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古遠清 中華讀書報
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和北大、首都師大等機構主辦的《詩探索》,是中國文壇上鮮見的老年人辦的刊物。從2019年第4期所刊登的「編委會主任」名單看,最年輕的吳思敬已坐「七」望「八」,謝冕則坐「八」望「九」,而楊匡漢初度八十時就向北京某會議的主席臺亮出了拐棍。如果說撰寫《我們需要探索》發刊詞的謝冕是《詩探索》這臺汽車的發動機,那為創刊號設計要目和專欄的匡漢和後來榮任主編的思敬,則分掌方向盤。
這三人堪稱是黃金組合,美中不足的是只有詩翁而沒有詩媼。不過,這三人的個性倒也十分戲劇化,如謝冕嗜酒,匡漢嗜煙,思敬大概就嗜「賭」了:那是2006年10月15日,在北京友誼賓館舉辦的「新世紀中國新詩學術研討會」上,有人問「《詩探索》會不會停刊」時,剎那間牌桌變成了賭桌,不再伺候牌局的思敬,沒有捶胸頓足而是氣定神閒地和大夥打賭說:「我敢說,《詩探索》就會一直辦下去!」捨我其誰的嘿嘿得意和渾身是勁的魄力,躍然嘴上。
《詩探索》的三位主任平均年齡超過八十歲,說它是耄耋老人辦的刊物,不如說是「大孩子」或「大朋友」辦的刊物,或者說是年長的青年學者辦的刊物。不能以貌取人,這個刊物的主持人年邁但不等於老氣橫秋,而在氣質上倒是充滿著青春朝氣。以謝冕而論,其「學官」履歷也就止於空殼(無經費無實體)的北大新詩研究院院長。正因為無官一身輕,沒有沾上官僚習氣,故他待人沒有城府,天真得如赤子。這位望之儼然、仰之彌高的學者,在桑榆晚年奮筆力書的專著《中囯新詩史略》,只見靈氣、才氣再加上「酒氣」而不見書卷氣。他熱情、奔放,有一顆年輕的心,為人寫序是他寫作生活的重要一環。他總是不嫌麻煩閱讀那些「披頭散髮」的稿件,由此索序者便多了起來,這時他會像余光中那樣抱怨:「我從未與人借過錢,怎麼一下就冒出這多債務,永遠還不清呢?」不過,如果沒有人請他寫序,他大概就感到自己真的老了。為避免衰老,他下決心「還債」。他為拙著《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寫的序言,不是應景之作,而是有深情的關懷和期待,也不時閃耀著智慧的光芒,讓人觸摸到中華文化的血脈和學人的風骨。
自稱是「反季節寫作」的謝冕,在生命的嚴冬就這樣書寫著春意盎然的篇章。孫紹振80大壽時,這位醉眼朦朧的詩翁為同窗寫了《在一個美麗的地方開一個美麗的會——黃山奇墅湖祝詞》,說紹振的生命「猶如黃山上面的奇松、怪石、雲海,非常美麗,不僅是一般的秀美,而且是極美,是奇美」。謝冕的生命同樣是一道奇美的風景。在詩歌的探索道路上,他不僅為新潮詩大聲表彰,而且利用《詩探索》這個園圃努力栽培。儘管前進的道路上有礁石和深坑,但一旦行過生命的低谷,他便迎來了一片燦若黃金的詩歌時代。典型的是他在《光明日報》刊岀為有異於眾、初看不免有些古怪的作品叫好的文章,讓「守成派」讀了後愕然失色。這無異是一聲獅吼,同時又是一把燎原烈火,和舒婷們的創作燃成一景。這位虎虎生風的啟蒙者、改革者、探索者,心態一直像初出茅廬的「青椒」。有這樣以童趣與好奇窺探人生種種現象和詩壇百態的「大孩子」,如「精衛之堅韌,刑天之勇猛」捍衛詩的探索性純潔性的「大朋友」陪伴《詩探索》的作者和讀者,怎能不是刊物的幸運呢。
煙不離手的匡漢,其顏值不可能呈紅潤狀。他不似其胞弟匡滿以詩聞於世,但他一直「暗戀」著旅美詩人紀弦:吞雲吐霧代表了他的靈感,這是追求浪漫的;手杖是他儒雅風度的體現,這是面對現實的。不久前他的粉絲向我感嘆:在近年外地召開的世界華文文學研討會上,怎麼看不見逢會必到「監事長」匡漢敦厚的身影?或許他戒菸(?)的同時又「戒會」了?
