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三次被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卻與之失之交臂。儘管如此,他的影響力卻越來越大,成為與世界文學大師比肩而立的中國作家。
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長河中,林語堂是個特殊的存在。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他成了華語文壇最幽默、最睿智的「一支筆」。
他與魯迅打口水戰,與賽珍珠翻臉。又因為與左翼文學觀念相左,他始終為中國文壇所詬病,被讀者誤讀、曲解。
在人生這座大舞臺上,他一路開掛,行雲流水,成就了一個極具國際視野的林語堂。
他用喜劇態度,幽默地對待生活中病態,他用藝術的智慧,把生活過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也收穫了快意人生。
1895年,福建平和坂仔鎮,林牧師家裡的第七個孩子呱呱墜地。
這是一個幸福的大家庭,父慈母愛,家庭氛圍寬鬆、快樂。
父親林至誠是鄉村牧師,天然的樂天派,幽默詼諧,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在這樣的環境裡,閒適、幽默和快樂的種子在林語堂心裡,悄然生根、發芽。
那時候,父親布道回家,母親便會端上一碗熱汽騰騰的豬肝面,父親捨不得吃完,剩下的全給他吃。兩人共享美食的時刻,是他最幸福的事兒了。
閩南家鄉的山水漳洲大地的文化,都是林語堂堅實的後盾,為生命塗抹上最鮮亮的底色。
8歲的林語堂,曾被老師批評行文笨拙,」如巨蟒過小徑」。
林語堂馬上回敬「似小蚓過荒原」。他把自己自嘲為小蚯蚓,在沙漠上爬行,大有胡適的「進一寸有一寸之歡喜」的小確幸。
像很多家庭一樣,父母望子成龍,尤其對聰慧的林語堂寄予厚望。
在同齡孩子還在摸魚撈蝦的年齡,10歲的林語堂背起行囊,走出小山村,到鼓浪嶼開啟了求學生涯。
後來,懷揣著父親借來的100銀元,到當時中國最好的教會大學,上海聖約翰大學求學。
大學畢業,他被清華大學聘為英文教員。三年後,到哈佛大學留學,後來到萊比錫大學獲取博士學位回國,擔任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授。
期間,他發表批判北洋政府的言論,沒人敢發表他的文章。還被不明身份的人,以「保護」的名義盯梢、騷擾。
「三一八慘案」爆發時,他擔任北京女子師範學校教務長,當有深厚文化依託的看到白天還活蹦亂跳,晚上變成一具屍體的學生劉和珍,林語堂憤然走上街頭,反對軍警鎮壓學生運動。
和魯迅雙雙被軍閥通緝,魯迅躲在租界不敢路面,林語堂在好友家藏匿二十餘日後,被迫離京,一路南下,逃亡到荒郊野地的廈門大學,擔任文學院主任兼國學院秘書、外文系教授。
東躲西藏,經歷了身心煎熬的歷程,林語堂厭倦了政治,不再熱衷革命。
白色恐怖時期,他先後創辦 《論語》、《人世間》、《宇宙風》等刊物,提倡幽默和小品文,曲折地表達對世道人心的不滿。
用這樣的方式,在世俗社會之外,林語堂為自己保留了一塊精神的領地,在這裡,他可以超越塵世的羈絆,保持心靈的獨立與自由與豁達。
為此,他被貼上了一個標籤:與魯迅和左翼作家的步調不一致。因此,不為文學史所接受,遭到左翼作家的批評和諷刺,甚至有人稱他為「賣國文人」。
中華民族危難當頭,革命需要一條出路。在白色恐怖籠罩的上海,大敵當前,作家們同仇敵愾,以左翼作家聯盟為旗幟,同當局做艱苦卓絕的鬥爭。
林語堂的刊物以幽默之風暢銷上海,缺乏滾燙的熱情。他倡導的超政治、近人情的文學觀念,缺少了投槍和匕首的戰鬥性,與當時的形勢格格不入。
暢銷書作家:視讀者如知己
動蕩的年代,國家風雨飄搖,知識分子何去何從,如何承擔社會責任?這是每個中國人面臨的困境。
1935年,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女士的邀請,林語堂旅居美國,用英文寫作,為好萊塢做編劇,介紹中國文化。這個時期,是林語堂創作的高峰期,寫出了多部暢銷書,風靡歐美市場。
