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人們的外套越來越薄。居家儘量不外出的日子裡,都快忘記這是春花爛漫的季節了。
3月16日,一組武漢大學的櫻花圖片,瞬間激活了大家春的感知。原來,櫻花早已悄悄開放。網友感慨,忽然懷念那個嫌棄武漢大學人多的日子。
進入三月中旬,武漢大學櫻花開放。因疫情防控,校園不對公眾開放,為了滿足大眾對美景的期待,武漢大學開啟「雲賞櫻」,3月16日至25日每天上午10時至下午16時,通過網絡為公眾呈現校園櫻花實景。新華社記者費茂華攝
如果評選中國最美大學,武漢大學總會出現在候選名單裡。郭沫若曾這樣評價武漢大學的美:「武昌城外的武漢大學區域,應該算得是武漢三鎮的物外桃源吧。宏敞的校舍在珞珈山上,全部是西式建築的白堊宮殿。山上有蔥蘢的林木,遍地有暢茂的花草,山下更有一個浩渺的東湖。湖水情深,山氣涼爽,而臨湖還有浴場設備太平時分,在這裡讀書,尤其是教書的人,是有福了。」
櫻花叢中的武漢大學行政樓(原武漢大學工學院大樓)一角,要說中西混搭,工學院主樓算得上是早期建築的典型。從外表看,屋頂為四角重簷攢尖頂,內正中卻設計了從底部直通到頂的5 層中庭,覆以玻璃製成的頂蓋,方便採光。如此巨大貫通的共享空間當時不僅國內沒有,在國外也很罕見
由於世界疫情嚴峻,我們的抗疫成果雖收效顯著,但距離徹底結束戰鬥那天,還需要時日。我們不妨放下焦慮,在這個春日中,也來一場「校園雲遊」吧。
1931-1936年,珞珈新校舍的建成,為武大招來了一批蜚聲中外的專家學者及全國各地的學子。施應霆1932年暑假遊珞珈山時,對眼前所見之景——美輪美奐的現代建築,嵌入在湖光山色的旖旎畫境中,使武大校園像是妙韻天生的「人間仙境」——讚嘆不已。剛讀完高二的他下定決心,要做武大人,終於一試及第,夢幻成真。被「人間仙境」吸引的何止施應霆一人,蘇雪林之所以1931年「舍安大而就武大」,選擇在國立武漢大學執教,大半因為山色湖光,映帶生色的世外桃源生活令她心嚮往之。
一到春天,滿山絢爛奪目的花木(那時還沒有櫻花)、珞珈勝處的宮殿建築群構成武大一景,吸引遊人前來。當時武大有多火?中外要人,如蔡元培、胡適、李濟、張伯苓、張君勱、周恩來、董必武、陳獨秀、蔣介石、陳立夫、李宗仁、陶德曼、司徒雷登等都在這裡留下足跡。多少學術界、教育界、政治界的重量級人物,來此治學、居住,佳話流傳。
守衛武大校園的老校門
若是你從武大正門進,不要被2013年新落成的「國立武漢大學」牌樓所迷惑,真正的文物牌坊,在距武大正門千米的地方——街道口勸業場的盡頭,略微破舊地聳立於商業街道上。它才是守衛珞珈校園的老校門。
「國立武漢大學」老牌樓,在距武大正門千米的地方——街道口勸業場的盡頭,建於1933 年,四根八稜圓柱,表示喜迎來自四面八方的莘莘學子,柱頭上雲紋寓意濃厚的文化氣息
1928年,改組不久的國立武漢大學準備在武昌東湖南岸落駕山(後由聞一多改名「珞珈山」)一帶建設新校園,新校舍建築設備委員會委員長李四光赴上海邀請美國建築師開爾斯(F.H.Kales)擔任總設計師。或許是被開爾斯1925年參加中山陵設計競賽時的作品所吸引(畢業於麻省理工學院建築系的他是當時唯一一位獲獎的美國建築師),又或許是開爾斯不像「平常一般市儈式的工程師,專門計較報酬的厚薄」,能夠滿足校方「又經濟又堅固」的條件,雙方一拍即合。
