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著述新考_湃客_澎湃新聞-The Paper

2020-12-22 澎湃新聞

原創 張玉亮 中國出版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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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與關鍵詞

【發表】本文刊於《湘學研究》2019年第2期

【摘要】關於譚嗣同研究的著述汗牛充棟,一些學者認為已達到較高的高度和「飽和程度」。本文試圖以譚嗣同本人記述為基本材料,通過史事考訂,對譚嗣同的重要著述「三十以前舊學」「三十以後新學」和《仁學》之刊行提出新見,號召有志者一起發掘譚嗣同這座看似開掘「飽和」實則蘊藏豐富的寶藏。

【關鍵詞】譚嗣同;唐才常;三十以前舊學;新學;《仁學》;梁啓超

關於譚嗣同研究的著述汗牛充棟,一些學者認為已達到較高的高度和「飽和程度」。本文試圖以譚嗣同本人記述為基本材料,通過史事考訂,對譚嗣同的重要著述「三十以前舊學」「三十以後新學」和《仁學》提出新見,力求將譚嗣同著述研究在前人基礎上有所推進。

一、關於「舊學四種」

據《劉善涵集》之年表,劉於光緒十七年春考入武昌兩湖書院。兩年後唐才常也至兩湖書院。這樣,自光緒十六年隨父譚繼洵赴湖北巡撫任的譚嗣同,得與同鄉好友劉善涵、唐才常聚首武漢,時常切磋。甲午、乙未之間,中國經歷「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些熱血的湖湘志士,也密切關注著時局發展,並時時校正自己的人生方向。譚嗣同「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四種」(以下簡稱「舊學四種」)的刊行,就是頗具象徵意味的出版事件。

譚嗣同《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中,收錄了他與摯友唐才常的書札三通,以及聯語一幅、五律一首。三通書札對研究譚嗣同著述刊行過程頗為重要。其第二通云:

譚嗣同致唐才常

紱丞同門足下:

昨寄近刻,到否?三十以前舊學凡六種,茲特其二,餘待更刻。三十以後,新學洒然一變,前後判若兩人。三十之年,適在甲午,地球全勢忽變,嗣同學術更大變,境能生心,心實造境,天謀鬼謀,偶而不奇。故舊學之刻,亦三界中一大收束也。

前人研究譚嗣同,多徵引此信以闡發「舊學四種」作為譚對舊學總結、決裂的思想意義,其實這封信對於考訂「舊學四種」的刊行過程,釐清一些論著中尚可商榷之處,也具有重要價值。

01

刊行時間

此信中提到:「又嘗語淞芙曰:『大地山河,了了到眼。』」按此語出自譚嗣同《寥天一閣印錄跋》:「維丁丙之春,伏遇大善知識劉淞芙者,篤嗜愚鄙所造語言,雖我亦不能名其故,殆靈山法會早種此因耶?偶又索手鐫印章,印之此幅,兼令跋其意。大地山河,了了到眼,更無處可容言說,因為謹錄摩訶衍大方廣唐譯《華嚴》一小品,以見印璽亦佛所用心者也。」此跋語賴劉善涵之《寥天一閣印錄序》轉錄,此序稱:「餘自金陵告歸,譚子出以志別。」劉善涵離開南京的時間,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二月。據《劉善涵集》中之年表,在「二月十五日」。

此信前為《金陵測量會章程》和《吳鐵樵傳》。按《金陵測量會章程》草擬於光緒二十三年二月前後,出現在鄭孝胥本年二月十一日之日記中,以及譚嗣同於本年二月十四日寫給汪康年、梁啓超兩人的信件中。

圖:《知新報》20冊之「學會彬彬」載金陵測量會

《知新報》第20冊亦載「金陵新設測量會」事,並言「譚君復生嗣同倡議,草定章程九條」(按,實為十條,據後文詳列十條章程之名目,可知其為筆誤),此冊雖然刊行於本年五月二十,但考慮到《知新報》是在澳門出版,所以該報獲知此消息當在更早。而吳樵則卒於光緒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可參譚嗣同所撰《吳鐵樵傳》。

據此,「舊學四種」中,至這通書札所發出之時,亦即光緒二十三年四月下旬或之後,還僅僅只有前兩種付梓,而此時劉善涵則已離開南京前往上海。

02

劉善涵在「舊學四種」刊行中的作用

劉善涵作為譚嗣同最為要好的同鄉摯友之一,對「舊學四種」的刊行功不可沒。一些專以交遊為主題的論著,對此未加論述,如丁平一《譚嗣同與維新派師友》;而在另外一些記載中,則有尚可探討之處。《劉善涵集》之年表云:「教授譚嗣同侄兒譚傳煒讀書,同時幫助整理校刻譚嗣同《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四種》……」

