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喬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之死展開的全美抗議活動已進入第三周,與上一個周末警方以催淚彈和胡椒噴霧鎮壓騷亂,抗議者用石塊回擊的情況相比,剛剛過去的這個周末大體上非常和平。只是,他是誰呢?
那是近30年前。休斯敦傑克·耶茨(Jack Yates)高中11年級的最後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一群親密的朋友在思考畢業後會帶來什麼。他們是行將成年的黑人少年。他們彼此問,他們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喬治轉向我,對我說,『我想觸動這個世界,』」現在45歲的喬納森·維爾(Jonathan Veal)回憶說。他回憶起其中一個年輕人的渴望。這個年輕人名叫喬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倆人是在六年級的第一天,在學校食堂裡初次見面。在17歲少年的心目中,觸動世界可能意味著NBA或NFL。
「這是我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後,能記起的第一個時刻,」維爾對《紐約時報》說。「他沒有想到人們會以這種悲慘的方式知道他的名字。」
而弗洛伊德的另一位年少時的夥伴回憶說,他曾說「想要改變世界」。
喬治·弗洛伊德於周二在休斯頓安葬,和他的母親「茜茜」(Cissy)重逢。2018年5月,住在明尼阿波利斯、試圖重新開始的弗洛伊德沒能趕得及回來見母親最後一面。他把她的名字刺在自己的身上。
歿年46歲的弗洛伊德給世界留下的印象,是他死前近9分鐘的影像視頻。但對朋友和家人來說,弗洛伊德的歸途令人心碎,他們說弗洛伊德曾是一個胸懷遠大的人,他拼命想要進入NBA,想要成功,想要擺脫貧困和暴力,開始新的生活。儘管他一度取得了成功,成為兄弟姐妹中第一個高中畢業並上大學的人,但他也遭遇了挫折和歧途。最後,他確實通過他的死亡觸動了這個世界。
在人們的心目中,弗洛伊德並不完美,他不是烈士也不是英雄,弗洛伊德是一個犧牲品。走近他的生活,不是要為他書寫一部美化版的傳記,而是要試圖回答一個問題,他為什麼會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遠?
比貧困更貧困
小喬治·佩裡·弗洛伊德 (George Perry Floyd Jr.)1973年出生於北卡羅來納州的費耶特維爾,是喬治·佩裡·弗洛伊德和拉齊妮婭·瓊斯·弗洛伊德(Larcenia Jones Floyd)的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
弗洛伊德的生父是一名護士,但他大部分職業生涯都是在Chocolate Buttermilk樂隊做R&B和爵士吉他手。老弗洛伊德在21世紀初死於動脈瘤。
弗洛伊德的母親人稱「茜茜小姐」,在與老弗洛伊德離婚後,她遇到了一個休斯敦人,後來兩人又生了兩個小兒子。她帶著孩子們去休斯敦投奔新男友的父母。從此便留在了這座城市。
「茜茜小姐」後來帶著孩子們住進了「庫尼公屋」(Cuney Homes),這是一片低矮的公共住宅,共有564套公共住房,以諾裡斯·萊特·庫尼(Norris Wright Cuney)的名字命名,這是一位在德州重建期間支持黑人教育機會的非裔美國政治家。
打小就認識弗洛伊德的詹姆斯·沃克(James Walker)說,休斯敦的第三區很苦,尤其又以被稱為「磚塊」的庫尼公屋最為潦倒。
沃克說:「這裡已經不是貧困可以形容得了的了。有時候你就是沒飯吃。」
「我們都是在貧困中長大的,」童年的朋友沃恩·迪克森(Vaughn Dickerson)說,「弗洛伊德的家比我們家窮一點,但他從來沒有一天讓這些影響到他的日常生活。」
弗洛伊德的母親在快餐店Guidry 's做漢堡。弗洛伊德和迪克森經常在學校的午餐休息時間去那裡吃點東西。弗洛伊德的弟弟菲洛尼斯(Philonise)在上周四明尼蘇達州的葬禮上回憶道,對他們一家人來說,有時填飽肚子都是個大問題。
