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少卿,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後合作導師。科研處處長、校學科建設辦公室主任、《美術與設計》副主編、校黨委委員、南京藝術學院學術委員會秘書長。中國畫碩士、美術學博士、藝術學博士後、江蘇省高校中青年學術帶頭人。江蘇省美術家協會理事、中國美術 家協會會員。主要著作有 :《林泉高致——元四家繪畫》( 2005);《承傳與演進——漸江與倪瓚山水畫風比較研究》(2007);《神 的腳印·中國符號文化: 古神化引》( 合著)(2009);《大眾趣味與文人審美——兩宋風俗畫研究》(2013);《漸江研究》(2018);《書體史話》(2020)。#文化#
發表學術論文 60 餘篇。現主持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百年新美術運動研究」(19Z D20) 子課題;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招標項目 「中國畫學研究」(20Z D12);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文人、僧人與黃山景致:漸江山水畫中的流行語言與個人經驗」(19B F075);曾主持第 45 批中國博士後基金資助課題「美術作品中的國家形象」( 項目編號:20090451238) (2009—2010);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中國當 代藝術發展與國家形象構建與傳播研究」(11Y J C760058)(2011—2014);主持江蘇省教育廳指導項目「當代藝術與國家形象構建與傳播研究」(2011SJD760025)(2011—2014) 。獲教育部「第四屆全國優秀美術教育論文評選三等獎」(2004);江蘇省普通高校「青藍工程」優秀青年骨幹教師 (2004);江蘇省普通高校「青 藍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 (2008);「美術作品中的國家形象研究」獲得第 45 批中國博士後基金二等獎資助 ( 項目編號:20090451238);
少卿弟在藝術界似乎多以學者身份見著,殊不知他原本乃為繪畫專業出身。的 確,從事繪畫專業而復能獲得很高的學術 成就者寡也。從現代畫史上講,真正做到 的大約只有黃賓虹和傅抱石二人,遠一點 講,鄭午昌亦可算在內。其餘則不足論也。我講這一點,是對一些成見加以責難,並 覺得現在人們對少卿的繪畫成就認識是遠 遠不夠的。
少卿創作主要以人物畫為主,具體題 材則是佛道人物和高士形象。他的人物畫已然形成了一種十分鮮明的風格樣式,但這一風格樣式又不是刻意而成的,而是從他筆底自然抒寫呈現出來的。人物造型汲 取了明清丁雲鵬、陳老蓮、任伯年的路數, 不以端重為能,卻以奇異標識——現在畫 壇講什麼識別度,少卿的人物奇異造型所 具有的識別度不是極為顯著嗎?但卻並不 讓人感到故意的炫奇。你看他所繪的觀音 菩薩,樣貌清奇之中仍流迥出一脈佛禪和 慈悲的韻味,其羅漢的奇詭面容之中頻生 一種智慧的風神,而高士的奇絕之姿亦令 人有雲際之念想的意趣。應當說,少卿的 人物造型,從開相,到眉眼情態的描繪,鼻翼形狀和唇之勾畫,包括手足的擺布,已然成竹於胸,形成了相對穩定的樣式, 這既是佛教造型本身的一種預先範式所致, 又是少卿力求形成自己個人風格的藝術建 構——以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成功地 塑造了一眼即可辨識的「呂家樣」。
