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的故事
作者:謝波夫
西蔡大隊屬興化縣林潭公社,公社設在護駕垛,也是一個村莊,離西蔡約七、八裡路。路雖不算遠,但中間隔著一條通航大河,林潭公社被一分為二,西蔡大隊在河的西北面。那時河上沒有橋,過河靠擺渡,這一片只有一個渡口,在河北岸的西莊,稱西莊渡。
渡口北岸有一間小窩棚,是艄公的住處。有一條小木船,大約可載十來個人。船上一篙、一櫓、還有一位老艄公。老人姓什麼不清楚,過河的人都叫他擺渡大伯;年紀也看不出,只見他滿臉皺紋,身材踒小乾瘦。河面上的風終日不停。老人一年到頭在船上,風裡來雨裡去,整個人都像被風乾了。
擺渡大伯吃住休息全在這窩棚裡,平時小船就停窩棚前的碼頭上,要過河,上船招呼一聲就行。在河的南岸過擺渡,要等船划過去,如等不及,就得隔著河大聲喊,擺渡大伯聽到或看見了,就會到南岸去接。
西莊的渡船,是西莊大隊的,擺渡的大伯是集體派的工,擺渡費每人每次兩分錢,是集體的收入。林潭公社在河北岸這一片,有十多個村莊,據說每年都要付西莊過擺渡的錢糧,算是包年,這些村的人過擺渡就不用給錢了。其實,只要是當地人口音,過擺渡也不收錢。當地農民幹一天活,工分最多值二、三角錢,每年還要等到秋後才結算,平時口袋裡哪有錢?難得有外地人路過,收幾分零錢,大概就算艄公的福利了。
第一次過西莊渡,是去公社參加民兵大會,我們和莊上的年青人同行,過河果然沒收錢。過了幾天,我們自己去公社辦事,人剛上船,擺渡大伯手一伸:「把錢,每人兩分錢。」我們反覆說明是西蔡大隊的知青,老人只是不理,象釘子一樣定在船尾,用竹篙穩住船,不給錢就是不動,始終兩句話:「我分不清人;」「把錢,每人兩分錢。」
明明是包月的,硬是欺我們知青,越想心裡越生氣,偏不給錢!我們僵持在船上,時間一點點過去,老人依然一動不動。我們要去公社辦事的,拖不起,又繞不開,只好認輸。正準備掏錢,同學小李眨眨眼,摸出一元紙幣遞給老人。老人伸手接過去,猶豫一下又還給小李,這裡的過河幾乎都是包月的,十天半月也收不到五角線,拿什麼找零?老人突然問:「你們是西蔡的?」以為老人回心轉意,趕快答是。又問:「你們是去護駕垛辦事,今天還要回西蔡?」確定我們還要回去,老人的眼神流露出喜色:「去護駕垛把錢找開,回來一道給。」這回臨到我們苦笑了,老人的頭腦還真好使!
返回的時候,我們決定繞開西莊渡口,另找地方過河。沿著河邊大堤,走不到一裡路就被缺口擋住了。原來興化是水鄉,大河連著小河,缺口是供船通行的。掉頭換個方向,還是如此,沒奈何,只能垂頭喪氣再回到西莊渡口……
懷著滿腹的委屈,找大隊領導求助。領導也為我們抱不平,笑嘻嘻地答應去協調。只不過,等到再次過擺渡時,老人還是說分不清人,依舊手一伸:」把錢,兩分錢!」我們簡直要氣瘋了。
從此,過擺渡都事先備好零錢,不再浪費口舌了。大約一年後,我有一次付錢時,順手帶出了打火機。老人的眼睛突然發光了,好象發現天上掉下個大寶貝,他緊緊地盯住打火機,驚喜地問:「打火機可是用火石的?有火石嗎?」那時的打火機一般都是用火石、汽油,我們插隊在外,當然有備用的。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從懷裡摸出一個打火機,告訴我:半年前,一個城裡的幹部過擺渡,看見他用火柴不方便送的。俗話說,鄉下的風,城裡的雨。農村野外風大,野外河面上風更大,而且溼氣也很大,常年生活在這裡,火柴根本不好使,何況還要計劃供應,無法管夠,這打火機真是雪中送炭。
老人家著實過了幾天舒心的日子,但好景不長,火石用完,打火機就罷工了。那時農村各類物資都奇缺,連洗衣服的肥皂都買不到,更別說火石了。公社的供銷社沒有,周圍的鄉鎮也沒有,十裡八村的鄉親們從沒用過打火機,到哪去找?縣城離此有六十多裡水路,坐船要一天,根本去不了。老人家懷揣著打火機,幾乎絕望了。今天得知我有火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來得全不費功夫。他不接我手中的硬幣,想說什麼,又忍了回去,只是問:「你是蔡家舍的?」見我點頭,便說:「嗯哪,這下記住了,以後過河不收錢了。」這待遇,遲到了一年多,今天總算得到了,心裡還是挺高興的。等到從公社回來,快要下渡船的時候,老人家終於囁囁嚅嚅地問:「下次來,能不能勻一粒火石給我?我把錢!」原來還是火石的面子大!我又好氣又好笑,見他那十分渴望的樣子,心裡很同情;但想到一年多受的委曲,這口氣又難咽,於是決定,想要火石嗎?那就逗你開開心!
