有板車拉著菜和水果,也有大盆盛裝的肉類熟食,朝鮮人的鹹菜攤子,當地人用大桶裝著自製的奶製品,在集市外面散裝銷售還有俄羅斯的巧克力、糖果之類的零食。
我在集市上買了點熟食,燉熟的香腸和羊肚,就著饢吃。透過酒店的窗子,這座城市的繁榮商業持續到很晚,如果說今天的熱鬧可以讓人們遺忘這座城市往日裡遭受的苦難,那未必也不是一件好事。費爾幹納盆地已經經受了足夠多的流血與迷失,人們恐怕需要暫時強迫自己忘卻政治、民族和宗教的衝突,但我不知道新總統的改革會讓這裡寬鬆多久,費爾幹納在過去幾百年交織複雜的劫難是否能以此為終點。
尾聲從安集延返回塔什幹的火車上,我認識了一個家在安集延的烏茲別克女孩,她英語特別好,16歲就開始兼職英語家教賺錢,而且還在自學德語。她說在烏茲別克斯坦只有富有家庭的孩子才能讀好大學,將來有好工作,但她相信靠自己的努力,一定會在塔什幹有好的未來。我問她學習外語是否打算移民去別的國家,她說可以去工作,但不會移民,因為「我的愛國主義是如此深刻,在這裡的土地上,我要得到屬於我的,不會離開」。
這是我在烏茲別克斯坦接觸到的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的想法。不得不說前總統卡裡莫夫的去世對這個國家是一種振奮,雖然人們依然會在明面上稱讚自己的領袖,如同中國人所說的「死者為大」一樣,新總統上臺後頒布的一系列開放自由的政策,或許預示著這個國家正在向充滿希望的方向發展。
回頭總結,烏茲別克斯坦的旅行並不像我期待的那麼美好,這個國家在很多方面很像中國,這種相似性並不總是能給人帶來驚喜,而是一種無奈、沮喪和惱怒。因為這種相似性往往是這兩個國家共同讓人不愉快的方面,嚴重的貧富差異、僵化固執的官僚主義和政府管制,以及糟糕的旅遊業發展。
無論是政府強管制下的公權力秩序,還是政府弱管制下的社會自發秩序,都各有優勢,那麼烏茲別克斯坦顯然還在這兩者之間徘徊。蘇聯解體後,原有的強管制秩序被打破,而傳統伊斯蘭社會自發秩序由於長時間的中斷還沒能找回,如今就是這樣一個尷尬的處境。
我在烏茲別克斯坦時,中國總理李克強訪問了這個國家,想必會帶來一批投資,2020年1月日開始實施的免籤政策也會帶來更多的中國遊客與商人。我猜測未來會有一些商人在旅遊市場中獲利,街頭也會出現更多揮金如土的外國人,但多數人面對的是外國資本的市場影響,因此這裡的民眾可能並不會那麼喜歡外來者,因為會衝擊他們在歷史中形成的自豪感。
以上的猜想是我臨走前,最後一次去帖木兒廣場時,帖木兒大帝的雕像告訴我的,一個崇拜英雄與徵服者的國家,一個緩慢但努力塑造自己民族自尊心的國家,在漫長的混亂、破碎、壓抑的歷史之後,或許要開始透一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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