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蔣暉】
3月27日凌晨,南非正式實施為期21天的全國戒嚴,以期戰勝正在四處肆虐的新冠病毒。
從新聞中可以看到,總統拉馬福薩一身戎裝,嚴肅地向站在他前面的軍隊發出命令,稱這是南非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危機時刻,士兵們要不辱使命,堅決打贏這場看不見敵人的戰爭。
那一晚的新聞節目多次談及了中國和韓國抗疫經驗,顯然,這一次南非沒有將西方的抗疫作為經驗。
生活在南非的三十多萬華人以及南非的中產階級和精英都是支持這個決定的,畢竟,這個結果是總統和工商界、其他政黨和宗教團體進行了充分協商才取得的。
毫無疑問,21天的戒嚴將重創南非本已頹勢的經濟,對南非民眾的生活造成深刻的影響。但因為存在巨大的愛滋病患者群(七百七十萬),高失業率,民眾營養不良,短缺的醫療資源和大量貧民窟密集居住的人群,如果不採取斷然的措施,病情很難得到控制。採取中國的模式似乎是別無選擇的。問題是,如果中產階級可以承受這21天經濟停滯的代價,那麼那些貧苦人群如何承受?政府在這方面做的好壞將決定事情的成敗。
南非底層貧民窟
其實,底層的反對聲音源源不斷,只是在主流媒體得不到反映。舉例來說,南非最大的「全國金屬行業工人工會」在25日發表聲明,批評政府並未充分考慮工人的利益。他們說,總統本來已經和工會聯盟的各位主席和秘書長們約定了會面,但最終將這些會面延遲到了21天戒嚴之後,卻將時間都給了商人們。
聲明指出:「沒錯,南非政府,銀行和富人們會受到這個國際流行病的傷害,但工人和工人階級受到的傷害最大。眾所周知,南非脆弱的經濟已經進入了停滯期。失業率升高,貧困加劇,南非各個生產部門都備受煎熬。然而,生產活動之得以繼續,那是由工人階級作出的犧牲換來的。工人是削減開支、解僱和縮短工時的受害者,是岌岌可危的經濟形勢的犧牲者。」
聲明最後提出了八點主張,呼籲政府將之納入到自己的戒嚴政策中。這八點主張是:
1.私立醫院國有化並向全體人民開放;
2.新冠病毒的檢測和治療全部免費;
3.抗疫期間銀行利率降為零以刺激經濟;
4.基本收入補助金涵蓋所有窮人;
5.向因生產停滯而受到影響的工人補發工資;
6.在抗疫期間暫停交付購房貸款和房租;
7.政府必須向鄉鎮和非正式居住區裡的自我隔離者提供食品;
8.必須責成所有企業遵守世界衛生組織規定的廠房衛生標準,必須向公共服務領域的工人如垃圾工,收銀員和餐飲服務員提供口罩,洗手液和手套。對做不到的,政府必須制定嚴厲的懲罰標準。
要知道,南非從事礦業的工人多達五十多萬,每個礦業工人供養的直系和非直系的親屬平均為9人,而礦業又是南非經濟支柱性產業,因此,如何保護礦工的健康和穩定的收入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
目前看,南非政府可以多大程度上採納「全國金屬行業工人工會」的要求,尚不得知。比如在26日,一位中國學者戴上了口罩去woolworth購物,這是家南非最著名的連鎖零售食品店。店裡的收銀員都沒有戴口罩,一個收銀員對這位中國學者說,雖然你戴著口罩,我還是能認出你。我們這裡不允許戴口罩工作,語氣裡充滿悲涼。當然,隨著戒嚴的開始,我們有理由相信,政府會為抗疫期間的工作人員提供必要的保護措施。
另一個西開普的民間組織採取更激進的反政府立場,甚至將自己組織的名字都被命名為「全國停擺」(The Total Shutdown)。這個組織通過「What’sup」發布了自己的政治主張。他們批判非國大黨治國無能,說:
「當2020年只有554人感染新冠病毒且無死亡病例時,總統宣布戒嚴,可2019年在開普平地地區出現的械鬥導致了3000人死亡,政府也沒宣布該地區進入戒嚴狀態。今日,因為看到流行病導致了富人的死亡,政府便宣布了戒嚴,可2019年,全國發生了5000起偷摸拐騙案件,四分之一女人遭到強姦,政府也沒有採取什麼行動。」
在批評政府失職之後,這個組織呼籲工人階級積極展開自救活動。他們說,政府是依靠不了的,工人的組織必須建立在街道層面,以街道委員會來彌補公共衛生系統的缺陷。指望政府提供保護服是別想了,讓我們依靠我們的愛和激情,在艱苦的條件下繼續我們的工作。我們不願意沉默。
南非的政治結構包括國家機器、公民社會和民間團體三部分,上面論及的三個例子就是這三方力量的代表。觀察和理解南非抗疫的歷史進程必須包含這三個視角。未來,國家的行動將毫無疑問地佔據報紙和電視的主要版面,工會的聲音也有自己的機關刊物發布,唯有最底層的抗疫經驗需要通過特殊的渠道獲得。
從27日起,所有南非人都被限定在家裡活動了,對南非問題的觀察者和研究者來說,這意味著如何獲得多樣而穩定的信息渠道,是至關重要的事情。筆者將努力開通三方面渠道(國家、社會和民間)來為國內讀者提供一幅立體的南非抗疫圖景。
這第一篇,筆者考慮寫寫焦慮發生前夜的故事。27日戒嚴,26日是全體公民還能享受行動自由的最後一天,大家都做什麼呢?都做什麼準備呢?這或許是國內讀者有興趣了解的。
26日這天,說也奇怪,陽光出奇地好,太陽盡情照出了環抱在山巒樹影中的約翰尼斯堡城的美麗,仿佛要把最後的自由銘刻在蔚藍而闊大的天宇。國內的讀者也許認為筆者使用「自由」一詞,有點小題大做,和武漢相比,南非只是戒嚴21天,還要抱怨失去自由嗎?中國讀者哪裡知道,軍隊開始在街道巡邏,人民被限制在家中對南非黑人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舊日種族隔離制度的痛苦記憶的復活。
種族隔離制度本質上就是通過空間施行種族隔離,黑人只能和黑人住一起,白人、有色人種各有自的居住區,不同族群的交往完全禁止。黑人來到城裡打工,必須出示通行許可證,如果沒有的話,會立刻遭到拘捕。
現在,滿街的巡邏的警察和軍人,對人的空間限制和隔離,總讓人感到噩夢的浮現以及自由的失去。正因為如此,國家對「戒嚴」這個英文詞選擇極為考究,沒有使用種族隔離時期常用的「shutdown」,而是選擇了更為溫和的「lockdown」,專家特意解釋說,居民還是允許出門購買食物、藥品等生活必須品,因此,沒有完全失去自由,所以只算「關閉」。隨後,司法部長拉莫拉在各種場合重新解釋憲法第36條,即「限制法案」,以解釋什麼樣的公民權利受到損害,但這種損害在危機狀態是合法的。
失去自由還有第二層含義,即國家憲法允許的任何結社、遊行和示威的活動,都將在戒嚴期間被禁止,這意味著,即使工人階級的利益在戒嚴過程中受到傷害,人們也無法再採取既往的鬥爭方式維權。戒嚴等於南非政府把各種反對聲音都壓制住,從而使危機完全進入國家管控的軌道,這使得對政府失望的底層民眾會有種歷史的倒退感。
非常有意思的是,南非有些華人學者崇尚西方的民主,對國內的封城曾多有微詞,然而,當南非政府宣布封鎖時,卻聽不見這些人一絲的質疑聲音。南非政府無論從行政能力還是擁有的資源上說,都無法和中國相比,再加上巨大的貧富差別,這些情況無不使人擔心,一個正確的封鎖決定可能遠遠達不到中國的結果。最使人擔心的是,經濟被搞停滯了,生命也沒有保護好。