當時,很多外國人寫的書,都是極盡醜化、歪曲中國和中國文化。林語堂坐不住了,他決定拿起筆,讓世界真正了解中國。
林語堂為西方人建構了一個中國形象,在那裡,飽含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生命力的珍視,有深厚文化底蘊依託。
對外國人講中國文化,而對中國人講外國文化,憑藉這個優勢,林語堂成為美國出版業的寵兒。在美國,林語堂擔當著戰時中國的民間發言人,當下中國時政的詮釋者、評論家的角色。
英文散文集《吾國與吾民》,向西方展示了一個真實而豐富的民族形象,剖析了中國這個民族的精神和特質。
一經出版,位居美國暢銷書榜首,成為歐美各階層的枕邊書。僅1935年四個月就印刷了7版,首次讓外國人知曉,中國不僅有鴉片和小腳,還有孔子、老子、蘇東坡,以及他們偉大的生活智慧。
1937年,《生活的藝術》在國外掀起了「林語堂熱」,該書穩居《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首52周,在美國印刷超過40版,還被翻譯成英、法、意、荷等十幾種文字,廣為傳播。
美國權威評論家在《紐約時報》刊文:「讀完這本書之後,我想跑到唐人街,遇見一個中國人便向他鞠躬。」
1941年底,《風聲鶴唳:一部戰火硝煙中的中國小說》又登上暢銷書榜,作者用悠閒的筆調,創作了一部浪漫小說。
歷史長篇小說《京華煙雲》從文化的角度,為中國抗戰搖旗吶喊。
一個富有良知、擔當道義的作家,應在作品裡展示美好與希望,創作詩意的棲居。
他的筆,沒有深陷中國的悲苦中看不到希望,而是從人生的苦難中尋找超越。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員,林語堂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順應天性,成為最好的自己
在聖約翰大學,林語堂與陳錦端第一次見面,就著了魔,木訥得說不出話來。與陳錦端雙雙墜入愛河,陶醉在愛情的歡樂時光裡。
當時,陳錦端在一牆之隔的聖瑪麗女子學校學習藝術,畫得一手好畫。她天真爛漫,渾身散發著濃濃的青春活力。
一個是出身牧師家庭,家世平平;一個是含著金鑰匙出生,廈門巨富。階層的差距猶如一條鴻溝,陳父並不看好才子佳人的姻緣,棒打鴛鴦。
還設法林語堂找好了下家,成功撮合了自己的鄰居,廖家二小姐,來彌補那份心中的不安。
擦乾眼淚,他接受了殘酷的現實,自嘲道:人不能只吃點心不吃飯,只要愛情不要人生。
於是,接受了溫柔可愛的廖翠鳳,邁向婚姻殿堂。新婚蜜月是在去美國哈佛大學,橫渡太平洋的輪船上度過的。
廖翠鳳患了盲腸炎,林語堂寸步不離,守在船艙要照顧她,還被同行的清華學子笑話太黏人。
當庚子賠款專項獎學金意外被停後,兩人生活困難,捉襟見肘,依靠嫁妝維持生活。嫁妝花完了,自小嬌生慣養的廖翠鳳,只得變賣首飾度日。
後來定居上海,在蔡元培研究院擔任英文編輯後,林語堂才把妻女接來上海,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
婚後,擔心丈夫會喜新厭舊,廖翠鳳問他:「人家做了教授,出名了,都一窩蜂地離了黃臉老妻娶新潮女生,你就不趕時髦?」
林語堂堅定地說:「我才不要娶新潮女生為妻,我要的是賢妻良母,你就是。離了你,我活不成呀。」
在當時,林語堂是少數沒有緋聞的作家之一。作為暢銷書作家,身邊不乏女粉絲。他潔身自好,悉心呵護這段不了情緣。
1969年,在臺北陽明山麓林家花園的客廳裡,林語堂和妻子慶祝結婚50周年。他送給妻子一枚金質胸章,上面鑄了"金玉緣"和他翻譯的詩歌《老情人》。
他說:這枚胸章,是表彰她當年強有力的決定。50年來一次又一次為家庭的幸福做出的犧牲。
一生一世一雙人。新婚夜,林語堂義無反顧地燒毀了一紙婚書;他用一輩子踐行一份承諾 、愛和責任。
兩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琴瑟和鳴,成為婚姻生活的佳話和典範。難怪林語堂得意地說:我們把舊式婚姻過成了美好的愛情!
