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過了一千年,隔了陰陽界。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古典戲曲裡王侯將相,才子佳人,我們聽得不少。戲裡的那些情義恩怨,生離死別都瑰麗莫名,但那根本不是屬於人間的顏色。
人間,只是脫了妝的臉,有時還帶點傷,血肉模糊。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這句說錯的臺詞已經喻示了程蝶衣的人生悲劇,出生在風月場所的男孩,不知道爹是誰,為了苟活被親娘當成女兒養在妓院裡。
雖然外在裝扮是女兒身,但是那個時候的小豆子至少是有少少的幸福可言的,因為有親娘庇護,雖然穿著女孩的衣裳,但是娘會告訴他你是男孩。有娘在就有個依傍,有娘在就有人疼。
從那截被和著冰渣血水咬牙跺下的小指開始,和母親有關的一切都被生生了斷了,隨著身體的一部分被切斷的還有心理上的自我認同。
那是他對男兒的自我認同。母親為了能給他謀個生路,狠心斷指,硬生生切了指頭以符合戲班的要求,這是程蝶衣面對的第一次「閹割」。母親帶給他的那種又愛又恨透徹心扉的痛讓他再也無法面對正常的男女關係。
因為天生瘦弱進入戲班後被安排為旦角兒。那個時代的「角兒」並不是現在的藝術家,能欣賞的京劇的人都是達官貴族,即便很多人真的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但是仍然是下九流的行當,是被人看不起的職業,在民間更是僅供消遣玩樂的表演,大部分就只是看個熱鬧。
從袁四爺在出庭為程蝶衣作證聽到法官說《牡丹亭》是淫詞豔語憤怒反駁可以看出,真正懂京劇的人不多,尊重的人就更少了,更不會有人把京劇看作是藝術,所以唱京劇的「角兒」們,其地位是和妓女一樣的。
所以戲班裡面不會有女孩,都是男孩,戲裡的女性角色都是由男性來扮演。所以戲班裡培養出一個旦角兒的難度要大很多,需要男性從內而外認同自己是女性角色才能演好。
所以幼時的程蝶衣老是把思凡的臺詞背錯,原句其實是「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而他一直說著「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其實也是在潛意識裡像母親不斷地告訴他你是男孩兒一樣,程蝶衣在不斷地告訴自己是男兒身。
為了這句詞幼時的程蝶衣在戲班子裡就算手被打得稀爛也改不過來。
真正的轉變是在戲班子迎來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卻因為程蝶衣心理認同還是男性又念錯詞即將失之交臂,機靈的師哥搶過師傅的煙鍋直接捅了他的嘴巴。煙鍋的暗語自然不言而喻,隨著嘴角滲出的鮮血一起念出來的臺詞沒有再念錯,以後也沒有再念錯... ...這是第二次「閹割」。他開始慢慢被動地接受自己的女性自我認同。
第三次是最殘忍的一次,演出非常的成功,還是個孩子的程蝶衣被有孌童癖的老太監看上,師傅曾經提議讓他師哥陪著去,卻被一句「老規矩」為由拒絕,說明師傅不是第一次把徒弟「奉獻」出去了。
無奈又無力,在身心的雙重摧殘下於是終究只能低頭承認自己只是玩物的命運,這一次他算是敞開了心扉,認同了自己的女性角色,也認定了自己就是虞姬。
「虞姬是真虞姬,霸王卻是假霸王」
電影裡說出這句話的可不止段小樓這一位假霸王,假霸王總共有三人。
第一個是帶程蝶衣出逃的小癩子,吹牛皮說自己各種零食都吃膩,成角兒以後要把糖葫蘆當飯吃,回去的路上說自己不怕師父打,看見師父腿都嚇軟了,因為害怕被打,把自己懷裡的糖葫蘆吃完偷偷地上了吊,所以在小賴子出殯的棺材上放了一個霸王的面具,他不是真霸王,是一個只懂得及時行樂,又怕承擔責任的假霸王。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真虞姬,主動和師傅承認錯誤,一人做事一人當,趴在凳子上被打到幾乎暈厥,被打到整個戲班子跪下來求情,他愣是一聲沒吭。
第二個假霸王就是袁四爺了,但是袁四爺我個人是恨不起來的,因為只有他懂程蝶衣,這個戲痴懂得京劇的境界,程蝶衣在臺上唱貴妃醉酒,空中飄下許多傳單,臺下早已亂作一團,燈光也滅了,可是蝶衣依然沉浸其中根本不管這些混亂一二,袁四爺響起敬佩的掌聲。在藝術上,袁四爺是敬重程蝶衣的。