茜茜是庫尼公屋的民間領導人之一,也是居民委員會的活躍成員,她不僅拉扯大了自己的孩子,有時還會照看鄰居的孩子。她這幢小小的房子是一個樞紐,是任何需要住所、淋浴或吃飯的人的避難所。她的鄰居希拉·馬斯特斯(Sheila Masters)說,和她的大兒子一樣,她一直舉止平靜溫和。
「我們的財產不多,但我們的房子裡充滿了愛,」弗洛伊德的弟弟羅德尼(Rodney)在明尼蘇達州的葬禮上回憶道。
作為長子,弗洛伊德承擔了榜樣的責任。
迪克森說:「弗洛伊德被視為家庭的救星。如果一家人的情緒都很陰鬱,你可以指望他會讓大家大笑。」
「他的媽媽會說,『嗯,佩裡,你需要做這個。你是這個家族的領袖。你是個男子漢,』」沃克說。
「他並不介意這麼做,他總是說等他長大了,要給媽媽蓋一幢房子,」姨媽安吉拉·哈裡森(Angela Harrelson)說。「他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樹立榜樣。沒有父親在身邊,壓力也很大。這對他來說真的很難。」她說。
根據國家衛生統計中心的數據,庫尼公屋社區的平均預期壽命要顯著低於所在縣73歲的平均水平。貧窮、毒品、幫派和暴力侵害了這裡的許多家庭,弗洛伊德的幾個同學沒能活到20歲。這個社區至今留存著許多弗洛伊德孩提時遇到過的問題。近69%的居民生活在貧困線以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這裡的家庭收入中值不到2萬美元,是休斯敦最貧困的地區之一。大約28%的家庭有資格領取食品券。
「你走在街上,路過一個在人行道上被槍殺的人,這並不奇怪。聽說一個小女孩在小巷裡被強姦,這也不奇怪。這是常態,」他的朋友沃克說。
「你必須想像這對孩子們會有什麼影響,」他說。像弗洛伊德這樣能從高中堅持讀到大學,在這裡就是一個巨大的成就。
這種掙扎也延伸到了傑克·耶茨高中,在那裡弗洛伊德在橄欖球和籃球隊的運動員。2019年,這所學校從德克薩斯州教育部只獲得了「D」級評分,近80%的學生有資格享受免費或減薪午餐。
曾經的夢想
小學二年級時,弗洛伊德在作文裡寫道,「我長大後想成為最高法院的法官。」不過這個夢想沒有持續多久,他就將興趣轉向了籃球。弗洛伊德在中學時以他的個頭著稱——初中時他的個子已經超過了六英尺。他將運動視為走出庫尼公屋的機會,因此,他的大部分空閒時間都在戶外投籃或者玩橄欖球。
迪克森說:「因為弗洛伊德在打籃球,所以你不必擔心他會到處跑,砸碎別人家的窗戶。」
他說,學校的老師大多是黑人,他們設定了很高的標準,鼓舞學生發揮潛力,倡導他們走出去上大學。
耶茨高中的籃球教練沃爾特·詹森(Walter Johnson)和橄欖球教練莫裡斯·麥高恩(Maurice McGowan)對弗洛伊德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促使他提高自己的技術。耶茨沒有最好的設施、運動服或訓練設備,但在這兩項運動上,它都是全州成績最好的項目之一。
到十年級的時候,弗洛伊德已經在這兩項運動入選校隊。那一年,一位名叫卡爾·歐文斯(Carl Owens)的校隊明星被槍殺。他是一個老大哥般的人物,就住在弗洛伊德家對面。耶茨的另外兩名隊友在畢業後不久被殺害。
迪克森說,弗洛伊德知道他所面臨的障礙,也知道為了成功他必須做些什麼。
弗洛伊德的母親和他的大姐薩薩(Zsa Zsa)定期觀看他的比賽,包括1992年在州際橄欖球冠軍杯的比賽,那場比賽他們輸給了天普(Temple)高中,當時他在18碼外有3次接球。
隊友傑梅因·文圖斯(Jermaine Venters)說,弗洛伊德喜歡在終點區鬧騰,希望能被電視攝像機捕捉到。但他有真正的天賦,甚至擁有進入NFL的潛力。
1993年,弗洛伊德成為他兄弟姐妹中第一個讀完高中正式畢業的孩子。朋友們回憶說,對弗洛伊德來說,那是非常快樂的一天。
阿魯馬·弗萊倫(Alumar Flewellen)認為,弗洛伊德當時真的很有抱負和目標,「非常專注,而且有動力」。
「他過去總是說『我要改變世界,』」和弗洛伊德一起在耶茨上學的瑪麗·金恩斯(Mary Ginns)說。「他總是說,『我要有所作為,我要改變世界。』」
去大學
20世紀90年代初,南佛羅裡達社區大學(South Florida Community College)的籃球教練喬治·沃克(George Walker)來到休斯頓招募球員。他對弗洛伊德的運動能力印象深刻。
