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張月 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
漫長的時間裡,他習慣了一個人過日子,有客人偶爾會看到他在店門口抱著一臺破舊的錄音機,磁帶裡播著昭和時代的日本歌曲,目光空茫,望向遠方,「我以前一直獨居著,過了60歲也一直是這樣生活著。我想我到死之前應該也會是這樣的生活吧。」他說。
撰文丨張月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騰訊新聞
人生的陪伴本就不多,現在又失去了一個
咖喱死了,和它9個剛出生的孩子一起。島田孝治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愣了一會兒,停在了村裡的小山坡上,五官擠在一起,表情痛苦,幾欲落淚。
那是一條灰色的、看不出品種的流浪狗,毛卷而長,有點像雪納瑞。今年8月,在生完9隻顏色駁雜的小狗之後,它體力耗盡,沒了氣息,一窩小狗沒奶吃,也相繼斷了氣。從今年1月底到五月,島田和這條狗形影不離,武漢封城期間,他們被困在了武漢東南郊區一個偏僻的小村子裡——江夏區聯盟村。他不會說中文,村子裡人口稀少,能和他交流的人就更少了,在空無一人的山路上,他身邊總是跟著這條灰狗,他年紀大了,步履有些遲緩,灰狗活潑跳躍,總在前方等他。
「對我來說,咖喱的生命跟人的生命一樣,我原本以為它至少還可以活個10年,還能夠經常看到它。」島田對我說。
對於這位73歲的日本老人來說,人生的陪伴本就不多,現在又失去了一個。他在武漢已經住了10年,開了兩家名為「頂屋咖喱」的日料店,賣23塊錢一份的日式咖喱飯。他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女,頭髮稀疏而灰白,背略微有點駝。熟客常能看到他穿著綠色格子襯衫坐在店門口抽菸,那件襯衫已經穿了30多年,上面有細小的煙洞。精神好的時候,他會操著蹩腳的中文歡迎和送別客人,「謝謝!」「再見!」
圖丨胡丹
店鋪晚上十點關門,他會騎著一輛紅色的老舊電動車回到自己租的住所,一個二十平米的小房間,位於一所大學的教職工宿舍小區。房間由車庫改裝而來,門直接衝著小區的圍牆。屋裡沒有窗,白天也是昏暗的,讓人感覺潮溼陰冷。 家具很簡陋,一張三四十釐米的木板搭起來,就是廚房,上面胡亂地擺著方便麵和調料。案板旁邊是鏡子和水池,是他平時洗漱的地方,刷牙杯子已經掉漆,牙刷的毛禿了一半。
屋裡沒有燈,他拉了一根電線進來,搭在掛衣繩上,吊著一個白熾燈泡,但亮度還是不夠,有人來的時候,還得再打開一盞檯燈。房間裡最多的東西是書,擺滿了視野所及的所有家具,大都是關於中日社會經濟以及武漢歷史的,《武漢市志》《武漢江漢關故事》《武漢巷史》等等,有中文也有日文。在這個擁擠的屋子裡,幾乎沒有外人下腳的地方,大部分時間裡,島田要麼坐在床上,要麼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看書寫作,椅子的海綿已經塌陷,桌上的稿紙密密麻麻,是他最近在寫的一本書——《來武漢的日本人》,旁邊擺著一個咖啡杯和堆滿菸頭的菸灰缸。
這個月租700塊的小房子,島田已經住了七年。來看望他的人不算太多,胡丹算是最頻繁的一個。她是頂屋咖喱店的店長,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二十出頭,細緻能幹,和我交流的時候也能敏銳地觀察到我背後客人的盤子裡沒了咖喱,招呼阿姨添一點。她在店裡工作了6年,島田不去店裡的時候,她會給他打包一些咖喱飯和水果,過來陪他說會兒話。