少卿「呂家樣」並沒有給人一種完全 程式化的印象,而是能於相對穩定的樣式 中充滿了變化的機趣。其機趣來自於造型 的微妙,又源於他嫻熟的筆墨表達。少卿 人物筆墨利落乾淨,勁健而富有內涵,細線之中灌注了不可掩抑的寫意風調,轉折之間盡顯出他將筆墨表現與造型方式打成一片、有機融合的出色能力。正是這種內 在的筆墨語言形態和質量賦予了「呂家樣」 變幻不拘的藝術生命。
不妨看一看少卿畫作的題款書法,即 可得知他的筆墨能力與他的書法修為息息 相關。那一手流麗靈動的帖學功夫絕非一 般畫匠可以比肩,這既從一個側面印證了 他筆墨寫意的內在底蘊,又為畫面平添一 脈濃鬱的文人旨趣。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ˉ 68cmX45cm ˉ 2018年 ˉ 紙本設色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ˉ 68cmX45cm ˉ 2018年 ˉ 紙本設色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自汲新泉喚新茶 ˉ 68cmX45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且嗅清香倍飲茶 ˉ 68cmX45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一團和氣 ˉ 68cmX45cm ˉ 2018年 ˉ 紙本設色
少卿的畫,無論是造型,還是筆墨, 或者整個畫面氣息、氛圍,都給人一種清 麗而素雅的審美感受,顯示了很高的格調。這種格調十分貼合其所表達的人物(如佛 教形象)的身份、畫面的主旨和情狀。他營構自然環境(如山石、芭蕉、竹影)也是十分講究,既一片生機,又似乎纖塵不染,同樣透發出一種脫俗超逸的格調。在我記憶中,少卿學術研究的一個方面就是對元人倪雲林的考察。倪畫基本的 審美特徵就在於具有極高的藝術格調,在 於超塵脫世的清逸之風,這對少卿是否產 生了潛在的影響呢?如果這一說法尚無完 全確證的話,那麼我想說,少卿的學術修 養和積累必然對他的繪畫創作和格調形成 具有重要作用。
學術研究有時會讓人變得迂腐,但真 正富有靈性的學術研究恰恰會給人一種很 高的審美眼光,並促使他自覺地追求一種 很高的藝術格調。一些愚盲的畫家常嗤笑 學術研究與繪畫創作的悖繆現象,這種現象在少卿身上是不存在的。反過來恰好表明他的繪畫格調形成與其學術修養相得益彰,是許多畫匠無法企及的境界。
可以設想一下,一個畫家如果不讀書,下筆文意不通,他如何立足於藝壇呢?學 術研究尤其是藝術研究當然應與藝術創作 貫通起來,掃除障礙,知行合一,才是正途。高的格調與學術研究是一種或然性關係, 而非必然性關係——但在如今現代社會和 文化高度發展的時代,後一種要求顯然不 是過分的期許。而少卿的繪畫成就即是很 好的明證和範例,他的作品應受到藝壇方 家的更多關注,並應獲得更多的審美點讚。我深信,以他目前的成就,足以知曉他的未來將是一片錦繡。
( 樊波,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普門真境難描邈,剛被人傳入畫圖
| 談中國畫中的佛教繪畫創作
文 ˉ 呂少卿
佛教繪畫在中國畫史上地位特殊,因其背後可能承載的宗教哲思而被人另眼相 待。江月好畫,但「千江有水千江月」卻難描, 毫端故事的妙趣,都在這一點水墨之中。本文只是我創作過程中的一些片段思考, 藉此機會梳理一番,算是第一視角的主觀 闡述,尚不足以稱作對佛教繪畫的學術討 論,偃鼠飲河,臨流寫照耳。
一、佛教西來:是佛教改變了中國,還是 中國改變了佛教
要談論佛教繪畫,自然不能繞開佛教本身。若對佛教的歷史缺乏認知,那麼相關的繪畫創作就是無根之木。中國的佛教繪畫誕生在佛教西來之後,它是兩種文明 交融後的產物,在早期相當長的畫史記錄 中,中國的佛教繪畫雖出自國人之手,卻仍保留著它們來時的面貌。這樣的狀況從 東漢末年一直持續到中唐時期,面對這樣 的史實,令人不禁發問——佛教西來:是 佛教改變了中國,還是中國改變了佛教?要討論這個問題,「佛教」的概念還要先 行釐清。趙樸初說:「它是一種宗教,包 括它的經典、儀式、習慣、教團組織等等。」[1] 那麼,考慮佛教與中國之間的關係,還當落實到這幾點上來作討論。
