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義大利導演貝納爾多·貝託魯奇(2018年11月26日逝世)根據小說《遮蔽的天空》改編的同名電影劇照。
《遮蔽的天空》作者:(美)保羅·鮑爾斯 譯者:陽曦 版本:上海讀客|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8年9月
小說以虛構之名觸及無法言喻的現實肌理。這一悖論在20世紀美國小說家保羅·鮑爾斯的長篇《遮蔽的天空》裡,被明晰又複雜地呈現了出來。事實上,這部小說的整體氣質本就充滿著悖論,一如印在中文版封面上的解語:「意識到人生虛無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真實地活著。」
作者鮑爾斯是一個身份含混的人。他作曲、畫畫、搞翻譯,寫小說似乎是很後來才致力的事。這部《遮蔽的天空》,是鮑爾斯完成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那時他已年近不惑。雖然這部小說一開始遭到出版社的拒絕,但是,當有人慧眼識珠地將它公之於眾時,它立即引起了眾人的矚目,不僅持續暢銷,更是在上世紀90年代被改編為電影。公眾對於這部小說的津津樂道,不僅說明這部小說直擊了時下人心的要害,也證明,在他未曾提筆的那些人生歲月裡,他所從事的種種為他的寫作生涯所留下的重重痕跡。
鮑爾斯曾潛心翻譯過薩特、博爾赫斯等人的作品,而真正的翻譯是一種再創作。他對存在主義哲學有著獨到而全面的闡釋,被美國評論界認為無人可及。同時,他又與艾倫·金斯堡、威廉·巴勒斯等垮掉的一代作家相交甚篤,以至於時常被評論界歸為同列,雖然他對此並不認可。
可以想見,這些經歷潛移默化地決定了他日後小說的底色,但這樣的影響並非只是單向度的。鮑爾斯與生俱來的特立獨行和對孤獨的感知力,註定會與這些作家和哲學家的思想遙相呼應。他的骨子裡有一種深刻的孤獨,這種孤獨只屬於獨一無二的自我。當他試著用小說為這種孤獨賦形時,卻神奇地逾越了個體,而獲得了一種凌駕眾生之上的普適性。
《遮蔽的天空》,屬於鮑爾斯自己,但歸根結底,這「天空」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頭頂之上。
我們不是遊客,是旅人
這是一個講述現代人意圖追尋人生意義,以享受並安放自己內心的孤獨的故事。美國人波特·莫斯比與妻子姬特衣食無憂,生活富足,但戰火的摧殘、世俗的生活都讓他們毫無安全感。並且,這對有著精神追求的夫婦之間,似也有難言的罅隙。為了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也為了修復彼此的感情,他們決定去往北非遊蕩。然而,自以為能在這種遊歷中尋找到自己價值的二人,在日復一日的與世隔絕中,漸漸迷失自我。既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一件件地發生了。
姬特與同行的特納關係曖昧,令她深陷背叛的罪惡感,但也越發地與波特疏離。而波特也不斷反省與姬特的關係,且敏感於兩人的距離。但洶湧而來的命運,卻終止了他在精神上的追求——他先是護照被盜,繼而感染了流行性熱病,最後竟客死他鄉。這期間的姬特一直在掙扎,她幻想自己可以擔負起照顧波特的責任,卻又時刻想逃避。最後她拋下剛剛過世的波特,獨自出逃。
在渺無人煙的沙漠裡,姬特遇上了阿拉伯商人。無依無靠的姬特在那一刻轉投了商人的懷抱。這種不必預想將來,也不必為當下負責的放縱,令姬特神迷。這個曾經優雅聰慧的年輕婦人,竟成為商人的小妾,又很快被拋棄。早已無法安排自己命運的姬特,此刻只是期待能被主宰。她於是出發去尋找另一個能主宰她的男人……她終於變成了一個徹底遺忘自我的遊蕩者。
波特至死都在形而上的精神層面痛苦掙扎,而姬特的路,似乎通往了墮落。但這果真是墮落嗎?有些時刻,我會覺得那個最後對自己原來的名字都沒有了反應的姬特,是回歸了自我。在文明的世界裡,在富足的物質生活中,她的本性和本能被遮蔽了,但當一切都被赤裸裸地揭開,她突然發現,她並不是原先自以為的那樣是要尋找一種歸屬感。那太難太累了,她要的只是一種依靠和被主宰的安全感。即使是幻想出來的,但那種擺脫責任的重負,不用再作艱難選擇的誘惑,似乎是另一種生命的鮮活與壯麗。不可否認,這誘惑是如此真切而巨大。
波特和姬特的影子,此消彼長地共存於現代人的身上。忠誠與背叛,追尋與遺忘,責任與放縱,堅持與放棄……這些看似相對的詞義的邊界,在這個故事中漸漸被模糊。我們於是不由地低頭審視自身,是啊,誰不是以各種方式不停地踏上尋找自身價值和意義的旅程,誰又能最終如願呢?