「我想找一個大前鋒和一個中鋒,」沃克對《休斯敦紀事報》回憶說,「他橄欖球和籃球都打得好,更喜歡籃球,所以我們決定給他獎學金。」
在接下來的兩年裡,教練結識了弗洛伊德的母親和家人。「她為他感到非常驕傲,」沃克說。「她希望他這輩子能成就點什麼。她想讓他走出自己生活的環境。」
這支校隊打得很好,弗洛伊德是關鍵的先發球員。前隊友迪米特裡厄斯·格雷(Demetrius Gray)說,他是隊裡的大塊頭,精力充沛。在他的記憶中,弗洛伊德滑稽、可愛、可敬。在場上又表現得咄咄逼人,憋足了勁要進NBA。
籃球教練沃克說,弗洛伊德作為球隊的首發中鋒,他很努力,很受歡迎,也通過了各門學術考試。「喬治就是個普通人,」他說。「非常逗趣,隨遇而安。無論在場上還是場下,他都做了他應該做的事情。」
但是,由於不清楚的原因,弗洛伊德在1995年離開了南佛羅裡達,沒有獲得學位。他後來去了德州農工大學金斯維爾分校(Texas A&M-Kingsville),主修社會學。《德克薩斯月刊》(Texas Monthly)查找到記錄顯示,他在這所學校也曾一度打過籃球,但在大二結束前就退學了。
弗洛伊德的高中朋友文圖斯說,大學的壓力讓弗洛伊德感到很沉重,他的母親在經濟上非常困窘,他既想努力支持母親,自己也要完成學業。
「這對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文特斯說,「他最終還是回家了。」
和弗洛伊德同在庫尼公屋長大的麥可·斯特利(Michael Staley)說:「很多時候,當你回家的時候,就是麻煩的開始。」
麻煩的開始
法庭記錄顯示,弗洛伊德於1997年在休斯敦市所屬的哈裡斯縣首次被捕,當時他被控出售不到一克毒品。
在接下來的十年裡,他在監獄裡進進出出,經歷了兩起盜竊案、三起毒品指控和一起非法侵入案。
2004年,前休斯敦警官傑拉爾德·戈因斯(Gerald Goines)逮捕了弗洛伊德,因為戈因斯稱在一次釣魚執法中,弗洛伊德從他那裡以10美元買了少量毒品。根據法庭記錄,弗洛伊德認罪並被判10個月的州監禁。
由於在一次拙劣的突襲中導致兩人死亡,戈因斯一直處於一樁巨大醜聞的中心。哈裡斯縣地方檢察官辦公室正在重新調查他的案件,並向數千名因戈因斯多年來的案件而被定罪的被告發出通知,其中包括弗洛伊德。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發言人戴恩·席勒(Dane Schiller)表示,官員們尚未確定弗洛伊德是否因虛假理由被捕。
弗洛伊德最後一次被捕也是情節最嚴重的一次是在2007年,他被控與另外五名男子實施入室搶劫,並在一名嬰兒面前用手槍柄毆打一名婦女。他對此認罪。
朋友們說,弗洛伊德也曾冒著風險在社區化解風波。
在他入獄之前不久,弗洛依德和他的年輕朋友卡爾·韋恩(Cal Wayne)一起開車經過第三區,這時他發現了麻煩。
「靠邊停車,」韋恩記得弗洛伊德對他說。
韋恩說,一群他們認識的男人在毆打一個陌生人,並打算把他扔進他們的汽車後備箱。韋恩說,他告訴弗洛伊德這不關他們的事。但是弗洛伊德很不開心。韋恩還是停下車子。
韋恩在他的車裡看著6英尺6英寸的弗洛伊德走進混戰,並把雙方隔開。
這是怎麼回事?弗洛伊德一遍又一遍地問他們,敦促他們收手。
「他跟他們聊了很長時間,直到大家達成共識,」韋恩說。「他把整件事情解決了。」
對韋恩來說,15年前的那個時刻代表了弗洛伊德對他的社區的意義。
「上帝是好的」
弗洛伊德在2013年出獄後,弗洛伊德開始與洛茜·華盛頓(Roxie Washington)見面,並且生下了吉安娜。這是他的第三個孩子,現在6歲。
這段關係沒有持續多久。但弗洛伊德的朋友蒂芙尼·科菲爾德(Tiffany Cofield)說,這一次弗洛伊德決心成為他孩子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華盛頓要求,弗洛伊德會在半夜買尿布送上門。他對科菲爾德說,「我這麼做是為了小黃花(Buttercup),」這是他對女兒的愛稱。
科菲爾德記得弗洛伊德在第三區他媽媽家門前的人行道上,用玩具車拉著吉安娜走來走去。「他拖著小車子,帶著女兒四處遛,看起來很自豪,」她說。