在胡丹看來,島田沒有太多的物質需求,儘管是店鋪的擁有者,但他給自己開的工資是3300塊,和店裡的服務員差不多,是胡丹工資的三分之一。這個工資十年不變,他的生活也沒有太多花銷,吃飯基本不花錢,從店裡帶份飯就夠了,每月支出的大頭是香菸,但也是最便宜的紅金龍,六塊五一盒,煙和濾嘴一個月要花掉一千塊左右。「他就是吃飯吃飽,然後有個住的窩,然後有書讀,他就夠了。」胡丹告訴我,她也會給他買新衣服,但他翻來覆去還是習慣穿那些已經有二三十年的舊衣。
他的要求體現在其他地方。在經營店鋪方面,他有著日本人典型的細緻和嚴格,做咖喱有一套嚴格的流程:高湯必須要熬夠24個小時,洋蔥必須切成透明的薄片,薄了厚了都不行,炒夠兩個小時下到湯鍋裡熬,這樣可以去掉辣味,只留下甜味。洋蔥、土豆和肉材料放進湯裡,要從早上八點熬到下午五點,熬化所有的食材。
中國客人並不熟悉日式咖喱,有人覺得沒有吃到肉,在網站上給了差評。有人曾勸島田把食材切的大一點,少煮一會兒,他拒絕了,時間少一點點都不行,會影響咖喱的口感。
給客人倒茶水要七分滿,不能多也不能少。擦桌子的抹布要疊成方形,溼抹布擦完,幹抹布擦。擦地板也要用手擦,這樣才不會遺漏一個角落。如果他發現服務員沒有做到,臉立即會黑下來。
很多人無法忍受他的性格。2010年他剛來武漢時,合伙人是一個中國女孩,曾在日本留學,對方覺得咖喱的製作流程沒有必要這麼麻煩,時間成本太高,但島田堅持必須要這樣做咖喱,雙方理念不合,最終一拍兩散。店長來來去去換了幾任,也有很多服務員受不了他的嚴厲離開了,最後還是剩下他一個人。「他是一個很固執的人,跟他在一起的人其實挺辛苦的。」曾經跟拍過島田的紀錄片導演竹內亮告訴我。
胡丹是那個唯一嚴格執行島田要求的人,她曾在日企工作,更適應日本人的細緻和嚴謹,在一些具體要求上,她甚至會比島田更加嚴格,只有她一直留在了店裡。
「我不需要什麼東西」
攝影丨王翮
島田年輕時是個背包客,去過很多城市,美國、歐洲、東南亞,35年前就來過北京,「每個地方都想稍微住一住,但是都沒準備常住」。金睿啟是島田在武漢的好友,他告訴我,島田常與他聊起那些旅行,但提的最多的不是景色,而是旅行途中遇到的人,「相比起景色,他更喜歡人。」金睿啟說。
在武漢,他在咖喱店裡開了日語學習班,晚上八點以後免費教中國年輕人學一個小時的日語。他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漫談政治、社會和歷史,那是他閱讀時最喜歡的領域。金睿啟也曾是學習班的一員,在他的印象裡,不同於對待店員的嚴厲,島田和這些年輕人在一起說話時,笑容總是很多,笑聲也很大,大家常常在一起聚會喝酒。「看到他們,我覺得我會更有活力、更健康。」島田說。
島田對這些年輕人展現出了慷慨的善意,聚餐通常由他買單,他還經常給一些不那麼寬裕的學生包紅包,牛皮信封裡裝著幾百乃至上千的人民幣。2010年來中國開店,也是為了幫助那個想開店的中國留學生,對方最終選擇離開,他不得不一個人把店扛了下來。包紅包的習慣來自於他父母的影響,他1947年出生於日本福岡的一個小鎮上,他的父母經歷了日本艱難的戰後經濟重建,鄰裡之間習慣了互相幫助,他的父母公務員,收入尚可,常常把錢包在信封裡接濟困難的鄰居。
在胡丹印象裡,很長一段時間,島田身邊總是很熱鬧,被各種各樣的年輕人圍繞,大家在一起高談闊論,和樂融融。但這種熱鬧有時候經不起細細推敲,常有一些動機不那麼單純的人,「完全不會去替島爺爺考慮,就是蹭他吃飯。」曾有一個日語班的女孩跑來店裡點一堆吃的喝的,不付錢,胡丹把臉黑下來,提醒她掃碼點餐。今年疫情之後,生意不好,她知道島田帶來中國的錢已經所剩無幾,經不起如此揮霍,她提醒他要留些錢養老,他總是不在意,「我不需要什麼東西,沒關係。」