我和匡漢均從事華文文學研究,每次由「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舉辦的大型研討會,會長饒芃子都點名要他做「學術總結」。他沒有「把破帽,年年拈出」,每次的「總結」從標題到內容,都有一定的新意。中國文聯出版公司資深編審白舒榮謔稱他為「楊總結」,簡稱「楊總」。「楊總」的論著和一般學者不同之處是充滿思辨性和語言的生動性。他的書法更是靈動遄飛,其古文功底也厚實。在我邁向古稀之年時,不苟言笑的他收起學問的鋒芒,以一支生花妙筆吟出四言詩:「山水相繚,古邑地靈;梅溪抱智,至樂遠清。珞珈育才,中南勤耕;翰墨遄飛,伴兔起行。泛覽書巢,辨偽存真;誦說諸賢,只為當今。小節不拘,大事精明;快嘴快語,人稟七情。嬉笑怒罵,筆隨詩心;彎弓射鵰,盤馬爭鳴。四海奔忙,廣交友朋;會融新知,惠及學林。辭源抉秘,究索為本;心逢妙理,樂道安貧。仁者七秩,長亭短亭;致吉致祥,春秋揚芬!」這裡雖然語多溢美,但說我「小節不拘」「快嘴快語」「嬉笑怒罵」「盤馬爭鳴」「廣交友朋」等特點,畢竟被其在四言詩的暗房中衝洗了出來,不愧是知音之論。
我認識思敬,談不上一些「小朋友」對心儀的學者那樣情怯,我們一見面不是「緊握」,誇張一點說是從「吵架」開始。我於1984年開始撰寫《中國當代詩論50家》,在我口袋裝的「黑名單」裡,有思敬在內,可他於1985年元月30日回信說:「我的詩論研究還處在學步階段。」我說不能把朦朧詩看成是新詩的發展方向,他說作為新生事物就應無條件地支持。在1980年秋天召開的「定福莊詩會」(全國詩歌理論座談會)上,他和紹振、鍾文等人一起手執「新詩潮」之刀,拆解中國詩壇之肌體,連帶向暮氣沉沉的文壇挑戰。近乎迂腐冬烘的我,在他們遭到圍攻時沒有廁身其中,不似他以詩人的激情和評論家的敏銳,敢於和謝冕一道「同仇敵愾」批評僵化的詩壇,聯手在文壇吹起「新詩潮」的法螺。那時我懾於老作家的名流威望,遊走在舉劍對擊的「新潮派」和「守成派」之間,這時「克家老」以第一時間向我進行「詩壇路線鬥爭」交底,說除有九葉派、艾青派外,還有一種由謝冕、孫玉石、孫紹振、楊匡漢、劉登翰等人組成的與現實主義逆行的「北大派」,應提高識別能力,並批評我不應過分讚揚謝冕的才華。遣辭嚴峻批評《詩探索》另一副主編丁力,也做著狂飆與溫情的拉扯,強勁地要我向他靠近,我由此成了兩派爭奪的對象。
在「非常時期」未能成為「戰友」的思敬,「平常時期」畢竟是同行、同道,何況那時他也沒有像現在有那麼多「鐵粉」,故1985年我參加中國作家協會舉辦的第二屆新詩評獎的評審工作時,在滿山紅葉的秋天,目睹王府井大街滿是汽車的黃昏後來躍入滿街霓虹燈的晚上八點,到他位於菜廠胡同7號的府上拜訪。那時他賃居鬥室,從全國各地來的書刊佔據了逼仄的空間,書齋成了書災。他苦中作樂,以詩意地棲居在可以養生怡神、稱心愜意的菜廠胡同而沾沾自喜。當時我覺得奇怪,《詩刊》為什麼不請頗有名氣的思敬參加「讀詩班」做評審工作,原來主事者係為了保持立場中立,故那時請的清一色是介於「新潮派」與「守成派」之間的「上園派」詩論家。我在北京上園飯店和號稱「西南一霸」的呂進、《詩刊》理論組組長朱先樹等一起住過半月之久,可並沒有名正言順地參加「上園派」,卻也是這派觀點的支持者。思敬並不因為我與他觀點相左而疏遠我,記得那次兩人促膝私語,真正感受到他家作為文化沙龍的愉悅。當他送我出門時,驀然回首,他已消逝在夜色蒼茫中。
