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爭年代極端困苦中,姜明真收養過4個八路軍子女,而她的4個親骨肉卻因戰亂、饑荒和疏於照顧先後夭折。當年,300多名乳娘和保育員哺育革命後代1223名,在日軍「掃蕩」和多次遷徙中,孩子無一傷亡。
乳娘:八路的孩兒比俺的更金貴
92歲的乳娘王葵敏站在門口小巷,盼著他的乳兒能回來看看。
保育員王佔梅向記者講述育兒所往事。
乳娘矯曰志的兒子田瑞榮。
■ 周末人物 不忘初心
□ 本報記者 陳巨慧 本報通訊員 王嘉
6月17日、18日,我省編排的大型紅色民族舞劇《乳娘》公演30場後攜「乳兒」回家,在威海傾情上演,藝術再現膠東乳娘冒著生命危險哺育前線子弟兵後代和烈士遺孤的感人事跡。
5月底,《乳娘》回家之前,記者赴乳山市,採訪乳娘、保育員、乳兒、乳娘子女,深深感受那種血乳交融、生死與共的人間大愛。
適逢小滿時節,太陽賣力地炙烤著這片紅色土地,山海相依的乳山城飽含溫暖與生機,一派蓬勃景象。
駛過一片片櫻桃園,車子在崖子鎮田家村停了下來,這裡正是膠東育兒所舊址所在地。整潔的石砌小路、錯落有致的青磚黑瓦房,令人想像著這個小山村當初的模樣。硝煙瀰漫的年代,膠東育兒所,成為紅色膠東後方根據地黨政軍的重要保障機構之一。
乳山市委黨史研究中心主任徐華偉介紹:「這裡是膠東第一個全域解放的縣區。我黨政軍機關、八路軍兵工廠、膠東公學、敵後醫院和製藥廠常駐紮在這一帶的村莊。」
在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期,八路軍主力和黨政軍機關被迫頻繁轉移,在突破日寇層層封鎖中面臨生死考驗。有的同志不得不含淚拋下剛剛來到人世的親生骨肉,送到當地百姓家寄養。1942年7月,中共膠東區黨委決定,在牟海縣(今乳山市)組建膠東育兒所,選取乳娘哺育前線將士的子女和烈士遺孤。
乳娘視乳兒如己出,待乳兒勝親生,在日常照護中疼愛有加,在艱難困苦時呵護備至,在生死考驗前挺身而出。她們有的忍痛捨棄親兒保乳兒,有的落入敵掌全力護乳兒,有的深山雪夜以體溫暖乳兒,有的嚴冬破冰尋魚哺乳兒,有的捨命獻血救乳兒……「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300多名乳娘和保育員先後哺育革命後代1223名,在日軍掃蕩和多次遷徙中,孩子們無一傷亡,堪稱人間奇蹟。」徐華偉說。
以血補血,以命保命
田瑞榮今年78歲,家就在膠東育兒所舊址紀念館西旁。「捨命獻血救乳兒」的乳娘,正是他的母親矯曰志,而他如今也是紀念館的義務講解員。
「聽我母親說,生兒比我大6個月,剛抱來的時候缺血(貧血),天天哭鬧。那時候,我父親得了脾病,我母親還得給生兒餵奶、治病,沒辦法把家裡的小毛驢賣了。」田瑞榮說。
餵養了一段時間,見生兒依舊面黃肌瘦,絲毫不見起色,矯曰志十分內疚:「人家爹娘為咱打鬼子,咱連個孩子都看不好,這說不過去啊!」她抱著生兒找到醫務組,大夫診斷,生兒患有嚴重貧血,急需輸血。「要血還不簡單,咱有的是!」矯曰志擼起衣袖把胳膊伸給大夫。
第一天輸了20毫升血,生兒沒有丁點兒變化,半夜還是不停地哭鬧。第二天,矯曰志抱著生兒繼續輸血,仍不見效。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漸漸地,生兒的臉微微泛紅,晚上鬧騰得也少了些,可矯曰志的臉卻變得煞白。大夫怕她身子吃不消,讓她養養。矯曰志死活不幹,「那得啥時候,再等下去,生兒會沒命的!大人受得了,孩子不能等!」就這樣又輸了幾天血,生兒晚上安穩不哭鬧了。
生兒的病好了又犯,只要犯病,矯曰志就帶生兒去輸血。矯曰志的身體日漸虛弱,輸血回來後經常一頭倒在炕上昏睡過去,最嚴重的一次躺了三四天才緩過勁來。「育兒所送來七八個雞蛋讓我母親補補身子,她沒捨得吃,沒讓我生病的父親吃,也沒讓我吃,全都餵給了生兒。」田瑞榮說。
