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林毅夫,復旦的陳平,中國人大的溫鐵軍,這三個人都是研究經濟學的大佬,而且都是知識結構外延非常遼闊的人。
他們的講座視頻,我看過很多。
陳平曾在一次講話裡推薦了四本書:
1.《從混沌到有序》普裡戈金
2.《從存在到演化》普裡戈金
3.《生命是什麼》 薛丁格
4.《生態系統的穩定性和複雜性》羅伯特.梅
而在他的代表作《代謝增長論》裡,陳平說道:
【複雜系統科學的基礎理論,可以概括為三塊基石。薛丁格1948年出版的《生命是什麼》,指出生命的特徵必須兼顧穩定性和變異性,為此提出亞穩態、非周期性晶體、負熵和遺傳密碼的大分子結構。
梅依1974年研究生態系統模型的穩定性和複雜性的關係,發現越複雜的系統越不穩定,挑戰了生態平衡的觀念。普裡戈金1977年發表的自組織與耗散結構論,強調開放系統的非平衡態熱力學是生命演化的基礎。
嗯,看來薛丁格的《生命是什麼》果然很重要。
那麼,從《生命是什麼》到《代謝增長論》,陳平是怎麼創造性吸收薛丁格的成果的呢?
這是我讀這本書的核心動力。
然而,真正進入薛丁格這本書時才發現,薛丁格豈止是滿嘴大炮?簡直就是滿嘴原子彈,直接給你來了一次知識結構的核震懾。
薛丁格說:
【本書即將討論的重大問題是:發生在生命世界中的事件,怎樣用物理學和化學的原理來解釋?這種事件的發生與時間和空間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呢?】
第2章到第8章,回答第一個問題。
第9章到第14章,回答第二個問題。
第一部分,因為缺少物理學、生物學、化學,甚至是數學的知識,讀起來可能會雲裡霧裡,沒關係。非專業人士讀此書,想的永遠是怎麼產生聯想爆炸、知識遷移。
第一部分第2章,從「樸素物理學家的觀點」開始發問:為什麼原子如此之小?
接著,又擴展疑問:
【我們提出的問題的真正目的在於兩種長度的比例——一種是我們身體的長度,一種是原子的長度。鑑於原子是一種特殊的獨立存在體,我們可以反過來提問:與原子相比,為什麼我們的身體這麼長?】
回答:
一、有機體的活動需要精確的物理學定律。
二、物理學定律是以原子統計力學為根據的,因而只是近似的。
三、它們的精確性是以大量原子的介入為基礎的。
針對第一點,薛丁格說:
我想有兩個理由可以解釋:
第一,被我們津津樂道的思想本身就是一個有秩序的體系。
第二,思想只能是建築在有一定秩序性的知覺或經驗之上的。
於是便產生了兩個結果:
其一,思想必定是與相對應的軀體組織緊密相關,鑑於思想的秩序性,軀體組織也一定是十分有秩序的,在其內部發生的事件一定遵守著某些嚴格準確的物理學定律。
其二,與相應思想的知覺和經驗相對應,外界物體對於具有良好組織的軀體所產生的反應,是我所說的思想的資料。
由此看來,這個軀體系統和外界物體之間的相互作用具有物理學的秩序性,即它們必須遵循嚴格、準確的物理學定律。
這個非常有啟發,可以進一步引入認知科學來輔助思考,不表。
針對第三點,薛丁格引入了「統計熱力學」,這個問題是與路德維希·玻耳茲曼和威拉德·吉布斯的光輝名字聯繫在一起的,而且也是這本書的一大核心理念。
解釋第三點時,薛丁格舉了三個例子:
①順磁性。
②布朗運動,擴散。
③「扭力天平」。
通過以上,他得出結論——律:
有機體的內在生命以及它同外部世界的相互作用,都能被精確的定律所概述,但這個前提是它自身必須有一個巨大的結構。
如果沒有足夠的空間結構,參與合作的分子數目太少的話,「定律」也就不準確了。尤其要注意一點,這個定律出現了平方根。
薛丁格這個討論的過程特別精妙。
第10章的論述特精彩。
論述的問題:人類到底有沒有進一步進化的可能性?