第一是經典,「依法不依人」[2]的傳統 在佛陀時代就已確立,這是學佛的準則。然佛經中的許多概念、術語對中國信眾而 言是陌生又難以理解的。為方便傳法,借用中國典籍裡的內容加以解釋,是名「格義」。但二者之間在某些觀念上本身就存 在著較大的分歧,比如「孝道」。因此「佛 教不斷『轉化』與『調適』自己的理論與 立場,強調佛教的許多經典亦重視孝道」[3], 甚至不惜創作各種偽經。這樣逢迎的姿態, 已經背離了經典。
人若不為形所累,眼前即是大羅天 ˉ 68cmX45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花開與木落,天地自春秋 ˉ 68cmX45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千江一片月輪孤,直是禪心映玉壺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莊嚴淨妙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第二是儀式,宗教現象最為基本的兩個範疇之一。[4]佛教在中國禮儀文化的影響 下,逐漸產生了如「懺法」之類的新的儀 式。蕭福登在《道教與佛教》一書中就對 其懺文的動機、儀式中的細節有過討論, 指出佛教懺法的產生是受到道教上章首過作法的啟發,念文疏的儀式亦可能是對道 教青詞表文的改造模仿。[5]這些都和早期印 度的儀軌相去甚遠。到明初皇家舉辦的「蔣 山法會」,又吸收了郊祀的儀式結構,推動了經懺佛事的發展。
第三是習慣,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從東晉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到宗杲「予雖學佛者,然愛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大夫等」的立場變化,我們看到佛教對世俗王權的妥協。[6]其二,原本不禁肉食的佛教僧 團在南朝後期開始禁肉食,這是受到儒教 服喪期間斷絕肉食的傳統和道教修仙方式影響之後的變化。梁武帝、周顒、沈約等 人的支持對這一習慣的改變起到了很大的推助作用。
第四是教團組織。這對中國傳統的宗 法社會而言,是一種全新的社會組織形式。外部世界,中國不僅要在思想層面做出接受,還要在社會組織制度上做出克服與整 合。內部世界,受中國等級社會的影響,其管理的制度也在發生著變化。以《百丈清規》為例,不僅設立法堂、僧堂、方丈 等制度,還詳細規定了眾僧的各種職務, 對後世教團組織影響深遠。
葛兆光曾在《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一文中說:「從五至七世紀的思想史進程來看,似乎並不是佛教徵服了中國而是中國使佛教思想發生了轉 化,在佛教教團與世俗政權、佛教戒律與 社會道德倫理、佛教精神與民族立場三方面,佛教都在發生著靜悄悄的立場挪移。在中國擁有相當長的歷史傳統的文明區域中生存,佛教不能不適應中國;在專制的中國政權勢力的統治下,他們只能無條件承認政權的天經地義,承認宗教應該在皇權之下存在。」[7]葛氏的觀點固然不錯,但他卻 忽視了中國因佛教的傳入而發生的變化。