26日這天大家都在幹什麼呢?華人不用說,前幾天就把物資儲備齊備了,未雨綢繆,心裡有了底,也就沒人急著去哄搶商品。24日我去家裡附近的一家中國食品店,結果人滿為患,自己被從排隊的隊伍中擠了出來。26日再去的時候,幾乎沒有人在那裡購物了。相反,倒是後來看見幾個白人進來,買堆得高高的泰國香米。
但26日中國人也沒有閒著。南非大使館組織大家參加張伯禮院士介紹華人防疫要點的視頻會議,群主忙著以接龍方式搜集大家要問的問題。華人對戒嚴的各種準備絕對是最充分的。除了儲備物資,關心科學,華人也對社區防疫做了許多積極的貢獻。我認識的一些華人為所在社區捐贈了口罩和洗手液等,還有的試圖幫助即將失業的停車場看車人,給他們物資,幫他們渡過這段沒有收入的日子。
我認識一個年輕的演員,剛從德班的表演學校畢業,來到約堡尋找進入演藝界的機會。他告訴我,他在兩周前就離開約堡返回德班了。我問他對戒嚴的感受,他說,他看著軍車在街上行駛,覺得南非要瘋狂了。我問什麼使他覺得瘋狂,他說,我看這群進入都市的士兵一個個嬉皮笑臉,沒有一點嚴肅勁。
他的話反映了南非民眾對於南非警察和軍人早就失去好感的心態。這不僅僅由南非軍隊的腐敗造成的,更主要的是,軍隊和警察過去做了許多鎮壓群眾抗議的事情,給社會留下不好的印象。
作為中國人,我對南非軍人的印象只是這天他們出現在電視中的那一刻。戒嚴馬上開始了,軍隊開始動員,卻沒見口號和誓言,更無嚴整的軍容。相反,這群軍人好像是出現在酒吧聚會上,而不是出徵時刻。他們在隊伍裡扭著,跳著,唱著,嘻嘻哈哈,真的沒有嚴肅認真的態度。我心裡暗想,他們真的知道自己使命的艱苦性和嚴肅性嗎?
最令人感動的事情是,當我開車去為一所工人教育學院送口罩時,發現那裡的人們在緊張地忙碌著。這所學校成立於種族隔離時期,之後的二十多年一直從事工人教育工作。
在戒嚴的最後幾天,他們印發了大量關於防疫要點的宣傳品,向工人講解新冠病毒的特徵和防疫措施。針對工人無錢購買洗手液的現實,這個學院的老師和學員用土方配置了大量的洗手液。我好奇地問怎麼配的,他們告訴我,是用漂白劑加十倍的水調製而成。我給他們送了幾百隻口罩,因為他們說,居家的工人雖然不需要口罩,但分布在社會衛生站的護士和醫務人員非常缺乏防護設備,口罩對他們的幫助會非常大。
當26日我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要在上午把口罩、洗手液和宣傳冊裝上車,送到各個衛生站。因為疫情,我們見面時連手都沒有握。但我心裡對這個學院的老師和學員充滿尊敬。我想,他們在做許多政府沒有做的事情。他們也許不同意戒嚴的決定,但他們在利用最後一點行動自由的時間,為社區多做一點事情,幫國家渡過難關。
像許多華人一樣,我內心也非常擔心疫情惡化時約堡出現動亂。但此時此刻,當我看著他們走入辦公樓,心裡突然安靜下來。這是一樁現代主義式的建築,高高大大,方方正正,沒有個性,不過是市中心林立著的只有使用價值、而無審美價值的建築物之一種。
但就在樓的一角,豎著一塊牌子,寫著「運動之家」(house of movement)。這是一個塊普通的牌子,樸實無華,沒有特殊的光輝。這是這所學校的校訓。從種族隔離時刻起,這所學校就以社會運動為靈魂,只有運動才能爭取自由。
運動之家大樓
今天,當一切運動都將戛然停止之時,當再過幾個小時,這座巨大的城市的街道將空無一人之時,當南非建國的精魂不是管控而是運動,而這個精魂要突然空空蕩蕩地飄蕩時,那「運動之家」的字樣會依然高高矗立在那裡,在清冷的暗夜,照著這所學校為工人工作的所有人的心靈。在似乎絕對靜止的戒嚴中尋找運動的靈魂,將是這座城市和國家生存下去的希望,這個運動現在的名字叫底層的自救和全國的團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