以筆者所見,賈維先生《譚嗣同與晚清士人交往研究》對這一問題的論述最為平允:「劉善涵欽佩嗣同的為人和才華,對譚氏文字極為珍惜,平日交往之餘,注意代其收集和整理。嗣同在《莽蒼蒼齋詩補遺序》中說:『劉君淞芙獨哀其不自聊,勸令少留,且捃拾殘章為補遺,姑從之云爾。』致劉氏函又云:『承代搜殘稿,此名士之流落不偶,得足下拂拭而大用之,在施者不期報,而受者亦思自奮矣。』」按該書札作於光緒二十年十二月十七日(1895年1月12日)。

如前文所述,劉善涵離開南京到上海後,「舊學四種」也僅僅是僅前兩種付梓、「餘待更刻」。而且,據存世版本來看,前兩種為劉善涵題,後兩種為唐才常題,這一變化也耐人尋味。儘管無其他史料佐證,但同樣地,劉善涵協助整理刊行「四種」之說,在無進一步史料支撐前,似亦當存疑。

03

四種還是六種

「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現存四種,故筆者在參與整理「新編戊戌六君子集」之《譚嗣同集》時,根據四種從未單行的實際情況,將其合編為「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四種」,以期「整舊如舊」(吳仰湘先生在該書發布暨研討會上點評語)。但後來根據深入分析,筆者此舉也不無疏失。

從存世版本來看,從來未見「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四種」之文獻依據,金陵初刊本的牌記,僅僅是「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第╳種」。前引譚嗣同致唐才常書札中雲明確提出,「三十以前舊學凡六種」,一個「凡」字,透露出寫此信時,譚嗣同已將自己對舊學的總結與編次基本確定,總共六種,先行付梓的僅是前兩種而已。因此,從文獻整理的規範來說,「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四種」,其實是包括筆者在內的後來者根據現存種數所編,至多只能加引號,而不可加書名號。譚嗣同原先的出版計劃為六種,至於是刊行四種而作罷還是最後兩種刊而未印抑或其他情況,文獻無徵,值得暫付闕如。但我們可以根據譚嗣同著述中的一些記述發揮一下想像。

譚嗣同在《三十自紀》中總結道:

譚嗣同《三十自紀》

今凡有《寥天一閣文》二卷,《莽蒼蒼齋詩》二卷,《遠遺堂集外文初編》一卷、《續編》一卷,《石菊影廬筆識》二卷,《仲叔四書義》一卷,《諡考前編》二卷,《瀏陽譚氏譜》四卷,都十五卷。又《緯學》,翼經也;《史例》,書法也;《諡考正編今編》,名典也;《張子正蒙參兩篇補註》,天治也;《王志》,私淑船山也;《瀏陽三先生弟子箸錄》,歐陽、塗、劉也;《思緯吉兇臺短書》,甄俗也;《劍經衍葛》,武事也;《楚天涼雨軒懷人錄》,思舊也;《寸碧岑樓玩物小記》,耆古也:未成,無卷數。惟《史例》有敘。

其中,《瀏陽譚氏譜》四卷,據譚嗣同收入《寥天一閣文》卷二的敘例稱,「凡為世系十,圖十,家傳十三,敘例目錄終焉」,而其中家傳十三亦皆收入《寥天一閣文》卷二。《寥天一閣文》已為舊學之第一種,則《瀏陽譚氏譜》被譚嗣同列入舊學六種之中的可能性相對較小。那麼,「舊學六種」中除目前已見的四種之外,另外兩種最有可能的就是《仲叔四書義》一卷和《諡考前編》二卷了。

據《仲叔四書義》之序言,此為收錄譚嗣同與其兄譚嗣襄四書文的集子,「仲兄僅乃著錄其二,知不欲以此見也」。《極蠹歌並敘》之敘云:「先仲兄手書,亦既聯為大卷,乃開罪脈望,毀於柔口,生而不閱,死無幸焉,相苦亦何迫耶?」《遠遺堂集外文初編》之自敘云:「乃克檢仲兄遺文手書一通,單辭奪簡,莫成卷帙,言行之大,見於行述志名及哀誄之文,無所離麗,命曰《集外文》爾。」可見譚嗣同對於仲兄嗣襄去世之哀悼、對其遺文之珍視,單辭奪簡,莫不寶重。《仲叔四書義》也是反映兩兄弟同窗共讀的制義之作結集,可惜最後因故未見刊行。