我和頗具老輩風範的《詩探索》的主任或主編的友誼,不像「閨蜜」那樣膩在一起,更不可能泡在一起。尤其是在「少外出,莫聚會」的疫情期間,我們實行的是無接觸社交。即使沒有這場天災,我和思敬大概每年只能見面「打賭」一次。前幾年在山東開會時,驚奇地發現見證過文壇風雲,經歷過人生陰晴圓缺的他,走起路來已有點老態龍鍾。即使這樣,他和謝冕一樣也是一位老得漂亮——勤而不老、嚴而不老、人老心不老的「大孩子」,始終保持著猶如赤子的眼神,純淨而澄明,有一股年輕人的傻勁與衝力。我聽過他主持一些重要會議的主題發言,他都不念講稿,文思泉湧地娓娓道來,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好文章。我最佩服的是他尋找新的學術生長點比別人敏銳和迅捷。如他主持的宏大工程《中國詩歌通史·當代卷》竣工後,又主持《20世紀中國新詩理論史》。近年他更奮自淬礪,大幅刷新已有的研究思路,更上層樓申報教育部重大項目《百年新詩學案》,又奏凱歌。他不愧為目光遠大的新潮評論家。每次做課題,他都不忘把臺港澳新詩寫進去,以把中國當代新詩經營成一座大花園,這對把《中國當代新詩史》處理成《中國大陸當代新詩史》或《共和國新詩史》的某些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反撥。
詩歌理論刊物如何參與中國當代詩壇的建構,是一個有待深入探討的課題。曾經叱吒風雲、主領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詩歌潮流的《詩探索》,如今的鎮刊之石,非「嗜賭」的思敬莫屬。他近年精心設計了「詩學研究」「詩論家研究」「中生代詩人研究」「詩人談詩」「結識一位詩人」「臺灣詩歌研究」「外國詩論譯叢」等眾多欄目,還有不少專題,使詩歌評論不再是詩歌創作的附屬物,而在詩學研究上顯出自己的前瞻性。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感到《詩刊》和《詩探索》對中國當代詩歌發展,堪稱雙子星座,功不可沒。標榜「探索」的《詩探索》,立足於中國當代詩歌的時空結構,把「探索」作為研究和影響創作的路徑。通過多次不同風格詩人的「結識」和探討,闡發詩歌的探索性、實驗性與傳統性的交互關係,發掘詩壇最新動態對詩歌研究的價值,尤其是通過臺港澳新詩特性的歸納和總結,重繪中國新詩的空間地圖。
我這輩子閱讀和投稿的文學評論雜誌多矣。在市場經濟時代,商風似傷風一樣流行:有的刊物暗箱操作收取好處費,有的雜誌明碼實價收取版面費,而銳氣十足的《詩探索》,潔身自好從不收好處費和版面費。這是一份品位不低、招牌甚硬、聲譽甚隆的雜誌。有人開玩笑說它是「中央級」刊物,可它從不居高臨下,而放下身段注重詩歌研究空間的轉換,經常發現來自各省市的新人,扶助基層作者的成長,為詩歌研究的在地性提供了新的理論路向。這在為武漢詩人田禾所製作的專輯中,謝冕所寫的《田禾的村莊》中體現得特別明顯。謝冕所說的「村莊」,是指具體的地理空間和詩歌場域,它有著自己的自然環境、社會構成和新鄉土詩的價值體系,在田禾的寫作經驗和身份認同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其他評論家的文章,同樣體現了這一點。