簡言之,佛教經典的翻譯為中國文化 帶來了新的思維方式和新的詞彙;懺法儀式的形成豐富了中國原本的祭祀方式;對王權的尊崇減輕了社會動蕩的危機;僧團組織的存在轉嫁了部分憫孤恤弱的公益負 擔。可以看到,中國在接納佛教的同時, 自身也發生了一系列的改變,或積極或消 極,但終歸是有所變化的。二者之間沒有 絕對的被動,而是互做調整與適應,總體 上是相向的。正由於這樣相向的氛圍,佛教繪畫才得以有發展的空間,從「六朝三傑」到曹、吳家樣,從貫休到法常,從王齊翰到崔子忠,在在處處,都得益於二者之間早期的良性互動。這是世界宗教傳播史上少有的和平案例。
至清涼境,得大自在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心無掛礙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二、傳承有序與時代變遷:中國傳統畫史 中的「佛道繪畫」
伴隨著佛教的傳入,「佛道繪畫」也 一併在中國出現。從東漢明帝命人臨摹天 竺國釋迦像的記載開始,佛道繪畫在中國繪畫史上就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惜哉!早期的佛道繪畫並沒有很好地留存下來, 要對其進行梳理除了藉助同時期其他類型的視覺材料外,最為重要的資料還是中國傳統畫史裡的記載。
最早有關中國佛教繪畫的記載,見於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東漢明帝)乃使蔡愔取天竺國優瑱王畫釋迦倚像,命 工人圖於南宮清涼臺及顯節陵上。」[8]但這只是無名工人受命臨摹的被動動作,既缺 乏具體的描述,也不是中國畫史所習慣記 載的主流。「自吳曹不興、晉顧愷之、戴逵、宋陸探微、梁張僧繇、北齊曹仲達、隋鄭法士、楊契丹、唐閻立德、立本、吳道子、周昉、盧楞伽之流,及近代侯翼、朱繇、張圖、武宗元……王齊翰、顧德謙之倫,無不以 佛道為功。」[9]這串載錄於郭若虛《圖畫見 聞志》裡的名單,才是中國傳統畫史所關 注的主體內容。
佛道繪畫,在中國傳統畫史中的記 載是起源於東吳曹不興的。是時,康僧會在建康傳法並建立建初寺。於郭若虛所引蜀僧仁顯的《廣畫新集》中,我們知道影響曹不興佛教繪畫最為 重 要 的 因 素,乃 是康僧會所帶來的「西國佛畫」。[10] 南朝四百八十寺,有關佛教繪畫的典故甚多, 最為著名的就有瓦官寺顧長康繪維摩詰一 壁而捐百萬、一乘寺張僧繇遍繪凹凸畫而 改稱凹凸寺的故事。這些典故不僅顯示出 南朝畫家對佛教題材的熟悉程度,也透露 出他們對「西國佛畫」技法的了解。向達直言:「魏晉以後,中國畫家受印度之影響, 則極為顯然: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唐 以前畫家傳代之作,畫題帶印度成分者約十居五六。」[10] 向氏前半所言誠非虛詞,但 他所謂「帶印度成分者約十居五六」恐有所誇張,且「印度之影響」似也值得商榷。
佛教固然起源於印度,但早期來華積極傳法譯經的僧眾並不以印度為絕對。來自中 亞的粟特人、月氏人、罽賓人在此時所扮 演的角色,其重要程度恐不低於來自印度的傳法者。從現存的畫史資料來看,影響 東吳曹不興的「西國佛畫」是康居人康僧會所帶來的;而北齊的曹仲達本就是粟特 人,和康僧會屬同族;另有師從衛協的史 道碩也畫佛道題材,他可能也是來自中亞的粟特人。
有足夠的證據表明,畫史上所記載的 「曹衣出水」與中亞犍陀羅風格的藝術關 系密切,南朝畫家們所見到的「西國佛畫」和自身所傳承的「凹凸畫」也受到印度藝術的影響。有資料顯示,這樣的風格一直持續到初唐,甚至在某些地區保持得還要更為久遠。要說明的是,這種風格的延續並 不僅僅依靠自身的傳承授遞,還仰賴於西 域美術的不斷輸入。隋末唐初,來自于闐的尉遲父子便承擔著這種持續輸入的作用。「佛教美術的傳承性和穩定性要遠勝於包括文人美術在內的世俗美術。」[11] 這是對宗教典籍中制像法度主動遵循的結果, 從另一個側面也看出畫師們面對外來的宗 教文明,尚沒有足夠的信心和氣度去對它 加以改良。不過這一局面在初唐之後出現 了轉變,唐帝國的軍事力量不斷攀升,使 原本騷亂的邊疆四夷賓服,加之經濟的不 斷髮展,文化自信也愈趨勃興。「蕃胡華化」[12]的社會現象就出現在這種歷史語境之中。