她能理解他的心態,「他還是希望有朋友可以聊天。」他希望吃飯的時候熱鬧一點,在那個小屋子裡,他常常隨便煮點麵條,坐在床邊一個人吃飯,「大家一起吃比一個人默默吃要好些。」他說,哪怕需要花錢來購買這樣的社交,他也覺得,「不要緊的。」
那些熱鬧的人群像流水一樣,走一撥,來一撥,到最後,他的世界還是那個小屋,我注意到他屋裡有一副圍棋棋盤,胡丹告訴我,他常常自己和自己下圍棋。
孤獨嗎?仿佛也沒有,一個人的生活是他本來就選擇好了的生活圖景。他性格平和,不喜歡爭強好勝。有30多年的時間,他一直在福岡一家律師事務所當會計,收入不算太高,每月10萬日元,但他沒有想過換工作。「我跟公司說工資可以少發給我,但我想要安靜讀書的時間。我只想看看書、工作,默默生活,那就是我的理想。」有假期的時候,他就出去旅行。
他的書桌上還擺著自己寫的書,封皮是複印店的藍色牛皮紙,題目叫《晴耕雨讀》,他覺得這個題目就是他一直想過的生活。
「在我出生之前的(日本)那一代人還在打仗,他們過得很苦,吃不了飯、沒法學習、還必須要到軍隊裡出去殺人,但到了我這一代就已經有飯吃,稍微工作一點就不會太窮,(掙的錢)還能夠出去旅行,和上一代相比我覺得我真的已經很幸福了。我從小就這麼想的,所以一直沒有想跟別人爭,沒有想成為富翁的這種想法。」
為了這種生活,他放棄了婚姻。「我怕到時候妻子會找我要很多錢,要我去賺很多錢,要我快點買房,還會找我要孩子。我周圍人都是這樣,如果我結婚的話一定會跟他們一樣。這樣的話我就不得不去競爭,不得不去拼命工作。我討厭這種,所以沒想結婚,但是會想戀愛,但是女性就會知道我不想結婚所以就分手了,我也不是很有錢的人。」
不是沒有遇到過喜愛的人。40多歲時,他去美國旅行,遇到了一位金髮的美國姑娘,她美麗熱情,幫素不相識的他拍照,他們一起吃飯,約會,散步,聊得投契,在紙條上給彼此留了通信地址。之後的三十年裡,他們沒有再見,但一直保持通信,出去旅行的時候,他都會給她寄明信片,上面含蓄地寫著:「聖誕快樂」「新年快樂」「生日快樂」。也會收到她的明信片,內容類似。他從未表白過心跡。現在回憶起那個姑娘,他嘴角含笑,甚至有些許羞澀, 「她曾經像電影明星一樣(美麗),現在估計也變成了老奶奶了。」
漫長的時間裡,他習慣了一個人過日子,在日本或者在異鄉,並沒有太大區別,客人偶爾會看到他在店門口抱著一臺破舊的錄音機,磁帶裡播著昭和時代的日本歌曲,目光空茫,望向遠方,「我以前一直獨居著,過了60歲也一直是這樣生活著。我想我到死之前應該也會是這樣的生活吧。」他說。
「感覺好像有了家人」
2020年春節之前,胡丹擔心島田一個人過節有些孤單,便帶他一起回了老家,也就是文章開頭提到的聯盟村。這場計劃中只有四天的旅程被不可抗因素延長到了四個月。
家中沒有網線,為了省手機流量,他們看新聞也不算頻繁,武漢疫情的沉重和焦慮被隔絕到了網絡之外。這四個月裡,島田覺得自己當了一回中國農村老大爺,體驗了過往人生裡不曾有過的生活圖景,每天早上雞鳴起床,他套上自己的藍色羽絨服,趿著棉拖鞋出去散步。咖喱是在武漢收養的,也一起帶回了村子裡,它總是跟著他。胡丹家裡有兩片菜地,他們一起上山摘菜、撿柴火。家裡有輛三輪車,他帶著胡丹的兒子坐在三輪車的後車廂裡,咖喱在旁邊跟著車跑。
他帶了三本書回來,很快就看完了,於是開始學中文,在紙上一邊寫一邊念中文的詞彙,「安靜的,安靜的,安靜的」,但記性壞了,總是記不住。家裡有客人來,胡丹會喊自己的媽媽出來招待,幾次下來,島田學會了,客人再來,他也會大聲喊一句:「媽!」胡丹的爸爸則學會了在吃飯的時候說,「米西米西!」他覺得胡丹的家人似乎並沒有把他當客人看,大家相處很隨意,除夕夜還一起放了煙花。
他的頭髮一天天長長,胡丹讓他和外婆都坐在院子裡,用小梳子比著,一點點剪短,他覺得剪得過短了,有點嫌棄。