新世紀以來,在中國現當代詩歌領域,立足於海峽兩岸大一統詩歌史觀,和以時間演進為內在邏輯的詩歌史建構方式,發現和推出詩歌寫作以及理論研究新人,培養創作和研究兼備的複合型詩歌人才,堅持探索性和前衛性,不斷擴展刊物的有效讀者群,辦好理論研究和創作研究的詩歌研討會以及有特色的詩歌獎項,所有這些成就了《詩探索》的理論品格。儘管詩歌巨宅,堂奧甚多,無人敢誇海口說只有自己的探索才是正路,但《詩探索》的主編們堅守自己的詩學觀念毫不動搖。它躲避宏大歷史敘事的牽絆,不斷推動中國新詩研究的深耕細作。他們的個人成就儘管大於刊物成就,但這份雜誌畢竟像一座波瀾不驚的橋梁,始終保持本色,屹立在首善之區。筆者相信這也是眾多評論家和讀者,對《詩探索》在當代詩壇所起重要作用的評價。
在當代學界,詩學研究之於《詩探索》的主任或主編們,不是產業,而是職業、事業。他們不走視學術為產業的道路,更不把目光牢牢盯在編雜誌如何成為C刊的轉換中。他們遠離親名校、親名人的淺碟學風,不過分追求發表文章的「規範化」,無論是序跋還是格言式的詩論,只要有真知灼見,就加以發表。他們是詩潮的弄潮兒,將自己的志趣、才華、生命與詩的探索融為一體;不旁騖自己辦的刊物屬何等級,更不計較利益得失,只求對詩歌創作有用、有補。他們集稿有方,編刊甚力,又樂此不疲,這是只知道埋頭苦幹的一群發燒友。
猶記得《詩探索》於1980年創刊時,我滿心期待到了興奮莫名的地步:除了可以有真正屬於詩評家自己的園地外,還可以與嗜酒的謝冕、嗜煙的匡漢、「嗜賭」的思敬進行詩學交流。可到了1985年秋,《詩探索》「放假」,形成只有招牌而無營業的狀態。這次放的是「長假」,它究竟是這群「大孩子」戲弄我們的幽默,還是幕後另有讀者所不知道的隱情?這隻好等待文學史家去考證了。那時碰巧我在北京出差,在一家小郵局裡買到一份上海出版的《社會科學報》,上有匡漢寫的《救救〈詩探索〉》的短文,讀之不禁失落悵然,忽然想起木心說的「文學在於玩笑」「文學在於胡鬧」「文學在於悲傷」這幾句戲言,內心深處竟燃起一股揮之不去的依戀之情。我雖然從未「胡鬧」過,在《詩探索》發表的文章不似我今年在《中華讀書報》刊登的以「玩笑」為主的《野味北大文壇》,但畢竟是它的支持者尤其是一位長期訂閱的讀者。我已將自己生命中那麼一段寶貴的時光與《詩探索》主編及其刊物精神上緊密相連,閱讀此刊已成為我的一種生活習慣。正是在這種心態和情緒中,我衷心希望一群「大孩子」所辦、走過40年曆程的《詩探索》,從此不用再打賭,它一定有龜壽鶴齡,而不要再度「放假」;衷心期望那些魅力萬千的現役詩評家、退休教授「理論版」的主任們,永葆學術青春,生命不息,探索不止!
本文為中華讀書報原創作品,如需轉載請留言。歡迎轉發到您的朋友圈。
歡迎訂閱《中華讀書報》
書業的風向標
學者作家的交流平臺
教師學生的課外園地
編輯的案頭參考
書店圖書館的採購嚮導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喜歡此內容的人還喜歡
原標題:《一群「大孩子」辦的文學評論雜誌——賀《詩探索》創刊40周年》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