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Madame Figaro MadameFigaro
彭薇的創作風格不斷在變,但每次都有她自己難以忽略的面貌,熟悉當代藝術的人,都記得這個「用傳統的方式對抗傳統」的藝術家。她看藝術家或作品不分性別,卻在自己的作品中始終保持女性特有的目光與關照。
彭薇赤足站在一張兩米多的白紙上,凝視一陣,蹲下來,調好筆鋒,蘸水,蘸墨,再蘸水,蘸墨,時間仿佛凝固了,刀劈斧砍,不一會兒,一棵松悅然紙上。 她將三張完成的松並排掛在白牆上,細細端詳它們的位置。又把樹冠最豐茂的一幅調整到中間……
名稱:松2 、pine2 材質:紙本水墨
年代:2020年 尺寸:180x97cm
從春秋時代開始,松就具備了文化寓意,因此也受到歷代畫家的鐘愛,如北宋的李成、南宋的馬遠、元代的趙孟頫、明代的沈周、清代的石濤、近代的陸儼少等。作為當代藝術家的彭薇,為什麼會選擇「松」作為Madame Figaro東方元素創作的主題,是在向傳統繪畫發出挑戰嗎?
答案卻是無心的。「姿態,你不覺得松遠遠一排,各有姿態,非常壯觀麼?相反,我畫的時候,並沒有想什麼「松」的文化寓意。」彭薇的聲音,很像北方冬天的風搖曳了松濤,既遠又近。但是我們分明在她畫的松裡感受到藝術本質幻化的影子。「松太適合用毛筆表現了。」她喜歡畫松的姿態,還有就是最偏愛的石頭。重複,又重複地畫,但每一張都是不同的樣子。她說「我不怕重複,時間就是同一而重複」
名稱:松1、Pine1 材質: 紙本水墨
年代:2020年 尺寸:180x97cm
2000年彭薇就開始畫石頭了。「石頭系列是每年選取特殊的時間畫,打算重複到老。」「國畫和天氣很有關,我畫石頭的方式太特殊了,必須疾速,空氣潮溼,宣紙潤,落在在紙上的墨才會潤,筆與筆之間的連結才能自然,所以只能在夏天畫。其實畫的時候我已經忘了在畫什麼,太快了,我像是在挽救,而不是在完成一張畫,從開始的第一筆到最後一筆,無法停頓或重複。畫完一張,我會忘了上一張是怎麼畫的,真的像冒險。而且我也無法當場判斷它們的好壞,手有時候會超越你的設想。對我來說,畫石頭是保持手上的寫意精神。」
寫意精神,是彭薇的「技術潔癖」,「中國畫無論工筆或寫意,筆與筆之間都要有呼吸,要見筆,要有寫意的意」這潔癖來自彭薇的家學淵源。因為父親彭先誠是國畫家,三歲時,她已經在用毛筆宣紙塗塗抹抹了。
淺色褶皺無袖上衣
灰色褶皺闊腿長褲
均為PLEATS PLEASE ISSEY MIYAKE
彭薇的工作室安在北京。窗外是CBD的摩天大樓,窗內LOFT的空間,整牆的書和唱片,角落處還有她在歐洲旅行時帶回來的小擺設,畫案上放置著精巧的文房用具。這間工作室,記錄了彭薇創作生涯的種種細節,讓人不禁聯想到彭薇2020年兩個重要個展的主題——女性空間。
眼前這位拿毛筆創作的當代藝術家,不僅畫水墨,也做影像和裝置,甚至還涉獵觀念藝術。最近在臺北耿畫廊剛剛開幕的個展「女性空間」,展覽集中呈現了彭薇2017年-2020年所創作的《七個夜晚》《Hi-Ne-Ni》《故事新編》《窺》《這就是她》《夢中人》《器世間》7個系列的作品,涉及多種藝術表現形式。從幾釐米的小畫到幾十米的捲軸,在展廳中被集中觀看,就如芝加哥大學的巫鴻教授所說:彭薇以「這些不同的尺度、比例、距離以及所包含的意識和無意識,使每個標題下的作品成為自給自足的系列。它們在同一展場中集體現身,自發掌控著觀看的空間和時間,在適當的地方開始,適當的時刻結束。」
過去與現在的對話,一直貫穿著彭薇創作的主線。對照四年前彭薇在蘇州博物館個展《我想起了你》,此次《彭薇:女性空間》是一次從內到外的徹底蛻變。藝術家由閒淡悠遠的旁觀者,變為想像力無限生長的講述者,從不介入變為介入,從過去時的懷念,進入現在時的追問,承擔起某種義務,提出問題。但彭薇的敘述,並不是簡單追逐所謂「女性身份」這一詞彙,而是通過對外在及內在空間的書寫再造,敘述自己對女性共同命運的認知,表達複雜而難以言說的感受。
「變換方式,我才有熱情。但方式必須與我要傳遞的情感合一,它是不是必須的,這才重要。」彭薇說:「我想利用當下和歷史的經驗,夢境和現實,把它們壓縮為共通的記憶,讓不那麼美好的真相至少有一部分被看見、被理解。就像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說過的那樣:遠觀自己的過往,看到一團混沌,看到無序和偶然如何牽引人的一生,就像牽引時局和世事。深入這具軀殼,可以體會到恆古不變的尋常事件中包含的隱喻和奇蹟,糧食和清水如何變成血肉之軀,肌膚之親如何奏出痛苦和歡樂,人又怎樣每日從睡夢中驚醒,像從死亡裡重生。」
彭薇的展覽顯示出源源不斷的創作力。不禁讓人想問,為何她從不依賴靈感,就可以不斷在創作中實現自我超越?