論述材料:拉馬克、達爾文、赫胥黎三人的理論。
結論:沒有這種可能性——我們錯過「通往完美之路」的危險係數越來越大。
①在我們這個時代,大多數「使人愚蠢化」的生產過程和高度機械化程度無不包含著使我們的智力器官嚴重退化的隱患。
②對生物進化毫無價值的世界大公司和企業間的競爭一直存在。
其中,有一段很有啟發:
【在植物和低等動物中,恰當行為的產生源於緩慢的選擇過程,換句話說,改錯和試驗可以造就恰當的行為;而高智商的人類可以按照自己的選擇來行事,於是便可以有效地克服諸如過程緩慢、生育較少等不利因素帶來的障礙。】
選擇就是命運,這恰恰是我的核心理念。
選擇,改錯,實驗,進化。薛丁格分析出來的這個模式很有用。我從曾國藩那裡學來正好就是這個。
第10章:「客觀性原則」。之前討論了原子層面的有機體,進化層面的「我」,這章討論我與世界:
客觀性原則,也常被我們戲稱為對周圍「真實世界的假說」。
這是一個十分簡化的概括,它可以幫助我們掌握自然世界中無限複雜的問題。認知主體被我們排除在自然界之外,而我們自己卻扮演一個世界的旁觀者,這個旁觀者不屬於這個世界,於是通過這樣的轉變,世界就成了一個客觀世界。然而這個方法可以引起幾點混淆。
首先,我們通過知覺、感覺、記憶等構建起來的客觀世界中,自然也包括我們自己的身體。第二,其他人的身體也是這客觀世界中的組成部分。我堅信其他人的身體也是意識領域中的一部分,或者也是與意識領域相連的。
雖然我無法進入他人的意識領域,但我對它們的存在從不懷疑。因此,它們也是客觀事物,也成為構建我周圍的真實世界的一部分。
既然他人與我沒有什麼區別,並且在目的和意圖上是完全對稱的,於是我可以斷定我自己也是構成我的周圍物質世界的一部分。
於是可以說,我是把感覺到的自己放回到了這個世界中。
更確切地說,第10章討論的是意識與世界的關係,這就產生了薛丁格的追問:意識如何作用於物質?(這也是量子力學的一個領域,雙縫幹涉實驗的變體,劉慈欣《球狀閃電》裡有運用)。
薛丁格說了一段看起來很唯心的話:
作為意識器官的感官產生了建造我們世界的材料,於是每一個人的世界是而且總是他自己意識的產物。
它是否還存在於其他地方,我們無從知曉,但是意識本身在其構建的世界中是陌生的,在這個世界裡沒有它的一席之地,因此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找到它。
第12章——算數悖論——是我最喜歡的章節。這章繼續上一章的疑問:意識自我在哪裡?並引出算術悖論:
【看起來有許多有意識的自我,然而這世界卻只有一個。世界這個概念本身就產生了它自己。我們周圍的真實世界是由無數人的意識重疊領域構成的。】
好吧,到這裡我已經開始懵了。
如何解決算術悖論?兩個方法:
【其中一個方法是萊布尼茨的單子學說中世界的多重化:每一個單子自身就是一個世界,它們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這些單子「沒有窗戶」,被「單獨監禁」。
但是通過一種所謂的「預先建立的和諧」它們可以彼此相契合。對於萊布尼茨的觀點,我覺得沒有人會對它感興趣,它也不會很好地解決數字上的矛盾。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所有的意識或知覺的統一。多重意識只是一個表象,實質上它們是一個意識或者說統一於一種意識。這就是《奧義書》中的學說。】
薛丁格的另闢蹊徑:
既然我承認意識是唯一的,並且我無法想像頭腦中的意識,那麼我身體上的所有或部分細胞的意識是怎樣整合而成唯一的意識的,或者在生命中的每一刻意識是怎樣由它們合成的。
不過人們可能會想,既然是細胞聯合體構成了每個人的整體意識,那麼意識的多重性應該是可以表現出來的。
「聯合體」或「細胞國」的說法在當今已經不是什麼比喻的修辭了,請看謝靈頓的觀點:「我們身體中的每一個細胞,都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個體生命」,這樣的宣言不僅僅是一句話或者為了描述的方便。
細胞是我們身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不僅是一個可以分離的個體,也是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生命有機體。
它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個細胞都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因此細胞生命組成了我們這個完整的生命統一體。】
我最喜歡的一段:
【偶爾畫家或者詩人在他們的作品中會勾勒一個真實的、毫無遮掩的次要人物,其實這個次要人物就是他們自己。
因此我認為史詩《奧德賽》中的盲人歌手就是作者自己的形象。當歌手唱起關於特洛伊戰爭的歌曲時,這位受傷的英雄在費阿刻斯人的大廳裡潸然淚下。
同樣的情景在歌曲尼伯龍根之歌中,一位詩人在他們穿越奧利地國土時出現了,這位詩人被推測是史詩的作者。
在丟勒那幅萬聖圖中,上帝周圍有兩圈信徒圍攏著,他們都在做禱告。最裡面的一圈是天堂裡的眾神,外面的這一圈是地球上的人類。國王、皇帝、教皇們都在這外面的一圈中。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位畫家應該不會出現在這個畫面中,因為畫家要出現的話一定是作為次要的卑微人物在外圍的一圈中。
我覺得這是對意識的雙重角色的最完美的解釋和比喻。一方面,意識是一個藝術家,它創作了整個藝術作品,另一方面,他又只是一個不重要的附屬品,因為在完成的作品中,不會因為它的缺失而有任何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