以命保命,矯曰志全力兌現了照顧好生兒的承諾。2002年,矯曰志因病去世。離世前,她還一直牽掛著她養育過的生兒。
「孩兒啊,今後俺就是你的親娘」
那年,崖子鎮東鳳凰崖村的肖國英23歲,她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婦救會主任將出生12天的小遠落送給她奶養。剛送來時,小遠落瘦得皮包骨頭,病懨懨的。肖國英心疼地說:「孩兒啊,今後俺就是你的親娘。」
為保證有足夠的奶水,一家人將不多的口糧大都給了肖國英。有一次,女兒餓得直嚷嚷:「娘,我餓,我快餓死了,給我吃一口吧,就一口。」肖國英看看僅剩下的那點口糧,再看看瘦弱的小遠落,還是沒捨得讓女兒吃上一口,轉過身去假裝不理女兒,一邊用手抹眼淚,一邊把窩窩頭塞進自己嘴裡。在肖國英的悉心照料下,小遠落身體漸漸好起來。
1942年11月,日軍「掃蕩」馬石山。裹著小腳的肖國英,一手抱著遠落,一手拽著女兒,拼命地朝丈夫事先挖好的山洞跑去。眼看著鬼子越來越近,可是半路上女兒累得實在跑不動了,一個勁兒地哭。情急之下,肖國英一狠心把女兒撂在了灌木叢裡,囑咐她老實待著,然後用草掩上,自己則抱著小遠落跑上山。夜裡聽到鬼子搜山的動靜,肖國英緊緊摟著孩子,心急如焚,在山洞裡一夜沒合眼。第二天等鬼子走了,肖國英急忙找到藏女兒的地方,扒開雜草,看到女兒瑟瑟發抖,嘴裡還嚼著野菜。女兒後來說:「如果把八路軍的孩子撂下,俺娘良心上過不去。」
正是在那個晚上,大女兒哭了一夜,落下了哮喘的病根,讓肖國英終生愧疚。但她生前仍對採訪的記者說:「八路軍幫大夥打鬼子,把孩子交給俺是信得過俺,待他們必須比俺的孩子更金貴。」
從死神手裡搶回乳兒
戰爭時期,在敵人的層層封鎖與包圍中,缺醫少藥是常態。一旦乳兒患病,乳娘只能拼命跟死神搶孩子。和矯曰志一樣,崖子鎮姜家村的乳娘王葵敏,也成功地從死神手中奪回了乳兒。
記者到王葵敏家時,她剛坐著三輪車從幾裡外的女兒家回到這座老房子。「她就願意在這兒住,總盼著那個孩子回來找她。92歲的人了,我不放心啊,昨天好不容易把她勸到我家去,今天一早又回來了。」王葵敏的女兒無奈地笑著。
王葵敏守護的這老宅子,正是當年她哺育乳兒政文的房子。1947年,王葵敏出生幾個月的孩子不幸夭折。沒多久,村婦女主任王慶玉就抱來了一個男孩。當時只知道這個孩子叫政文,他的父親是諸往鎮流水頭村人。孩子還沒出生,他就跟著部隊南下打仗去了。他母親叫劉素蘭,是諸往鎮九龍圈村人,正在崖子鎮幹婦女主任。才幾個月的政文病得皮包骨頭,氣若遊絲。王葵敏趕緊給他餵幾口奶。孩子慢慢用小手抓住她,吮吸了兩口,緩緩睜開了眼睛。孩子有了反應,王葵敏高興地笑了,她同意收下孩子。
聽說哪裡有好大夫,王葵敏就抱著孩子去看,需要花錢就用家裡僅有的20斤小米算帳。換了三個大夫,孩子的病終於有了起色。
病中的政文經常哭鬧,王葵敏幾乎整天抱著他在街上溜達。晚上就點個油燈,抱著他在屋裡滿地走。他來的時候是夏天,到了冬天,孩子的病就好了,小傢伙慢慢臉泛紅潤,身上也肉嘟嘟的,而王葵敏自己卻瘦了十多斤。
「他姥姥來看孩子說:『他奶媽真有臉面,這個孩子越吃越胖。』」王葵敏說著就笑了起來。採訪中,這句話她反覆說了三四回,一回比一回笑得燦爛。在她心裡,這件事是她一輩子的驕傲。
一年後,政文被姥姥接走的時候,已經能溜著窗臺走路了。他不會說話,但能聽得懂。從王葵敏手裡接過自己虎頭虎腦的外孫,政文的姥姥拉著王葵敏的手說:「閨女,你就是這孩子的再生母親啊,沒有你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政文走後,王葵敏日夜想念。後來,她的兒子出生,也起名叫政文。她說:「做夢的時候還能看見他七八歲的樣兒。」
王葵敏說,有一年村裡一個媳婦趕集碰到了政文的姥姥,回來告訴她:「政文今年過年要回來看你。」可等到過了正月十五,王葵敏也沒有等到政文。「後來,他姥姥一家都搬出去了,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沒能再見政文一面,是王葵敏一生的遺憾,「無論他在哪兒,只要好好的,我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為掩護福星,
