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媽媽最近的一次視頻通話,是在5月5日。
「你一個人在廣州,萬事小心,聽說那邊又新增了幾例患者。沒事少出門啊」。
媽媽關切地說。
因為是老花眼,媽媽不得不眯著眼睛看著視頻。
雙眼上的眼皮,因為鬆弛幾乎快要耷拉下來。
「嗯」。
掛完電話,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原來孤身在外,親人的一個電話,還是會讓你卸下外在的盔甲。
抬頭望著天空,皎潔的月亮掛在黑夜裡,明晃晃的。
一如那天在寧波機場時的月亮。
我同樣接到了媽媽的電話。
「上飛機了嗎?路上注意安全啊,到廣州記得給我打電話啊,知道沒有?」
「嗯,知道了」。我內心既開心,又。
我是今年3月份要把來廣州的消息告訴媽媽的。
爸爸得知我要來廣州,對我一頓就是破口大罵。
「你跑去廣州幹嘛,小心被人家騙!」
「還寫作?什麼寫作輪得到你去寫?你是不是要去幹傳銷?」
面對爸爸不分青紅皂白質問,我氣極了。
正要掛電話,媽媽接過電話對我說:」既然決定了,那就好好去幹,別聽你爸的「。
我有點吃驚。
那是媽媽第一次這麼支持我自己的想法。
我問媽媽:「媽,你不反對我嗎?」
「反對什麼?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你的工作,過得也不開心」。
「現在你找到了自己的興趣,那就好好幹,好好賺錢」。
媽媽後面又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
只是莫名地想哭,原來被家人支持、肯定,是這樣的感覺。
在此之前,我從來不認為,我的媽媽,是一個溫柔慈祥的母親。
至少對於我。
90年代初,我媽就跟著我爸到外省打工。
夏陽酷暑,她挺著個大肚子和我爸到處趕火車,擠座位。
連日的奔波,又懷著孕,她的身體很快出現了狀況。
總是莫名地流鼻血。
她不喊苦也不喊累,在火車上,一杯白開水,幾個饅頭,就算是一頓中飯。
幾個月後,在江西南昌的一間民房裡,媽媽生下了我。
因為身子虛,媽媽的奶水不足,總是餓得我哇哇大哭。
媽媽反而向我爸抱怨,說我太難帶,奶粉也不喝,吵得她睡不好覺。
在江西南昌生活一年後,我們全家又奔赴湖北孝感。
在孝感的一個村子裡,爸爸租了一間小平房,承包了一些木工活來做。
而媽媽不僅要幫忙打下手,還要在廚房準備一日三餐。
在房間裡,我抬眼就能看見媽媽在濃密的油煙裡,忙碌著。
常年的奔波勞累,磨去了她僅有的那麼點溫柔。
就像是被濃密的油煙緊緊包圍著,逐漸模糊了。
我記得小時候坐自行車時,我的腳就卡到後輪,生生地被絞掉了一塊肉。
我慌了,隨即大哭,直喊」媽、媽」。
一邊哭,一邊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我沒有等到媽媽的安慰,而是一頓臭罵。
」看看,誰讓你貪玩,還坐自行車玩,痛死你算了!「
說完,媽媽拿著一條毛巾,粗暴地把我臉上的鼻涕眼淚擦掉。
我至今還記得這條劣質毛巾在我臉上的摩挲感。
那不是母愛,那是媽媽對生活的不滿和發洩。
很痛。
很粗暴。
媽媽的抱怨與日俱增。
為生活,為孩子,也因為和我爸截然不同的性格。
爸爸沉默寡言,媽媽則脾氣爆烈。
對爸爸的怨氣,媽媽時常把它發洩到我身上。
上六年級那會兒,學校開始安排校車到村口接送。
一大早,我就看見媽媽陰沉著臉,把電瓶車推出來。
我內心很慌,感覺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果然,在我坐上電瓶車後座後,媽媽的抱怨如排山倒海般襲來。
「我真的被你爸氣死了,做事那麼蠢」。
「你奶奶生了這麼多孩子,就他腦袋不好使」。
......