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會說,旅行是逃避絕望的方式。而小說中的波特會覺得自己不是遊客,而是旅人。「他會解釋說,二者的區別部分在於時間。遊客在外旅行幾周或者幾個月後總是歸心似箭,但旅人沒有歸途,此地與彼地對他們而言並無區別,所以旅人的腳步總是很慢。他們可能花費數年時間,從地球上某個地方遊蕩到另一個地方。事實上,在待過的那麼多地方裡,他覺得很難說清到底哪裡才最像家鄉。」
我們總是將希望留存在下一站,卻忘了,這只是因為我們無法擺脫對當下的絕望,正如旅館裡的西班牙女僕曾對波特說的:「生活即悲傷」。我們一直以為,生命總會不斷賦予我們新的東西,但其實一切都在做減法,一切都不知會在何時戛然而止——「因為我們不知道死亡何時降臨,我們才會以為生命是一口永不乾涸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會發生一個特定的次數,一個很少的次數……你還會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也許二十次。然而我們卻總覺得這些都是無窮的」。
靈魂是身體裡最疲倦的部分
有意要讓深渺的哲思溢出具體情節的小說,總會在形而上的思想層面與形而下的故事進展中輾轉搖擺。但顯然,鮑爾斯從一開始就很堅定地明白自己要在這個故事中所埋藏的思想,於是他的處理很從容淡定。這造成的直接效果是,小說的情節引人,線索明晰,節奏緊湊,而對思想層面的揭示同樣毫不遲疑。
鮑爾斯對於波特和姬特在精神層面上的掙扎,總是以直接的畫外音的口吻娓娓道來。這或許會有讓讀者出戲之虞,但是鮑爾斯的敘述自有一種魅力,可以讓小說的氣息渾然,以至於對哲思的揭示和對情節的推進看似彼此界分明顯,卻並不支離破碎,而是形成了一個氣息相通的場域。在這個場域望出去的世界,神秘抽象,同時充滿細節。我們可以感覺到作者時而將波特和姬特拉近我們身邊,時而又牽引他們離我們遠去。
北非大地上的風物一幕幕在波特和姬特的眼前掠過,而他們轉身要面對的是具體的事件和個體的遭遇。此刻,一種詹姆斯·伍德所謂的「相異的拍號」的效果就產生了——他將「短期和長期事件並置」。例如,當姬特癲狂地離開了剛剛過世的波特,在夜色中的花園裡脫光衣服緩步踱入池塘中央,感覺「生命突然又活了過來」時,花園裡的景物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那月色,那伸向天空的棕櫚樹,那平靜無波的池塘,都存在已久,但此刻它們被與姬特的一次性行為扔在了一起,「仿佛它們本來就同屬一處」(詹姆斯·伍德語)。自然的風物和對生命的哲思永恆,但個體的境遇卻在倏忽而變,小說中的抽象和永恆就這樣與鮮活特定的情節並置,構成了快慢不同的拍號,致使鮑爾斯成功地「在作品中就像上帝在宇宙中那樣,無處不在又無影無蹤」(詹姆斯·伍德語)。
所以,當波特說出那句「靈魂是身體裡最疲倦的部分」時,在小說的思想與情節層面來回遊走的我們,感同身受。《遮蔽的天空》通篇文風冷靜平易,但又包裹著難言的野性,這讓人輕易地墜入了這個傳奇的故事。而當鮑爾斯將對小說人物靈魂的敘述平靜而直白地插入小說情節的敘述中時,產生的磁場足以催生我們的共鳴,構成了小說讓人恐懼又親近的張力。
艾柯曾言,我們不會停止閱讀小說,是因為我們終生都在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為何出生,為何而活。《遮蔽的天空》的主題隱約地指向了小說的這種終極功能,但卻是以一種接近特定經驗的方式。於是,它所呈現出的命運的恐怖和希望,深深地嵌入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告訴我們,生命就是一場冒險,而我們的宿命就是在遮蔽與去蔽間顛沛流離。
□來穎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