法喜緣從寶相來,人生煩惱自此解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直願人心如水月,澄澈空明淨無邊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與早期佛道畫家不同的是,盛唐的大國氣象令他們可以豪邁積 極地做出各種新的嘗試,加之此時佛教世俗化的日益嚴重,佛道繪 畫的轉變成為整個盛唐文化時代變遷的一抹緋紅。吳道子、劉行臣、 僧智瑰、僧金剛三藏、韓幹、李果奴、王維、周昉等,都是當時佛道 繪畫的名家,是他們轉變了佛道繪畫持續近三個世紀之久的「西國」 面貌。道宣即說「造像梵像,宋齊間皆唇厚鼻隆,目長頤豐,挺然丈夫相。自唐以來,筆工皆端嚴柔弱似妓女之貌,故今人稱宮娃如菩薩」。[13] 這樣的嫵媚和世俗姿態也從另一個側面助推了佛道繪畫向「有情」 的靠攏。
在侯旭東的研究裡,世俗社會中的宗教信仰也並非一成不變。到晚唐五代,羅漢信仰便在日益世俗化的佛教中逐漸興起。以羅漢 畫而聞名的貫休和尚就活躍於這一時期。除貫休以外,畫史中還有 前蜀的張玄、南唐的王齊翰等人畫羅漢畫的記載。這一時期的佛道 繪畫已有可參照的摹本傳世,故能放到下一部分去做討論。
石壁雲天觀自在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三、「入禪」與「逃禪」:和尚的「佛教繪畫」與士人的「佛教繪畫」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這是禪僧貫休最為著 名的詩句。氣魄豪雄,澎湃堅韌,乍看之若蜃樓,痛快無由,細忖之又堪補白連綴,餘韻甚濃。禪僧詩與士人詩自有不同,轉諸佛教 繪畫,二者也不盡相同。
佛教繪畫是對佛教主題的描繪,製作者的身份多種多樣,或畫匠, 或士人,或僧侶,甚或還有帝王。前一部分,我們對佛教繪畫整體 面貌的時代變遷做了一番縱向上的梳理。發現從東吳到初唐,持續 三個多世紀的「印度—中亞」風格最終在盛唐佛教世俗化的浪潮中 出現變革。周昉的水月觀音、韓幹的「家伎小小」都是畫史上佛教 繪畫的新面貌。在留存眾多的各時期佛教繪畫裡,亦可做一番橫向面貌的對比。在已知的佛教繪畫作者中,和尚與士人是最為活躍的 兩個群體。這兩個群體都擁有足夠良好的知識修養,一類是佛教的 主要傳播者或繼承人,一類既是重要的被傳播者同時又扮演者繼續 傳播的角色。前者的活躍是在晚唐之後,尤其是禪宗逐漸成為佛教 的主流宗派之後,貫休是這一群體的首座豐碑;而士人群體在佛教 繪畫中的積極表現幾乎可以貫穿整個佛教繪畫史。
如前所述,晚唐五代時期興盛起來的羅漢信仰為佛教繪畫的創 作提供了新的素材。佛經中各具超群能力又各有缺點的羅漢形象受 到繪畫者們的青睞。伴隨著這一信仰的盛行,對羅漢畫創作的熱情 到宋末元初都未見消減。與羅漢畫地位同樣重要的佛教繪畫,還有 禪意畫、祖師畫以及觀音畫。
貫休和尚的羅漢畫真跡已不可見,日本宮內廳、高臺寺所藏皆 是摹本,但風格接近史實。參考《宣和畫譜》卷三的描述:「羅漢狀貌古野,殊不類世間所傳,豐頤蹙額,深目大鼻;或巨桑顙槁項, 黝然若夷獠異類,見者莫不駭矚。」至少可知,「禪月大師」的夢中羅漢不是普通長相,而是「若夷獠異類」。同時期擅畫羅漢的還有張玄,他在羅漢開臉上的呈現就與貫休有很大區別,「玄所畫得其世態之相」。[14] 張玄的「世態之相」或許正是盛唐以來佛教世俗 化的餘波,而貫休的「夢中羅漢」其真實的來源卻極可能是他在寺 廟中看到的前代遺存——那些異域長相的「印度—中亞」美術。有 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不論哪一群體製作的羅漢畫,在可見的絕大多 數的宋元作品中,羅漢們的服飾都甚為精緻,所用器具、所居環境都堪稱華美,除去這些羅漢畫的裝飾用途外,是否還有其他的原因,是值得研究的。