我無比煩躁,但是又不敢發聲反抗。
恍惚間,我帶到學校去排練的橫笛隨著車子的顛簸,從我的手中跌落。
我看著車子離橫笛越來越來,終於忍不住哭喊起來:「我的笛子,我的笛子」。
而媽媽還是在自顧自地抱怨著。
直到我的哭喊越來越大聲,她才聽見。
「你又怎麼了?!」
「我的笛子掉了......」
媽媽於是載著我,罵罵咧咧地開回去撿笛子。
自那以後,我一度恐懼坐我媽的後座。
整個青春期,我都在努力壓抑著自己。
每天看著他們為了債務而爭吵,為了一些小事而動粗。
有時,我在房間裡好好地寫著作業,媽媽會突然闖進來,開始她的抱怨。
那段時間,我媽想著離婚。
而我,想著離家出走。
上了大學後,我很少回家。
媽媽幾乎每隔幾天就會打一個電話給我,而我總是敷衍幾句就掛斷了。
對於媽媽,我無法從內心感受到親暱。
也保持著淡淡的疏離感。
畢業之後,我找到了工作,但是媽媽突然對我的終身大事關心起來。
每天一個電話,對我旁敲側擊,暗示某某家的兒子很不錯。
但都被我以現在「不想談戀愛結婚」為由給拒了。
那個時候,我年紀尚輕,是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我對婚姻充滿了恐懼感。
為了躲避媽媽的相親大會,我貿貿然地投入了一段感情。
直到被渣男騙了一切,包括錢財。
我失聲痛哭,而媽媽知道後,又是一頓指責。
「你看看你,我早就說他不靠譜了,你還偏一個勁往上靠,現在好了吧,人財兩空!」
言辭激烈,句句扎心,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為什麼,我的媽媽在我出事的時候,從來不會安慰我?
我真的有這麼差勁嗎?
我越想越難受,不斷自我封閉。
失戀那段時間,正好失業,我躺在家裡都快廢了。
整日靠看閒書打發時間,不出家門一步。
那一天,媽媽小心翼翼來到我房間,我知道她又要開始給我介紹對象。
「你看,同村的陳飛怎麼樣?咱們兩家住的近,以後也能有個照應......」
媽媽話還未說完,我就掀開被子起身,不小心把椅子撞翻到媽媽身上。
媽媽用手一抵,椅子「哐」地摔倒在地。
我轉身,看見媽媽的突然紅了,我有點愧疚,但是倔強如我,還是出了家門。
我的心裡亂極了。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準備去寧波。
媽媽來到房門口,突然塞給我1000元,說,「出門在外,好好照顧自己」。
我沉默了,默默接過錢,媽媽也沒多說,就下了樓。
當我坐上公交車時,我看到她戴著帽子,正注視我車子離開的方向。
那一刻,我低下頭,只感覺滿心的愧疚感向我奔湧而來。
在寧波混了幾年,沒有揚名立業,更沒有賺到錢。
只是找到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另一半。
他和我都是同一個縣城的,家境普通,更沒有房子。
媽媽知道我的情況後,只問了一句:「你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了」。我回答。
因為漂的久了,我只想擁有自己的一個家。
2018年,我結婚了。沒有想像中那般激動。
婚車開動時,我以為會平靜地離開這個家。
但是媽媽突然攔住婚車,趴在窗口叮囑我,「以後是別人家的媳婦了,要好好盡孝......」
說罷,媽媽突然用雙手抹起了眼淚。
我的情緒再也繃不住了。
車子開動後,我的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隨風飄出窗外.....
我與媽媽的隔閡,瞬間就被打破。
原來,真正的母子之情,是無法割捨的。
血濃於水,也是不爭的事實。
自結婚後,媽媽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變得越老越愛聊天,也越來越依賴我。
來廣州的前幾天,我決定回趟娘家。
回到家中,發現大門緊閉,家裡沒人。
我正打算走時,看見媽媽騎著電瓶車下班回來。
在工廠幹打包多年,她那不足1米6的個子,又被壓縮了幾公分。
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雙手,也變得更加粗糙。
「晚飯想吃什麼菜?媽給你去買」。媽媽笑得有些拘謹,但看得出來她很開心。
「不了,晚上湯水餃吃吧」。
廚房裡,我生著柴火,媽媽包著餃子,聊著家常。
霧氣氤氳,仿佛間,我又看到了那個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只是歲月催老了她,她的背也更加駝了。
晚飯後,我回到房間打掃,在整理書櫃時,看到了一張媽媽的單人照。
那是1996年,浙江下了一場非常大的雪。
媽媽燙著大波浪,穿著一襲紅衣。
白雪映襯著她的皮膚更加雪白。
她露出微笑的表情,笑得無比動人。
真希望時光能慢些,再慢些,不要再讓媽媽變老了。
而時光如果能倒回,我想重新回到1996年,抓著她的手,說一聲:「媽媽,我愛你」。
作者: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