再次過擺渡,已記不清隔了多久,臨行前,還是記住帶了兩粒火石。到渡口,老人一眼就認出我了,連我的同伴也沒有要錢。划船時,試探著找話講,見我沒有反應,終於忍不住了,問火石帶了沒有。我假裝吃了一驚:「不好,忘記了!」偷偷一瞧,老人的臉色一下變了,不再吭聲,那失望的神態,我很久很久都不能忘記。平心靜氣想,那年頭,農民的生活太難了,這老人應該更難,風裡浪裡一天累到晚,恐怕也掙不到幾分工。我們一年也過不了幾次擺渡,幾分錢,又何必頂真計較?這玩笑,開得有點過火了。下船時,我把火石塞給他,笑著說剛才是逗他的。老人許久都沒緩過神來,走了好遠了,才聽到他在後面喊:「錢,錢還沒把呢……」
從此,老人記住我們了,不再收擺渡錢。每次準備過擺渡,我們也儘量記住,帶點火石送給老人。
七三年的冬天,我參加徵兵體檢合格,在等錄取通知。一個陰雲密布的傍晚,大隊通知我,政審未通過,落選了。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我想最後再爭取一下,決定連夜去公社人武部。冬天的日頭短,傍晚時分,天己完全黑了,北風一陣緊似一陣,眼見得就要下雪了。渡口沒有過客,只見老人的窩棚還亮著燈光。看著朔風呼嘯的河面,我有點猶豫了,這風寒水急的夜晚,讓老人擺渡合適嗎?但心底僅存的一絲希望佔了上風,我終於喊了兩聲大伯,風太大了,估計沒聽到,敲開棚門,只見矮小的草棚內分兩塊,一邊是鍋灶等生活用具,一邊是一堆稻草,上面鋪著一張蘆蓆,還有一床舊棉被,應該是老人睡覺的地鋪了。得知我有急事,老人什麼話都沒講,披起簔衣,提著小馬燈就上船了。船到對岸,我告訴他,今晚還要回頭,老人點點頭說:「嗯哪,我在窩棚裡等。」便頂著北風,艱難地劃著小船
回去。
在那政治掛帥年代,此行的結果可想而知。最後的幻想破滅了。儘管公社人武部長不停地安慰,但我整個人似乎沉入了無底的深淵。不知過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回到渡口南岸。這時,大片的雪花己伴著北風在空中飛舞,落在臉上、頸子裡,冰冷鑽心,讓我的頭腦清醒了。隔著河面的雪花,依稀看見對面窩掤仍亮著燈,但不知已是什麼時辰,老人是否睡著了?頂著北風喊,肯定聽不到,我不知怎麼辦了。試著用手電筒照,電耗光了,才突然想起來,隔著窩棚怎能看得見?這下徹底沒法子了,只能原地跺著腳,縮著頸子,緊緊盯住對岸的窩棚,最壞的結果,是要等到天亮了。又過了一會兒,窩棚門終於打開了,老人拎著馬燈走出來。我電筒沒了電,只能使勁晃著打火機,大聲叫喊,生怕老人又回去,一顆心都拎到嗓子眼了。
上船後老人告訴我,其實他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這個晚上,他就靠在地鋪上打個瞌睡,醒了就出門看看,有好幾趟了,這次感覺對岸好像有人,就把船划過來了,如我還沒到,就準備冒著風雪 在 南岸等待了。在這天寒地凍的深夜,看著他撐著瘦弱的身子,頂著漫天風雪與激流拼搏 。為了一個幾乎陌生的知青,一諾千金,守候半夜,還要冒著生命危險擺渡,此時縱使有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我已忘卻了沮喪,默默地注視著,努力把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態,都深深地銘記在心底。
七四年春,我決定轉回原籍。到公社辦完手續,最後一次過擺渡。我把打火機和一小瓶火石送給他,告訴他我走了以後,西蔡的同學還會帶火石,不用擔心。老人喃喃自語:「走了好,這裡太苦了」其實我去的還是農村,那年代,哪有不苦的農村?
下了船,老人忽然叫我等一下,從窩棚前浸在水裡的竹籠中,拿出一條大白魚。他說,今天要下雨,天氣悶,早上這魚兒自己跳到船上的,一定要送給我。猜到老人是捨不得吃,想賣掉換幾天的口糧。再三拒絕,他堅決不答應,只好收下。這活水煮活魚,最終成了我對老人、對西蔡最後的記憶。
2020年8月於南京
作者:謝波夫,江蘇省揚州市人,揚州中學67屆初中畢業,68年11月插隊興化縣林潭公社,西蔡大隊。1977年3月,招工進揚州曙光儀器廠;1978年10月,考入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今南京師範大學);1982年畢業後在南京工作。
來源:知青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