「任何事情都不是忽然發生的。做完《遙遠的信件》系列,我發現自己特別想畫建築,想做關於建築的系列。建築裡需要有人,需要安排情節。」曾經,彭薇也對繪畫裡的故事情節不以為然,甚至至今都不喜歡回答「這件作品有什麼故事」之類的問題。
「當我在中國的敦煌、義大利看到那些偉大的壁畫,我發覺自己的想法改變了。這些壁畫告訴我,當一個藝術家有極高的才能才可以把不合理的故事變成合理。繪畫與故事在這一刻變得不可分離,分外合理。我想這是一種極大的挑戰。正好一直想畫建築,生活裡也發生了蠻多事情,我會不斷問自己,為什麼這些事情會發生?如果我不是女性會不會這樣?我想用所謂敘事性的展覽,提出這些問題。」
「雖然有些事情不是忽然發生的,但事情的改變都在一夜之間。」彭薇這樣解釋命運。《七個夜晚》就是講一夜之間可能發生的事情,多半來自彭薇與朋友的夢境,而《故事新編》是大的歷史背景,《窺》是他者視角的片面觀看,《夢中人》又來自與學者蔡九迪(Judith)的交流。
在2019年北京的個展「故事新編」上,巫鴻教授發現了彭薇的作品,在他看來,從沒有一個女性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如此多元和豐富。他和彭薇都認為,需要做一個全新的,以女性為起點和終點的展覽,於是就有了廣東美術館的個展「彭薇:女性空間」。
蔡九迪(Judith)是研究中國鬼怪故事的學者,在其著作《幽靈女主角:17世紀中國文學的鬼魂和性別》中,每一個女鬼,都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彭薇根據蔡九迪(Judith)提供的9個女鬼的故事,創作了《夢中人》系列。創作花了半年,是疫情期間開始的。最後為每張畫配文字,彭薇有意用女鬼的性格,去對應西方女作家的文字,拉開了作品中時空的緯度。比如:聊齋《顏如玉》對應蘇珊.桑塔格,《香玉》對應印象派女畫家莫裡索,《蘇小小》對應阿赫瑪託娃……
在《夢中人》系列配上的文字,是不是都來自於對她產生過影響的女作家呢?
「所謂的影響是一種私人關係。影響好像發生在想像與相像之間。看書時,讓我驚訝的時刻,心裡會蹦出這句話:我也是這樣想的啊,被人家寫出來了。所謂影響是你發現了自己,她們才會真的影響你。我覺得任何好的作品,是你和作者有共情。曾看到一句話,『影響只發生在天才和天才之間』,蠻有道理的。」
彭薇喜歡讀訪談錄和自傳。她尤其喜歡鋼琴家阿圖爾·魯賓斯坦自傳《我的漫長歲月》和西班牙導演路易斯·布努埃爾自傳《我的最後一口氣》。「我喜歡讀信件。信件像公開的日記,我抄寫米開朗基羅的信,他會抱怨助理偷偷學畫,根本不想當助理,其實我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看到貝多芬和一個出版商談價格,會覺得很悲哀。」她讀李誕的小說《笑場》,也覺得好,「真實,誠懇,又超越了常規的小說寫法」。
這就是彭薇,在她身上,所有的光彩,都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就像她隨手用書法抄寫的句子,「一顆簡單的心」「人情深處的鵜鶘灌頂」「不打擾是我的溫柔」……有的筆法精妙,有的像水墨暈染出來的,不像字,「最近在用畫畫的方式寫字。」她說。這些字句堆放在一起,也許某一天,出現在作品中,是偶然,也是必然。
原標題:《彭薇:松一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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