他喜歡綠色植物,閒著沒事兒的時候,胡丹會帶著他出去找花,最先開的是李花,紫檀花、桃花……甚至還奇蹟般地找到了一片櫻花樹,花瓣顏色很淡,不像武漢市內那般濃烈,反而類似他老家日本福岡的品種。有一次出門遇到了一片泛著綠意的桃樹,他搖晃著肩膀,開始唱一首在日本廣為流傳的童謠《春天來了》,「春天已來到,春天已來到,春天到哪裡?來到了山上,來到了鄉間,來到了田野上。」
所有花裡,他最喜歡一片油菜花。那是一片巨大而熾烈的黃色,他老是帶著咖喱走去看。福岡以燦爛的油菜花著稱,站在武漢這片黃花叢裡,他對胡丹說,「我只有在小時候才見過這樣子的花,我沒有想過能夠在老年還能看到這樣的風景。」他也不曾預期過再去看花,身邊還會有人陪伴,「我覺得很幸福。」他說。
金睿啟給他發微信,詢問他的狀況。島田不會打字,智慧型手機也是前年才換的,他只能先在信紙上寫下回復的內容,然後拍照發給金睿啟。
他在信裡寫:
聯絡不上,讓你們費心牽掛了!
之前我在自己家使用的wechat,終於也能在丹子(胡丹)家鄉下的家裡用上了。
現在我在丹子的家裡平安的生活著,每天享受讀書、學中文和田間散步的生活。
島田孝治
2020.3.18
圖丨島田孝治
「他說春天的天氣特別好,他想要多呆一段時間。」金睿啟補充說。「感覺好像在武漢有了家人。」島田說。
我問胡丹,為什麼願意一直照顧這個有點固執的日本老爺爺,她想了一會兒,告訴我,她和島田在一些經營理念上有分歧,有時候會吵得很兇,她沒有辦法說服這個頑固的老頭兒,常有挫敗感。也曾有別人邀請她一起開店,但她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她總是記得,頂屋咖喱店2016年第一次搬遷的時候,關店之前,島田去給巷子口的清潔工大叔發紅包,原因僅僅是島田每次經過的時候,清潔工都會衝他笑笑,而不像門衛會嘀咕一句,「日本鬼子又來了。」島田跟清潔工笑著說:「加油。」然後一路抹著眼淚回了店裡。
竹內亮向我回憶了一個場景,在2017年拍攝島田孝治時,他們一起去了島田之前常去的一家菜市場,賣肉的女攤主還記得島田,「他以前過年經常給我們發紅包的,他人很好的。」她說。從菜市場出來,竹內亮把女攤主的話翻譯給島田,老人慢慢走著,然後開始掉淚。他告訴我落淚的原因,「就覺得自己的善意有好好傳遞到中國人心中。」
但在胡丹的印象裡,那並非是個全然美好的故事,菜市場的人都知道有一個不會說中文的日本人,他們經常會把一些殘次品送到店裡,有的蘿蔔心是黑的,瘦肉裡常常摻著肥肉,總是送得晚,島田有時做咖喱做到深夜。
胡丹覺得,島田身上有一種哪怕被辜負也不曾改變的善良,冬天在地鐵口看到截肢的殘疾人,他會把自己腳上的襪子脫下來,給殘疾人穿上。最近在網頁上看到一個在日本幫助中國研修生的志願者,他把這條新聞列印出來,讓丹子幫忙找志願者的聯繫方式,他想給對方捐5000塊錢。「他這個人內心很柔軟。」她說,「我能夠感受到他對別人的好,他對別人好,我就希望世界上有一個人對他好。」
陌生人看到島田和胡丹在一塊兒時會問:「這是你女兒嗎?」胡丹會點點頭:「我是他女兒。」我和他一起去島田家裡,她告訴我,門衛對於語言不通的島田,總是很警惕,開門也常常不情不願,她特意多買了一瓶水,塞給了門衛。
島田孝治和胡丹 圖丨胡丹
「為什麼叫我回日本,我是武漢人啊」
島田的籤證有效期是兩年,但每次入境只能停留三個月,每三個月他需要去一趟香港,蓋出入境的戳。前幾年他都買早上九點的動車,下午趕四點半回武漢的車,當天就能往返。但這兩年他體力下降,很容易疲憊,只能在深圳高鐵站住一晚,第二天再回武漢。
胡丹也能感覺到這兩年島田的身體在變差,以前可以走過去的一段路,現在往往需要打車。在武漢舉辦的一個活動上,他試圖拿著頂屋咖喱的傳單去發給路上的行人,但很快有些支撐不住,最後只好搬了把椅子,彎著腰坐在遠處的草坪上。
最近一次回福岡是在2018年春天,這些年每次回去,都會收到老友去世的消息,這次是兩個朋友都走了,和他同齡,他說,「我覺得我可能也差不多了。」