但是袁四爺畢竟是個紈絝子弟,對國萃再愛,也大不過他的貪生怕死,程蝶衣一下大獄就忙著撇清關係,要不是仙菊帶著劍來要挾袁四爺是不會出庭作證的。
袁四爺其實愛的不是程蝶衣,袁四爺愛的是中華文化的瑰寶,法官說《牡丹亭》是淫詞豔語,袁四爺激動了,他的一番話也發人深省「如此糟踐戲劇國粹,到底是誰辱我民族精神,滅我國家尊嚴?」
再後勞苦人民得解放要槍斃袁四爺的時候,袁四爺也曾想邁出霸王隻身赴死的步伐,不料腳步還沒有落地就被粗暴地押走了。袁四爺註定也不是霸王。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程蝶衣在法庭上沒有按照仙菊說的做,他實話實說了,他不想苟活,最後只求一死都不願意和師哥斷了來往。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程蝶衣在這裡做了最好的詮釋。
第三個是師哥段小樓,真霸王有情有義,而段小樓可謂無情又無義,有勇又無謀,只懂得逞一時之快。
段小樓說程蝶衣「不瘋魔,不成活」,唱戲扮演楚霸王對於他來說只是一種謀生手段而已,不必入戲太深,並不是真正的熱愛,所以當資深戲迷袁四爺指出他的錯誤的時候,他自傲地聽不進去,傲慢地以自己要去喝花酒為由拒絕袁四爺的盛情邀請。
為逞一時之快意氣用事被日本兵抓走,是程蝶衣背著漢奸的罵名去給日本人唱戲把他給救出來,他卻鄙視地淬了程蝶衣一臉,以這種膚淺的方式表達他的民族英雄氣概。
「我如果得了此劍我就是真霸王了。」話猶在耳,程蝶衣犧牲自己換來此劍,以成全他成為那個霸王,一如他當初成全自己成為虞姬一樣,然而段小樓卻不再記得劍也認不出了。
「明明是霸王別姬,到最後成了姬別霸王」,袁四爺的一番話道不盡多少諷刺。
菊仙愛他一輩子,捨身救他,為他孩子流產心裡還是覺得對不起他 ,他一句「不愛」還要和她劃清界限。他根本不懂菊仙的貞烈,本想保護菊仙,卻不知一句「不愛」足矣讓菊仙隻身赴死。
他也不懂得程蝶衣,只會對著程蝶衣大喊「戲是戲,生活是生活!」
看著段小樓,程蝶衣心目中的霸王,為了苟活,顛倒黑白,不辨是非,程蝶衣憤然起身發出絕望地吶喊「你這個楚霸王都跪地求饒了,京劇能不亡嗎?」
他心裡明知兩個人對他的愛慕,他卻一直假裝不知道,他辜負了兩個真虞姬的愛與信任,可以說這兩位真虞姬的悲劇是這個假霸王直接造成的。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故事看似是三個人的愛恨糾葛,其實隱射的卻是那個荒唐年代被扭曲的人格和破壞殆盡的文化瑰寶。
那場到現如今都諱莫如深的血雨腥風,註定是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動蕩不安的北洋政府,日本的侵略,國民黨時期,京劇藝術仍然輝煌燦爛,可是到了WG時期,則對文化藝術進行大肆的破壞,那一團團燃燒的火焰下是多少藝術瑰寶的悲鳴哀嚎,熊熊烈火是燒起來了,卻寒了多少曾經做出過傑出貢獻人的心。
這些極端的行為是屈辱,是愚昧,就像是那個好逞匹夫之勇的段小樓一樣,因為不懂得親手斷送了兩個擁有信仰的熱烈生命一樣,把中華文明千年傳統文化全部付之一炬。
程蝶衣表面看起來是愛情悲劇,實則是時代悲劇。
歷經浩劫的兩個人在新時代終於又可以相約同臺,段小樓跟陳蝶衣開玩笑「我本是男兒郎,」程蝶衣開懷一笑隨後接上「又不是女嬌娥」有那麼一刻我們不懷疑程蝶衣覺得那麼多年段小樓終於能讀懂自己。
恍惚間段小樓一句「錯了,又錯了」將他拉回冰冷的現實,夢醒了,那麼多的血與淚終究是錯付了。那不如從一而終吧,於是程蝶衣抽刀自刎成就了自己人戲合一的藝術信仰。
那句錯了,又錯了仿佛是不可說年代的啪啪打臉,那段歷史至今不允許被正視。電影最後點明國家開始彌補京劇藝術的損失,那些被毀滅的文化和靈魂真的能夠被恢復嗎?
最後的最後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
對藝術的敬畏之心還是要有的,無論是藝術家的「戲比天大」的藝術信仰,還是藝術本身的璀璨之光都應該去尊敬。
唯有我們後人能夠讀懂,才能談得上保護,很多傳統文化在十年浩劫中蕩然無存,但願歷史能給我們贖罪的機會,珍惜和保護好殘存的傳統藝術,讓祖先的文化之寶能隨著我們的血脈綿延萬古。
文/史書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