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感豐山鎮在泡桐以西,兩鎮相距十裡,一河相隔,山脈相連。鄉俗俚語都接近,兩岸的村民互通有無,交往頻繁。因為豐山鎮的所在地屬東楊崗村,所以趕集的人不說趕豐山,而習慣稱趕楊崗。
與河這邊黃陂的鄉鎮相比,豐山鎮有它的特色,二三十年前的年關口,因為頭腦發熱地想做點小生意,我往來過一段時間。
豐山的樹木,遠近有名,新料是杉樹,舊料是拆屋的檁條椽子,因為不用,或者換購其它,或者手頭不湊巧要用錢,都拿來交易。沿河的人,蓋瓦屋偏房,打柜子妝檯,尋木料,屬豐山的料最好,價不貴,品類還齊全,木材交易場在鎮北,新街的背面。
木料之外,我記得還有一個牲畜交易場,在街東,楊崗村的村頭,小豬仔、「糙子」(半大的豬仔)、黑白花色,都有。最有趣的是買賣耕牛,審度很久,買客開始挑毛病,挑完毛病討價還價,這是必定的規程。民間常說的「做牛生意」,意思就是慢慢磨,分毫必爭。
本壪有一個養牛的老者,賣了大牛換小牛,養大養壯之後再賣,日常總要放兩三頭半大牛,有事無事就逛豐山的牛市,碰到「好苗」就收攏,不急不緩,煙錢酒錢,日常挑費,全靠著倒騰幾頭牛。做牛生意要有眼色,神秘深奧,外行人不懂。
木材牲畜場,泡桐也有,分別在街的東西兩頭。牲畜交易在街西,原農興小學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上,買賣木料在街東,盡頭坡頂的一個小崗上,沿團結小學的院牆一字排開,規模比豐山小,交易者寥寥,場地獨立於喧鬧的街市,寒風吹過,異常冷清。
豐山鎮有新老兩條街,老街在鎮南,是南北向蜿蜒的一條小巷,屋簷街面很多還是石條石板,街道窄處一米開外,寬處大約兩米多,房子多老屋。老屋戶戶臨街,密布在小巷兩邊,大多做點小生意,冬臘月不少人家賣香蠟紙炮,菸酒茶什。
有生意的門戶,熱集開門早,一般也要擺一個營業的招牌或者標識,以告知臨時擺攤的「此處有人」。老街的房主,大約都是東楊崗的原住民吧?我猜想,沒有考證過。
新街橫在老街的北頭,與老街連在一起,就是一個彎彎扭扭的T字。新街東西向,東頭前幾十米,牲畜交易場再往東,就是東楊崗村,西頭橫著一條馬路,馬路的西邊也是一排房子,民房之外,記得還有鎮政府的辦公樓。
橫街往南往北都是鄉鎮通道的出口,往北出口西拐,一路向前,就是周巷鎮,周巷和豐山都屬於孝昌縣管轄,唯一的不同在於,豐山位於黃孝交界,界河文化的浸染,更加明顯。
不記得是哪一年的冬天,我在新街靠近西頭的一個鋪面前,賣過一段時間小籠包,攤位的後面是我姐夫的姐夫的一棟二層樓房,姑且稱其楊姐夫吧,因為親戚不假,聽說想做點事,很是熱情,而且街面的事情,楊姐夫是打了包票的。
他家是東楊崗的原住民,聽說家族在村子裡不小,親族本房還有幹部,他本人開車拉貨,家裡門面出租還做一點生意,冬臘月和正月初,鞭炮、菸酒禮品銷量都不錯。那個年代,有私家貨車拉貨做生意,也是不簡單的人。
他有一個外號叫「拋皮」(指愛說大話的人),我倒不覺得。至今還記得初次見面時,他對我說:「冇得事冇得事,東楊崗這塊你放心,有麼事找我。看見沒?你隔壁炒豆折的,是我的親二叔。」
做過幾天之後,隔壁左右慢慢熟悉,生意散淡或者快散集了,就閒談。東邊隔壁果然是楊姐夫的二叔,年紀五十多歲吧?人挺精神,說話的語氣神態,與楊姐夫有幾分相似,看起來比一般的農村人精明有見識。
也許因為閒談,都是老生常談吧?聊些什麼現在大多忘記了,只記得他說做生意不難,在東楊崗炒豆折,賺錢容易。相比之下,我每天的起早貪黑,又一無所獲,就深感慚愧、露怯。
做早點要早,冬天四點鐘起床,擺開架勢,熱水和面、發酵,和好的面放在一個大盆子裡,外用棉絮嚴嚴實實地包起來。五點鐘生爐子,爐子是請人做的,一個大油桶的半腰破一個缺口,燒的是買來的劈柴,火旺得很。
第一鍋出爐,天漸漸分明了,擺攤賣菜的,開門售貨的,霎時間塞滿整條街。
二叔用的是一個家用蜂窩煤爐子,炒豆折的時候,總要低頭彎腰,不停地加佐料醃菜,炒好盛到一個中號的瓷碗裡,擺在旁邊叉字腳的小桌上。
看到二叔做生意的家練,一個小爐子,一個幾十公分方正的娃娃桌,再想到二叔賺錢容易的高論,我心裡不免有些懷疑。二叔跟我前後腳開張,何以生意就這樣順暢?