他去店裡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小屋子裡寫作,仿佛是擔心時間不夠用,他寫書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常常整夜不睡,寫到早上五點鐘,然後再沉沉睡去。「以前只是喜歡看書,看過就完了,現在覺得應該把看過的東西記錄下來。」他說。
在正在寫的《來過武漢的日本人》裡,他搜尋那些曾經來過武漢的日本人的痕跡,寫一個名叫三河臥水的日本商人在1884年來到武漢時的場景:
「武漢附近多水域湖泊,江漢平原的廣闊田野上,一直以來保持傳統的農村也非常的多。到了晚上燈火熄滅後,周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抬頭望去,天上繁星閃爍,一望無際。」
儘管這些書大概率無法出版,只能作為列印店的列印材料存在,但「他好像想要留下點什麼東西」,胡丹說。
攝影丨王翮
他很擔心,自己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不能再辦籤證,也就無法繼續留在中國。潛意識裡,他把自己當成了武漢人,疫情期間,日本大使館準備撤僑,有日本朋友打電話給他,他下意識地回答:「為什麼叫我回日本,我是武漢人啊。」
武漢和日本有什麼區別呢?他仔細想了想,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住福岡的日子和武漢差不多,每天大部分時間在看書,偶爾出去會友,本土的日本料理也更符合他的口味,可以吃到好吃的牛排和豚骨拉麵,有某些瞬間他覺得不回武漢也可以,呆在福岡也挺好。但接到丹子的問候電話之後,他卻又開始思念武漢這座城市和這裡的人,「在日本還是會有秋風過耳的感覺,雖然秋風清爽,但如春風般的溫暖還是只能在武漢體會到。」
「在日本有一個詞叫做孤獨死,就是年齡大了,獨身老人一個人在家裡死了,都沒人發現,這種情況非常多,但至少在武漢他不會。至少他老去的時候,會有人陪著他。」金睿啟說。
胡丹是個有計劃的人,她在武漢買了一套小房子,就在島田租住的房子附近,她把其中一間屋子留給了島田。如果他喜歡鄉下,父母的老屋也有一間房子留給他,父母對接納這個日本老爺爺沒有什麼意見,「添雙筷子的事情」。
島田書裡寫的那些日本人在武漢居住幾年,體會風土人情之後,大都離開了,但他想要留下來,在胡丹老家散步的時候,走到了她家族的墓碑裡,看著林立的墓碑,他想著:「等我去世了以後,骨灰也會像那樣成為土地的一部分,我想那也不錯。」
今年8月去辦續籤的時候,工作人員告訴他,正在幫他申請更長時間的居留權利。胡丹一直記得那個瞬間島田的動作,他緊緊握著工作人員的手,用力搖動,低頭說不出話,一副將將要落淚的表情。之後又握住胡丹的手,用力搖動了幾次。「他那天真的特別高興。」她說。
自由而漫長的人生之後,他仿佛終於在這個異鄉得以安頓。我離開武漢那天,最後又去探望了一次島田孝治。他正站在門口刷牙,大門敞開,屋子敞亮了一些,他給門口一株很瘦的葡萄藤剪了剪枝,又給旁邊種在一個破舊花盆裡的袖珍椰子澆了點水。他把正在寫的那本書列印好送給我,裝幀得很仔細。
我用手比劃著,跟他說我要離開了,他聽懂了,拿起鑰匙,腳步遲緩地送我走到小區門口,我上了計程車,回頭看他,他還是穿著那件30年的綠色格子襯衫,在大樹下靜靜佇立,衝我揮手。
原標題:《住在武漢的島田孝治,自由的人生終於得以安頓丨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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