幽默人生:用藝術的姿態與悲苦的生活過招
林語堂一生順從自己的本能,對愛情、婚姻、人生做了藝術化的理解。
愛河共渡心暖暖,情海無涯浪濤濤。大女兒如斯婚姻不如意,為情所困,林語堂76歲時,如斯留下一紙遺書,在博物院上吊自殺。
大女兒出生時難產,為了讓她健康成長,林語堂和妻子投注了更多的心血。如斯的死,掏空了林語堂的心。白髮人送黑髮人,悲愴的心境,不言自明。
此時,二女兒林太乙疑惑地問父親:人生是為了什麼?
他安慰女兒,活著要快樂,一定要快樂地活下去!
怎麼才能快樂?
林語堂一生受莊子、蘇東坡的影響,他從中國道家思想裡找到了答案:「中國文化的最高理想,始終是一個對人生有一種建築在明慧的悟性上達觀的人。」
既然生命是悲劇的,就要善待人生,努力工作,盡情享受,學會生活的藝術。從生活的細節處發現真善美,還有無窮的詩意。
他以獨有的浪漫氣質、理想之光照亮現實,用勇氣和信念戰勝生活的一切困難,在出世與入世間遊刃有餘。
一點童心猶未滅,半絲白鬢尚且無」在四十生日之際,林語堂寫了這樣的詩句。
在外人面前,林語堂是作家,是教授;回到家裡,變身為一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一個有趣的丈夫。
對生活充滿熱情,他能將稀鬆平常的平凡歲月,變著法兒翻出新的花樣,活出與眾不同的情味。
二女兒的兩個孩子是他的玩伴,林語堂將自己小時候的照片裁剪下來,和兩個外孫的拼在一起,成為「三個孩子」。
聚會時,林語堂總是大家的開心果,屋裡笑聲不斷,其樂融融。吃豬手時,故意讓豬手的「膠原蛋白」黏住嘴唇,嘴巴在一張一合間,吐出長長的「線絲」。
和外孫一起釣魚,他拿出夫人的指甲油,塗抹到魚餌蒼蠅的翅膀上。他讓蒼蠅就有了色彩,就不會因為成為大魚的食物而悲傷。
有時,他看著忙裡忙外的廖翠鳳,故意藏起菸斗,在屋裡亂跑:「鳳啊,我的菸斗不見了!」。
待夫人騰出手來幫忙時,又見房間煙霧繚繞,林語堂正調皮地眨眨眼睛,在書桌旁龍飛鳳舞呢!
「我是一個孩子,睜圓眼睛,注視這極奇異的世界。」
無論悲苦還是順遂,他一生都保持著一顆不老的童心,一餐飯、一杯茶,認真對待,獨處、聚會,都要滿懷自在的樂趣。
1976年3月26日,林語堂在香港病逝。四月,移靈臺北。至此,他長眠於故居後園中,與美麗的故鄉廈門隔海相望。
人生如戲。當他的人生舞臺謝幕時,林語堂是否會滿意地感慨:這是一齣好戲?
他用喜劇的人生態度,看待悲劇化的人生,為平凡的日子加持藝術的智慧,樂觀地面對悲苦。洗盡鉛華,化蝶為蛹,實現了生命的升華。
他永遠是自己的主角,不會總在別人的戲劇裡充當配角。
「縱令這塵世是一個黑暗的地牢,但我們總得盡力使生活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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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鹿鳴】
【編輯| 丹尼爾李】
【排版 | 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