一段短暫的嘗試,就這樣告別,轉年我就沒再幹了。來年的年底,也不見二叔的蹤影,炒豆折的生意,肯定是沒有做了,身居鬧市的東楊崗,二叔的門道總是寬廣的吧?
也許因為第一次擺攤的磨練,覺得躋身其中,並不十分特別,芸芸眾生罷了。有一年臘月,還跟隔壁的大貨買過年畫,他賣,我旁觀湊熱鬧。都是閃光的薄紙印刷的俊男美女,娃娃壽星。
大貨是一個樂觀愛說笑的人,他說李集的人說話「炸」,見面老遠招呼,開腔好似大炮出膛的聲音,泡桐人則不然,聲音敦厚低沉,內斂情怯。孝感一河之隔,卻又是另外的風氣,格外熱情好客重禮節。
倘若我在生意上有什麼建樹,大貨算是我的師傅。大貨命運不濟,三十來歲的時候,因為小時候留下的病根,早逝了。
翻轉過幾年,因為偶然的機遇,我又到豐山和周巷賣過胡椒辣椒,乾貨調料。趕豐山,大多數時候在新街中間一條的售賣者中間,兩邊都是行人。旁邊不遠的牆邊有一個推板車賣生薑蒜坨的,隔十多米也是中間一條,有一個賣十三香的,面前一塊帆布,上面擺滿八角桂皮,邊包邊唱:
花椒好,花椒香,花椒的味道特別長
熬魚燉肉少不了,煎炒烹炸屬它強
凡是做菜它調味,沒有花椒味不香
要問花椒產何地,河南開封是家鄉
……
走南闖北的行商,本領總會高人一等。之所以對這兩個攤位印象深,是因為第二天走到周巷,還能聽到他們的叫賣聲。聽說他們很多是組團到一個地方,然後按集鎮分散開,「形散而神不散」,臘月三十前再一起趕回老家吃年飯。
臘月的生意,很多是短平快,做一個臘月,類似於寒假工。鄉鎮的集鎮多是兩天一集,要想每天上集,就得趕兩個鄉鎮。我趕的是豐山和周巷,農曆的單日子是豐山,雙日子是周巷。兩鎮相隔十多裡路。
豐山離家十五裡,辛苦一點,起早還能趕得到。頭一天準備好貨品,臨睡前在自行車的後座上綁好,後座上固定一塊木板,貨品置於木板上,上面再搭上秤砣秤桿,秤盤經常是耷拉在側邊,半固定,夜行,路不平,蜿蜒向前,老遠就能聽到叮叮噹噹的聲音。
冬天的天氣,黎明之前,即便是月圓之夜,光線也是暗淡的,多半只能摸索著前進,方向的辨識,靠的是彎彎曲曲的村道,時隱時現的白光。好的路,有薄薄的一層沙石,但多是黃土路,路肩有疏密錯落的地坪草。
夜行自然選擇大路,過黃孝河上冷家墩子,再一路向北,到官塘羅,這節路也最坎坷。雨後天晴,一兩米寬的土路上,兩條深深的凹槽,是拖拉機壓過的溝痕。騎車只能順著凹槽走,一不小心走偏,就有摔跤的風險。
每天早五點,我和二伯結伴出發,冷家墩子過後,宛如夜市的步行街,沿路都是挑擔賣菜、提簍趕集的人。到官塘羅小學,站在路邊,都能看到忽明忽暗的星火,是歇腳的挑夫在抽菸。
大多是同壪賣菜的結伴而來,累了,時間也還夠,就歇歇腳。也有交談,夾雜著聲聲咳嗽。茄子豇豆的長勢收成,集鎮的行情,溫厚粗啞的聲音,在夜空裡迴響。
黃孝河沿岸,孝感一邊的村民種菜的不少,他們會種菜,又勤勞肯幹。雙日子他們上泡桐,常趕集的人都認得,生疏的面孔不多。
官塘小學順路往北幾十米,就是官塘,在路的西邊,是我見過的僅次於坦塘的第二大塘,它的出名也不僅僅是大,村壪以此為名,官塘的來歷也不淺,這些都還不算,在我內心深處更神奇的是,這裡曾經鬧過水怪。
而且,官塘跟外婆所在的壪,隔河相望,我在河邊刷魚,常常有神往之情,一個算命的婆婆掐定了我外公的壽期,讓我心裡長久以來,有莫名的尊崇和驚懼。
幾十年過去,外公外婆早已在另一個世界安息,外婆壪的路,也因為缺少至親的維繫,漸漸的斷了。因為如此種種,每次路過官塘,我總會不由自主的用力蹬幾腳,加速向前。