禪宗,中晚唐之後成了中國佛教的主流。禪僧作畫,別具一格。畫史上擅畫禪僧當有南宋法常,但他的作品卻很少直接表現佛教題 材。在宋元文人的《畫繼補遺》和《松齋梅譜》中,法常是一個擅 畫龍虎、禽鳥雜畫的山野畫僧,他的作品「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 幽耳」[15]。後世美術史聲譽日隆的法常在當時遭遇冷落,並不是由 於他的藝術有失水準,而是這些「意思簡當、不費妝綴」[16] 的作品 違拗了當時崇尚精緻的審美習慣。與法常相似都擅用水墨寫意的畫 家,還有稍早些的梁楷,世稱「梁瘋子」。他所畫《六祖斫竹圖》《布袋和尚圖》用筆爽利,毫鋒灑脫,真真兒有些禪風;又有《八高僧圖卷》造型樸拙,用筆收斂,尚是一副「夷獠」長相。在南宋的佛 教繪畫中,選此二人作一剖面,結果卻出人意料:士人梁楷擅作禪 畫,祖師圖流傳至今;禪僧法常憑雜畫名世,佛教繪畫卻較少流傳。
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做渡人舟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縈纏只是貪嗔痴,解脫無非戒定慧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和尚「入禪」,若一輪明月到床前;士人「逃禪」,但求一榻好安身。各取所需,又各自表現。所畫之高低,全在於對禪理的認知。如戴進畫《達摩六祖圖》, 只不過是在山林中安插了些披著袈裟的人 物,面無表情,毫不神氣。這是不了解佛理之人的作品,是受命於他人,是匠人畫。又徐渭畫《蓮舟觀音圖》,書畫並賞,滔滔中別有一番自在慈悲。這是晚明士人對 觀音的解讀。無論作者的身份標籤為何, 作為繪畫,它終究是一種心靈態度的轉譯, 是一種人生思考的外化,是對這個世界的另一番觀照。
四、人神之間的精靈:我的佛教繪畫創作
繪畫,是我的偷閒。它像遙遠光年之外的長庚星,虛爍著不交一言,卻能令人 沉靜。我的家鄉有漫長的佛教歷史,直到 今天,仍在禪林中享有盛譽。蓬生麻中, 自然對佛教產生了興趣。但那時的認知尚 停留在餘韻綿長的梵唄、停留在儀軌風峻的僧袍。後來負笈石頭,在這座燦然於南 朝詩歌和美術史的城市裡,有關佛教繪畫 的種子便悄然布徑。攝山上的南朝石窟幾 經塗抹,定林寺的達摩崖依舊矗立;瓦官 寺的維摩詰早不知行蹤,凹凸寺的繁花還 可以想像;站在江水前,佛教的「無常」每每湧上心頭。畫史已矣,幸留筆墨在手邊。
雖然我們在討論佛教繪畫,但從美術 史的視角來看,它和其他門類的繪畫,並 不存在什麼區別。我畫的是羅漢,是觀音, 但最終他們都還是長著五官四肢,帶著表 情談吐的人。畫史上,佛教繪畫有過三次 俗化。雖時空不同,但傾向是同樣的。第一次是在盛唐後,菩薩似宮娥。大同華嚴寺裡的露齒脅侍,合掌倚立,神態仿若飛 天,莞爾少女,心思費猜。第二次是在南宋,民間畫師們為不入涅槃的羅漢穿上絢麗的華服,布置精美的居室,一派富貴燕居的場景。
第三次是在晚明,如紹興徐文長,北海崔子忠。《雲中玉女》雖素履峨冠,一派軒軒霞舉的舊貌,卻總於頷首側盱中,露出 一絲妍媚。末法時代,是一種形容。五色 令人目盲,終不能禁五色,唯有在五色中作曉諭。在不斷俗化的佛教繪畫史中,我 們看到的其實是來自三千世界的審美期待。我作佛教繪畫並無意去迎合什麼,「不圖人境有禪關」「魚鳥相忘二十年」[17]這兩句詩,恰也可以概括我繪畫中的佛教題材。前者是羅漢畫,後者是水月觀音。「不圖人境有禪關」,是妥協,樂得個接受, 自在恬然。沒有失望,是因為有預判在先。羅漢是了脫生死、斷除煩惱的住世修行者。