把自己兒子扔在無人山洞
1942年,司曉星剛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崖子鎮東鳳凰崖村的乳娘姜明真家裡。姜明真給剛滿8個月的兒子斷了奶,專心哺育司曉星,並給她起了個福星的乳名。
兩個月後,鬼子來「掃蕩」,姜明真跟婆婆帶著兩個孩子藏到了山洞裡。可是兩個孩子在一起,只要餵一個,另一個就哭鬧。為了避免暴露目標,姜明真狠下心,把兒子送到了另一個無人的山洞。剛返身回來,敵機就開始轟炸。她緊緊地摟著福星,依稀聽到自己孩子的哭聲,也堅決不讓心急如焚的婆婆過去抱孩子。等鬼子撤走後,婆婆發瘋似的衝出去扒開被敵機炸塌的洞口,看見孫子在山洞裡爬來爬去,手腳被石頭磨得鮮血直流,嘴上沾滿了泥土和鮮血,哭得肚子脹鼓鼓的,不停地咳嗽。回家不幾天,孩子就夭折了。強忍著喪子之痛,姜明真把所有的愛投入到司曉星身上。直到曉星4歲時,組織上把她接到了膠東育兒所。姜明真很捨不得讓她走,哭了很長時間。
1954年,司紹基經過三個多月的尋找,在組織的幫助下終於找到了女兒司曉星。
司曉星今年77歲了。她成人後一直在尋找乳娘。2015年冬,司曉星確認了自己的乳娘就是姜明真。她說,找到了娘,也找到了家。現在,司曉星每年都要回乳山幾次,給娘上上墳。她對記者說,姜明真先後收養過4個八路軍的子女,而她的6個親骨肉卻因戰亂、饑荒和疏於照顧先後夭折了4個。
必須照顧好戰士的後代
當年不到20歲的王佔梅,是育兒所幼稚園大嬰室的保育員。
「進飯堂,快坐下,靜悄悄,不講話,坐得端正聽阿姨話,這才是模範的好娃娃。」
「綠紗帳,美得很,蒼蠅蚊子進不來,又不咬,又涼快,小朋友們千萬別撕開,你要撕開可真不好,蒼蠅蚊子一起進來了。蒼蠅咬蚊子叮,小朋友們睡不好。」
接受記者採訪時,90歲高齡的王佔梅唱起了在育兒所時給小朋友們編的兒歌,歌聲依舊溫婉動聽。
說話不急不慢的王佔梅,對孩子極為耐心,「我跟哪個小孩關係都挺好的,都是國家的孩兒。我特別關心家明,他又小又瘦,這樣的孩子就要多鼓勵他,多點耐心,多哄哄他,讓他多吃點兒飯。」
有的小朋友剛從乳娘家接回來,不願意過集體生活,王佔梅就去開導他們。「司曉星來的時候就說不喜歡這裡,哭著要回去找媽媽,就是找乳娘。等慢慢熟悉了,她就願意跟你在一起了。」
有的孩子比較調皮,王佔梅也不會發脾氣。「不能在別的小朋友面前教育,要單獨教育。要跟他們說說道理,少批評,多鼓勵。」
在膠東育兒所工作的幾年裡,王佔梅幾乎沒有回過家,日日夜夜地與孩子們在一起。
1954年初,25歲的王佔梅結婚後,與丈夫分居兩地。「年底大女兒出生,我在醫院住了7天就回到了育兒所,孩子剛滿月就上班了。當時就是想方設法地保護孩子們,不讓他們受一點傷害。自己的孩子顧不上管,也必須把革命戰士的後代照顧好。」
「在育兒所的幾年是我這一生中最美好、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司曉星接受記者採訪時感慨道。1954年,回到父母身邊後,司曉星對乳娘、對膠東育兒所、對乳山一直念念不忘,尤其是乳娘姜明真和保育員王佔梅的音容笑貌,時時縈繞在她的腦海中。
「在我的印象裡,王佔梅阿姨很年輕,很漂亮,很溫柔,對孩子們細聲細氣的,我們都很喜歡她。」對於保育員王佔梅的回憶是輕鬆美好的,可每每提到乳娘姜明真,司曉星就泣不成聲。「現在她在世的兩個孩子都是新中國成立之後出生的,他們都生活在山區。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盡我所能地幫助他們,讓他們過好,達到跟我一樣的生活水平。」司曉星再度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