大約十年前,弗洛伊德對基督教說唱音樂產生了興趣,他鼓勵人們去磚地教堂(Church in the Bricks),這是一個在這個公屋項目籃球場上舉行的街頭布道會。
羅尼·利拉德(Ronnie Lillard) 當時是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的學生,後來成為基督教說唱歌手。「我對他的一切了解都來自於出獄後,」利拉德對NBC說。「在他出獄後,他已經改過自新了。」
他「希望看到自己的社區發生變化,利用他的街頭關係幫助在本地區建立教會,」 他說。「那個街區每一個賣毒品的人最後都來參加聖經學習。這就是喬治·弗洛伊德的影響。」
他觀察說,弗洛伊德在布道會上度過了很多時光,他負責安放椅子,還要把一個洗禮池放到籃球場中心,牧師在這裡為人們洗禮。
2017年,弗洛伊德在社交媒體中貼了一段視頻,他對著鏡頭說:「我有我的缺點,也有我的瑕疵,但這些一直在發生的槍擊案——我不管你來自哪裡,現在在何方,夥計,我愛你,上帝愛你。把槍放下,兄弟。不應該是這樣……我們這裡有父母想要埋葬他們的孩子,夥計。」
一個新的開始
2014年,弗洛伊德參加了一個基督教計劃,這個計劃曾將許多尋求戒毒治療和就業安置的人送到Turning Point,這是一家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北部的黑人擁有的藥物濫用中心。完成課程後,參與者可以接受工作培訓。
弗洛伊德的朋友們鼓勵他走出這一步。科菲爾德說,他想戒掉毒癮,接受職業訓練,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這樣他就能得到吉安娜的監護權,所以他決定離開休斯敦,從頭開始。但也有朋友提醒他,搬到那裡可能不太方便,他的兒時夥伴麥莎·霍金斯(Meshah Hawkins)說,「我告訴他的第一件事是,『那裡沒有黑人。』」當時弗洛伊德笑了起來,但霍金斯還是很擔心,「他是個大塊頭黑人,如果你不了解他,你可能會被他的外表嚇到。」
2017年,他在救世軍港灣之光中心(Salvation Army’s Harbor Light Center)擔任保安,這是一個市中心的無家可歸者收容所和過渡性住房設施。員工們認為弗洛伊德是個性情沉穩的人,有著保護別人的本能,會陪他們走到自己的車前。「在收容所工作,每天你都會為別人的故事而痛心疾首,你得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才能勝任這份工作,」救世軍北部分部的發展執行主任布萊恩·莫洛洪(Brian Molohon)對《紐約時報》說。
也就是在那裡,弗洛伊德認識了他的女朋友科特妮·羅絲(Courteney Ross),當時羅絲正在探望一位親人,「他看到我是那麼痛苦,於是走上前來與我一同禱告,他憐愛我,我們從此就在一起了,」羅絲對NBC說。
此外,他曾一度在一個鋼鐵場做體力活,為唱片藝術家充當私人保安,作卡車司機,還去了一家名為康加拉丁小酒館(Conga Latin Bistro)的餐廳兼酒吧和夜總會擔任保鏢。
老闆喬萬尼·滕斯特羅姆(Jovanni Thunstrom)說,弗洛伊德很快就成為了這個工作家庭的一員。他來得早走得晚,還努力學習了薩爾薩舞——不過一直到最後也沒完全掌握舞步。
「我一見到他,就喜歡上了他的態度,」滕斯特羅姆說,他也是弗洛伊德的房東。「他會用雙手和你握手。他會彎下腰來迎接你。」他還知道每個顧客的名字,「每個人都愛弗洛伊德。他從來不打架,也不會對人做出無禮的舉動。」
在生命的最後幾周,弗洛伊德失了業,他在4月初感染了病毒,幾周後才告康復。
5月25日陣亡將士紀念日,在這個想要從頭來過的城市裡,弗洛伊德被從停放的SUV中拖出來,戴著手銬,臉朝下倒在人行道上。警官德裡克·肖萬(Derek Chauvin)用膝蓋壓著弗洛伊德的脖子將近九分鐘。
數以百萬計的人觀看了記錄弗洛伊德最後呼吸的視頻。人們聽到他在哽咽著呼喚已故的母親,儘管她已經不可能來幫助他——「媽媽!媽媽!我不能呼吸了……」去世後,驗屍官的鏡頭記錄下他腹部文著的母親的名字。
周二早上,弗洛伊德被安葬在母親身邊,母子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