《諡考前編》二卷,今已難獲見。前輩學人對目前已散佚的譚嗣同著作進行了頗有意義的梳理與研討,其中《譚嗣同早期佚著探隱》較為重要。該文通過內容相關性的比勘認為:「譚嗣同 12 種早期佚作,除《諡考前編》、《諡考正編今編》、《仲叔四書義》、《劍經衍葛》和《史例》5 種,其內容已經遺失外,其他7種,即《王志》、《張予正蒙參兩篇補註》、《緯學》、原《思緯吉兇臺短書》、《瀏陽三先生弟子著錄》、《楚天涼雨軒懷人錄》、《寸碧岑樓玩物小紀》等,其部分內容仍然保留於《石菊影廬筆識·思篇》之中,為我們分析和研究譚嗣同早期生活和思想提供了重要線索。」其實,在《石菊影廬筆識·學篇》裡,保存了譚嗣同對古代諡法的研究心得,第二十四則云:

《石菊影廬筆識·學篇》二十四

諡法之義,有裨於形聲訓詁者。如「仁義所往曰『王』」,「從之成群曰『君』」,「敬事供上曰『共』」,「執事堅固曰『共』」,「執禮敬賓曰『共』」,「溫年好樂曰『康』」,皆六書之學。故《周書·諡法》一篇,釋說字義,當與《爾雅》、《急就》同科,未可忽略讀之。又凡古人之字,必與命名相表裡,或相因,或相反,莫不各有義焉。取其相因者匯為一書,往往得三代以前古訓為後儒所不達者。因知假借、引申之所自,且又可以解經,如公山不狃字子洩,可證《釋獸》闕洩多狃,而訂王引之《周秦名字解故》之誤。言偃字子遊,可證許慎之說,冉耕字伯牛,可證牛耕之不始於秦之類。暇當輯為《唐以上名字解詁》,與王引之及近人俞樾《春秋名字解詁》,用意微別。

可惜的是,譚嗣同關於諡法的論述,當下僅存此吉光片羽,無論當時已完成的《諡考前編》,還是未完成的《諡考正編今編》,今皆散佚。

至於原定計劃的六種為何刊行了四種後就未再繼續,我們已難以確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一直對「日新」保持高度自覺的譚嗣同,在此期間,把對「新學」的關注、學習、研究與著述,排到了日程表越來越靠前的位置。

二、關於《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

與「新學」著述

「舊學四種」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這是譚嗣同生前親自編纂並刊行的著作。其後,他開始了「新學」的學習、研究與著述。這其中,就有一部尚未編定的著作,即《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此書目前已知稿本、刊本兩個版本。

對稿本最早進行整理刊布的是《湖南歷史資料》。該刊創刊於1958年初,為季刊,據發刊詞,是相應「向科學進軍」的號召而創辦的。該刊1959年第4期刊發了《「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未刊稿》,編者按云:「譚嗣同的『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該本,為張篁溪收藏。原稿凡一百四十八頁,書面有譚氏手書籤題及『乙丁之際』字樣。原稿首頁書名下有『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後新學第二種』十四字,後復塗去。文中且多增改之處,字跡與譚氏其他筆札相同。封面及書底之裡頁為當時兩湖公文書之官封所改裝,似亦當時原物,其為譚氏手訂之稿無疑。」

而當年參與編纂三聯書店版《譚嗣同全集》的方行先生的兩份回憶,也頗有參考價值。在《譚氏兩書編印瑣話》一文中,方先生道:「忽聞北京張次溪藏有譚氏《秋雨年華之館從脞書》未刊手稿,即託友人向他商借一閱。據答借是可以,但要有償,且索價不菲。我亟求得讀,立即照數把款匯去。不久書寄來了,我與顧廷龍同閱,原疑為刊本之底稿,經校確為另本,我們為慎重起見,特向譚氏老友曾為兩書題籤的張元濟(菊生),請他鑑定,時菊老因中風仰臥在床上,他逐頁翻閱,認為是譚氏手筆。言未竟,突然有感而泣,兩頰漲得通紅,我們大驚,勸他鎮靜,才漸漸平復。概菊老睹物思友,激起舊情,而難以控制。此書稿後歸湖南歷史研究所,並發表在《湖南歷史資料》上。」