他們在玄奘譯的《法住經》中,個個都有名姓、有經歷、有缺點,是真實世界中的人。這也難怪陸信忠會把他們畫成忙於案牘, 又倚欄若失,憑几觀鬥,又說法自如的樣 子了。我作羅漢畫,多單尊構圖,把他們 請出宮室,安坐於山林。白衣拖拽,不假莊嚴,旁浮皆淨,更嫌物飾。或籠肩佯怯, 或倚肘出神,總一副祥和模樣。風煙消散, 自性不離。在他們期待的眼神中,注滿了長者的寬懷。這或許能令畫前人感到慰藉吧。觀音有鸚哥兒、有鰲魚,法海慈航, 有求必應。惜在度一切苦厄,過於匆忙, 五蘊皆空難照見。我畫水月觀音,非是要請大士安坐。車塵馬足,杜門難避,能於水崖上靜思半刻,便算是人間至樂。然前 人畫觀音,端肅者若金石,瞰眾生若鄙宵 小;妍倩者又近於媚,拈君持似褰霓裳。我畫水月觀音,卻素麵姣容,收攝精神, 坐於崖臺之上,下臨波濤,除略施膚色、 勾染琉璃外,其餘都用淡墨,因之波濤無響, 竹月潛移,遂有魚鳥相忘、五蘊皆空之境。
普門真境難描邈,剛被人傳入畫圖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但願人心如水月,何愁不得睹金容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還得本心,不離自性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觀空有色西方月,聽世無音南海潮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紙本設色
前述佛教繪畫有三次俗化的浪潮,相 應地對佛教繪畫的「神化」更又何止三次?它們恰如承載浪潮的海面,固執沉默。無 論是神化還是俗化,左右佛教繪畫的,都是對世俗審美或另一種自負審美的討好行為。在筆墨的世界裡,我只同自己的坦誠對語。我只信服於太虛大師提出的「人間佛教」,我相信繪畫也是一種有效的途徑。我希望把他們塑造成人神之間的精靈,能在鳶肩鵠頸之餘空堂對語,能在欲壑罅發 之時聞經收韁。然而,誠如釋紹曇所言,「普 門真境難描邈」,我的佛教繪畫還未足上 述「希望」之萬一。 作者/樊波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中國畫學研究」(20Z D12); 國家社科基金藝術 學項目「文人、僧人與黃山景致——漸江山水 畫中的流行語言與個人經驗「(19BF075)。
注釋:
[1]趙樸初 .趙樸初文集(上卷)[ M]. 北京:華文出版社,2007:571.
[2]大涅槃經:卷六 [M].曇無讖,譯 .
[3]聖凱 .中國佛教信仰與生活史 [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14.
[4]同[3]:6.
[5]同[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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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 [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594.
[8]張彥遠 .歷代名畫記 [M].津逮秘書本,卷五 :17.
[9]郭若虛 .圖畫見聞志:論收藏聖像 [M].
[10]郭若虛 .圖畫見聞志:論曹吳體法 [M].
[11]向達 .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 [ 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56.
[12]王霖 .早期中國羅漢信仰及圖像研究 [D].杭州:中國美術學院,201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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