11月,一架由上海直航武漢的專機,在飛越落駕山上空時,低飛盤旋很久,飛機上坐著的正是開爾斯。經實地考察,開爾斯傾向於將大學建在珞珈山北至湖濱的丘陵地帶中。其上以獅子山為中心,分布著十餘座小丘陵,三面環湖,不僅山丘坡緩,水源充足,山石、泉水、湖水均可利用,各項建築也可依山而建,節省地基、石料。建議得到建築設備委員會的採納後,開爾斯便著手設計工作,在他房間裡,總是滿滿陳列著武大校舍的圖案,他時常去冷峭山頂實地考察,一待就是一兩個小時。一年後,建築詳圖完成,緊接著校方招標,校舍建設工程正式開始。
那時的珞珈山一帶,到處是荒山田野和羊腸小徑,交通十分不便,經學校函請湖北省建設廳,修築了一條從街道口到校區的專用公路,名大學路,於1930年2月通車。1931年初,在街道口大學路起點的一側,建起一座木質牌坊,象徵學校的大門,大門油漆彩繪,十分别致,可惜第二年就被龍捲風毀掉了。1933年又用鋼筋混凝土在原址上重新建造牌樓:四根八稜圓柱,表示喜迎來自四面八方的莘莘學子,柱頭上雲紋寓意濃厚的文化氣息,琉璃瓦下正面書「國立武漢大學」六字,背面為中文系教授劉賾(劉博平,1929年在武漢大學中文系執教,是中文系「五老」之一)寫的小篆體「文法理工農醫」六字,表明學科特色。
最初誰題寫的「國立武漢大學」已無法考證,「文革」時,牌樓正面換成了「武漢大學」,取自毛澤東1951年給武大農學院學生私信信封上的筆跡,到1983年武大校慶之際,「國立武漢大學」由著名書法家曹立庵重新題寫,保留至今。不過隨著時間推移,當「大學路」不見蹤影,武大大門退回到現在位置,只有老牌樓待在原來的位置,隱沒於鬧市中。
平地起樓臺,化荒郊為學府
關於珞珈新校舍的構想,1929年5月,王世傑在國立武漢大學歡迎校長蒞校大會上說得很清楚,要超越北京大學、中央大學、廣州中山大學,將武大造成一個真正的大學,就要完成新校舍的建築,且這校園建築當「以宏偉、堅牢、適用為原則,不求華美」。怎樣才能宏偉?在開爾斯看來,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建築建在山頂,因而他合理利用獅子山,將圖書館置於山頂,文學院,法學院、學生飯廳及俱樂部分布於圖書館兩側,男生寄宿舍則依山體南坡而建,既保證充足光照,又可避冬季寒風。
武漢大學獅子山建築群全景圖,中心位置為老圖書館,兩側為現數學與統計學院及老外樓,學生宿舍老齋舍依山體南坡而建,既保證充足光照,又可避冬季寒風
所以當你走進武大校園,沿自強大道一直往前走,直至櫻花大道,看見土黃色高牆上覆有一排「綠帽子」(武大早期建築屋頂均覆以孔雀藍琉璃瓦,只不過後來維修時燒不出孔雀藍這種顏色,就滲進了「綠帽子」)建築群時,最先躍入眼帘的便是當年的男生寄宿舍(現櫻園宿舍、老齋舍)。清一色的紅色窗戶、古樸磚牆、3座羅馬券拱門將4幢沿山宿舍連為一體。每幢4層,每層宿舍門口的門牌以《千字文》中「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命名,拱門上部,獨具匠心地增加了一層歇山頂亭樓,站在上面,武大山地全貌盡收眼底,東湖勝景一覽無餘。
1932年1月,國立武漢大學一期工程(男生寄宿舍、文學院、理學院、學生飯廳及俱樂部、教工第一、二住宅區等)竣工,不久,武漢大學由武昌東廠口正式遷入珞珈山新校舍。據隨遷的老武大人劉定志回憶,開始,女生住在左面最下面的「天」字齋(女生宿舍1932年10月才竣工),單身教職員則住在其上層的「地」字齋,其餘分配男同學。兩人一間,抽籤決定房間,房內配有雙面書桌,備兩人對坐,書架各一,鋼絲彈簧床各一張。為了保證鋼絲床的堅固耐用,學校體重最大,從前也是運動健將的葉雅各在床上親身實驗,又站又跳,保證不壞才算合格。每層宿舍供應有冷熱水盥洗沐浴和衝水廁所。