趕豐山,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早擺攤,佔好位,是最主要的。我隨緣,順排在賣菜的攤主後面。到人流稀少,臨近散集,就買一碗包面(即餛飩/水餃),或者一塊剁饃,面窩油條。飯後收拾停當,準備下一趟行程,往西,去周巷,等待下一個集鎮開始。
去周巷能望見雙峰山,蒼翠的樹木,清晰可見。有一個發小的嶽父家就在山的腳下,壪不大,背山,壪前是一條由東向西的小河,河水很淺很清,水流淙淙,幾塊半大的石頭做踏腳,連通村外。
河邊的空地上,種滿了楊柳,我已經讀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懂一點避世和與世無爭,這裡的山水,是我曾經嚮往的隱身之地。遁世不得,當時想,還要跟俗世的稻粱抗爭,趕兩天一集的周巷。人生的很多無奈,我還來不及想。
到周巷還早,我們先安頓住下。第一次找的住地,在下坡右拐,街道東邊的一家民宿,兩個油漆的紅字——旅館——刷在二樓房間空面的牆上。床位費兩元五角,房間不大,放兩張床。
老闆娘也還熱情,剛歇下來不久,就聽到隔壁傳來一聲一聲的咳嗽,以及不太大聲的交談。因為二樓都是瓦屋頂,聲音還能清晰地聽到,原來是幾個乞討的老人,在說今天哪幾個壪的所得。
我們當時很氣憤,去找老闆娘退房,聽了老闆娘很多的道歉和解釋,說是本不要他們住進來,可外面天寒地凍,又生了惻隱之心,就收留了。我們不再責備,但還是離開,重找住處。
出門就近,斜對面的一家,也有住宿,一個中年的婦人在掃門前的樹葉塵土。我們推車過去,果然如願,也是平靜熱情,交代了洗漱和用開水的地方,房費也是兩元五角,二樓雙人間,沒見其他人,清淨而寒冷。我們提開水上樓,喝了一杯暖身。
天色漸漸暗下來,落日的餘暉也消失不見。
二伯說下樓弄點吃的,不一會兒就上來,說老闆娘好說話,給我們雞蛋青菜下麵條,包餐一塊五,連湯帶水,我們也要吃一兩碗。算來算去,基本上就是成本價,我們很感激。此後的半個臘月,我們都是四塊錢解決住宿和晚餐。
老闆娘主屋的西邊是一個不小的院子,鐵閘門,斑駁的紅漆散落在半開半合的門條上。場院的中間靠裡,有一個很大的煤堆,有幾間敞開的矮屋,應該是做蜂窩煤的地方吧?路過朝門裡望望,卻一直沒有進去過。
老闆娘家有三個女兒,下午或者傍晚的閒暇,總愛談笑著鬧一會,小的兩個相隔不大,追逐嬉鬧的比較多,活潑好動。最大的一個,經常幫她母親的忙,臉色紅撲撲的,脖子上常常系一條薄紗巾,文靜又充滿活力,年約十八九,說是在孝感上衛校。
安頓好買賣的貨物,我也下樓走走,到街上轉轉。周巷直通通一條街,沒有拐彎抹角,新建的半截新街,路面比較寬,兩邊的攤位之外,年節的時候,還要在中間加擺一條。生意也是除了賣菜的之外,衣服鞋襪電器都有,相對新潮。
老街的半截在北頭,我也去過,農具和古舊的作坊居多,有幾家鐵匠鋪,不時發出叮叮咣咣的響聲。我的一個舅表哥,年輕時一直在周巷打鐵,那個時候我剛上小學,覺得周巷遙遠而神秘,一排排的鐵匠鋪讓人神飛。
這是我最後一次的擺攤經歷,二十多年前二伯因病過世,我坐在他地鋪的旁邊,一個點亮的碗燈照著黃泉路。安樂和苦痛,順遂和艱辛,都摻合著,在人間。人很多時候無需太明白,不要問,只管向前走。(投稿請至:admin@mulanguli.com)
本文作者梅保國授權印象黃陂發布
關於作者梅保國,黃陂泡桐人,深圳謀生。歷經坎坷,好文不悔。雜覽自樂,塗鴉自娛。鴻儒談笑,白丁往來,調琴閱經,案牘勞形,樂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