在開爾斯的最初設計中,武大所有中式屋頂的屋角均為起翹比較平緩的北方樣式。但承建珞珈山新校舍一期工程的漢協盛營造廠並沒有嚴格按照圖紙施工,而是根據南方地區的建築習慣,將文學院大樓、學生飯廳及男生寄宿舍頂部三座亭樓的屋角全都做成了翹而尖的南方樣式。因為沒有被及時發現,這一錯誤至二期工程建設時才得到糾正,故造成法學院與文學院飛簷之不同。
如果說人文區(文法學院)走的是中國傳統風格,那理工區建築則以西洋風格為主,寓意向西方學習先進的科學知識。理、工學院分居運動場北、南兩端,位於獅子山建築群東側。理學院(老理學樓)主樓的圓形屋頂取材自聖索菲亞大教堂,以抵禦從東湖邊吹來的大風。樓內首層有中國最早的扇形階梯教室,講臺在下,學生居高臨下,體驗格外不同。主樓兩側各有一配樓,為化學樓和物理樓(實驗室)。1934年,李四光應校長邀請來武漢大學講學,他在理學院為武大師生作了兩次學術講演——《廬山冰川》和《東亞恐慌中中國煤鐵供給問題》,學生們受到極大啟發。在理學院,植物生理學家湯佩松建立了我國第一個普通生理實驗室,著名物理學家桂質廷創辦了亞洲第一個天空電離層觀測站,華羅庚在105教室作了回國後的第一次學術演講,聞訊而來的師生把教室和走廊擠得水洩不通。多少先進的科學知識從這座老建築傳播開來
1936年工學院(現行政樓)竣工後,隔著運動場與理學院南北相望,主樓屋頂一方一圓,恰成對比。要說中西混搭,工學院建築群算得上是早期建築群中的典型。從外表看,主樓屋頂為四角重簷攢尖頂,樓內正中卻設計了從底部直通到頂的5層中庭,覆以玻璃製成的頂蓋,方便採光。如此巨大貫通的共享空間當時不僅國內沒有,在國外也很罕見。主樓正前方,有2座羅馬式碉樓,外圍又配以4座中式裙樓,形成混搭建築群。難怪後來武漢大學將其作為學校行政大樓,作為學校的中心。
迎來送往多少學界、政界名人
一期工程中,飯廳及俱樂部(現櫻園食堂及櫻園大學生活動中心)為學生們最喜歡的地方。飯廳位於獅子山頂的西南部,矩形的建築平面上覆蓋著三重簷式歇山頂,內部為兩層。一層作為飯廳,二層是學生俱樂部和臨時大禮堂。每當飯廳鈴聲一響,上上下下的同學都朝飯廳跑;尤其是早餐、晚飯,各人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腳穿木屐,踢踏踢踏。因為學校正式大禮堂一直沒有建成,新學年開學、校長講話、名人講座、頒獎典禮等都在臨時大禮堂舉行。
珞珈新校舍落成不久,校長王世傑就邀請胡適來武大講學。基於20年代遊歷蘇聯的觀察,胡適大談「實驗主義」和社會主義,引起青年師生的興趣,臨時大禮堂座無虛席,不時傳出如雷掌聲。
1937年秋,周恩來受武大學生之邀,在臨時大禮堂作了《關於中國共產黨抗日救國的十大綱領》的演講,儘管事先沒有通知或海報,大禮堂仍被擠得滿滿的。期間,空襲警報傳來,周恩來鎮定指揮學生疏散,自己和警衛員則只在房子的木柱後面站著,等警報解除後繼續演講,號召廣大青年學生投身到抗日救國的洪流中去。12月31日,周恩來在大禮堂又作《現階段青年運動的性質和任務》的演講,號召熱血青年第一到軍隊去,隨時準備到抗戰前線去殺敵立功;第二到戰地服務去,去把民眾組織起來,武裝起來,領導他們去做遊擊戰不少師生受到鼓舞,投筆從戎。武漢被日軍包圍,武大被迫西遷至四川樂山後,周恩來又牽頭召集國共兩黨主要領導在學生飯廳成立「第九戰區總動員委員會」,負責組織武漢全民有組織有計劃地大撤退。
一座兩層的古老破舊建築迎來送往多少學界、政界名人,可要在武大校園尋著它,還真不那麼輕鬆,你很容易因為高大樹木的掩蓋,不明顯的標識而錯過它,把那當作廢棄的場所。
相較而言,武大老圖書館就顯著得多。其中式屋頂(最高屋頂為罕見的八角歇山式,但又配上了攢尖式屋頂才會用的七環寶頂)和西式結構(採用西方鋼筋混凝土框架和組合式鋼桁架承重)是被人津津樂道的地方,這也是大多數武大早期建築的共通之處。有人猜測,開爾斯很可能是從黃鶴樓被毀前(1884年被毀)的照片得到靈感,創作出這座外形組合複雜的高樓。
最寒冷的日子裡,圖書館內溫暖如春,因為閱覽室木地板下設有取暖道,取暖方式與故宮類似。不過,這套取暖系統因年代久遠已不能使用,採暖煙囪仍被保留下來。
抗戰初期,武漢大學被迫西遷樂山後「幾乎成為一座空城」。蔣介石被珞珈山優美的自然、校舍環境,水電、防空等條件所吸引,在珞珈山成立了一個專門培訓國民黨高級軍官的軍官訓練團。珞珈校舍成為國民政府領導全國抗戰的軍事指揮中樞,直至武漢淪陷。
櫻花來到武漢大學
在武漢失守前,武大師生已經西遷至四川樂山,國共一些要人紛紛住進教授宿舍。如擔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的郭沫若住在第12棟樓,周恩來夫婦被安置在第19棟樓。這兩棟(郭沫若故居和周恩來故居)如今作為十八棟代表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武漢大學早期建築》名錄予以保護。
武漢淪陷後,日軍看中了武漢大學的環境,將珞珈校舍設為日軍中原司令部。武漢大學因此大變模樣,聽松廬直接被日軍直接拆毀,圖書館樓頂四角修了四個瞭望塔,理學院中修有關押抗日人士的地牢,學生飯廳及俱樂部成為野戰醫院和軍官俱樂部,男生寄宿舍成為住院部
這期間,日軍從日本運來櫻花樹苗栽種,目的是安慰日軍傷兵。
櫻花就這樣來到了武漢大學。不過,那時的櫻花規模還沒有今天大,據當時留守校園的園林工人回憶,日軍種下的櫻花不超過30株,主要分布在今天的櫻花大道上。
抗戰勝利後,武漢大學師生回到校園。他們面對著28株櫻花樹時,心情非常複雜,有人想把櫻花樹砍掉,更多人決定留下它們。
有過留日經歷的生物系主任張珽,將課堂設在剛剛開放的櫻樹下,他對學生們說:
「這本是我們中國人的恥辱,不過現在日本人被打敗了,這幾株櫻樹反而成了戰利品,成為日本侵華的歷史罪證。」
不過,櫻樹的壽命有限,頂多活到20世紀50、60年代,但櫻花依然沒有從武漢大學消失。1972年,中日邦交實現正常化,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向周總理贈送了「大山櫻」1000株,800多株種於北京玉淵潭、陶然亭公園內(現已大部死去),由於周總理曾在武漢大學居住過,所以轉贈了20株給武漢大學,栽種於珞珈山北麓的半山廬前。
1983年,為慶祝中日建交10周年,日本西陣織株式會社向當時在京都大學學習的武漢大學生物系教師王明全贈送了100株垂枝櫻苗,栽種于楓園三舍南側公路邊和櫻園,1986年全部開花。
1992年,在紀念中日友好20周年之際,日本廣島中國株式會社內「中國湖北朋友會」砂田壽夫率團訪問武漢大學,贈送櫻花樹苗約200株,栽植於人文科學館東面的八區苗圃,1996年開花。
砂田壽夫原為侵華日軍士兵,投降後被安置在湖北仙桃等待遣返,因為感謝中國人寬大為懷,不施虐待,多次組織日本老兵回到湖北,贈送櫻花樹和其它厚禮,以表感謝和贖罪。
如今,人類再次面臨挑戰,櫻花正在武漢大學靜靜綻放,人們雖然錯過了春日美景,但也都心甘情願。我們盼望的,是團結,是平安。花開花落終有時,總有一天,我們會重新擁抱世間一切美好。
(參考資料:李曉虹、陳協強編《武漢大學早期建築》、駱鬱廷編《流風甚美——武漢大學文化研究》、龍泉明、徐正榜編《老武大的故事》、劉珊珊《國立武漢大學校園建築師開爾斯研究》、楊樹《武大的櫻花到底誰種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