在自印本的回憶錄中,方行先生記述道:「解放後,聽說北京有人有一冊譚嗣同的手稿本(即《秋雨年華之館從脞書》,收藏人張次溪)。我向收藏人借,他說借閱可以,但是要50元,我就匯了50元給他,不久書果然寄來了。我和顧廷龍一看,裡面有的是抄件,有的確是譚氏真跡,是有塗改的文稿。我們商量請張元濟看看真偽,於是,一起去上方花園拜望張元濟。張元濟這時九十歲了,中風了,但人情況還是好的。他躺在床上,床上放著個小茶几,我們把手稿放在小茶几上給他看。張元濟一看之下,竟然『啊——』一聲大哭起來,臉漲得血紅!他看到了老朋友的東西,哭了,真是百感交集,老淚縱橫。當時我嚇壞了,老夫子這麼大年紀,有個什麼不測怎麼辦,我怎麼擔得起這個責任!這樣看來,稿本中的一些手跡確是真的。想買又買不起,我讓顧廷龍拍份照片下來,也不知道這份照片現在在哪裡。這個稿本後來被賣給了湖南歷史研究所。」

按方氏為譚嗣同文獻搜集刊布之功臣,以筆名「文操」刊行《譚嗣同真跡》,其評價具備相當的權威性,然文章畢竟為回憶性質,且前後兩文所記有所參差,又未能備述判斷為抄本的依據,判斷「有的確是譚氏真跡」的依據則系「是有塗改的文稿」,錄以備考,而暫且將此本仍稱為「稿本」。

譚嗣同對《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的重視,在其被捕後致僕人的書札中也有所反映:

譚嗣同致胡理臣羅升

昨聞提督取去書三本,發下否?

再前日九門提督取去我的書三本:一本名《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二本《名稱錄》,現送還會館否?即回我一信。

圖:譚嗣同致胡理臣羅升

至於該書稿本如何輾轉落入張篁溪之手,以目前文獻恐難以考索了。

關於刊本,則有民國元年長沙刊行《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興算學議》(合訂一冊),附於辛亥年重刊「舊學四種」之末以行。筆者於「新編戊戌六君子集」之《譚嗣同集》前言中已加考述,茲不贅述。

此處想要進一步探討的是,譚嗣同手筆「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後新學第二種」字樣。這一標識為我們揭示了譚嗣同對「三十以後新學」著述的初步規劃。此成於「乙丁之際」者為第二種,那麼第一種有可能是何著?

就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譚氏著述,成於三十以後且略早於「乙丁之際」的有兩種,一是《興算學議》,一是《思緯吉兇臺短書》。那麼,哪一種更有可能是譚嗣同的「新學第一種」呢?這涉及兩書的公開刊行時間。

刊行《興算學議》的動議,起於瀏陽興算活動中,發起人為歐陽中鵠。歐陽《與塗舜臣明經啟先論興算學書》作於乙未七夕,書云:「鄂中中丞初見及此,擬上變法疏,屬稿已定。唐生才常、劉淞芙秀才善涵,肄業兩湖書院,請先試於一縣,中丞允之。其子門人嗣同具函復鄙人,洋洋萬數千言,乞速起專任其事。……嗣同雖壓於父命,不欲題名,而其前書所言,最為剴切詳明,不得已為刪去十分之二,再以鄙意加批加跋,用活字板刷出……茲特將稿專人送呈,乞加披閱。其原函及眉端批語,有應從刪者,即請刪節;或執事更加跋語,尤為徵信。字數過多,檢子需時日,令來足恭候,希交帶回。」可見此《興算學議》乃歐陽中鵠動議,寄給塗啟先審訂並參加意見後,以活字排版刷印的。歐陽《書興算學議後》稱:「因將嗣同此書,用活字板刷出,並以鄙意,加批於眉端,俾用傳觀,知非冒昧。」此文末署「光緒二十一年七月」,則此時《興算學議》已經刊行,在後文《再書興算學議後》(末署「中元日」)之前。

而《思緯吉兇臺短書》則更為複雜一些。其刊行時間,筆者於新編《譚嗣同集》之前言已提出,目前所見最早版本為麥仲華所編《皇朝經世文新編》(前有戊戌年正月序)石印本。而完成時間,此著作所包括的敘、《報貝元徵》和《治言》三個部分,成於三個不同的時間。《報貝元徵》末署「甲午秋七月」,然文中有涉及甲午戰敗後籤約事,則當系乙未年之筆誤。《治言》完成最早,譚嗣同於前特地加有按語云:「此嗣同最少作,於中外是非得失,全未縷悉,妄率胸臆,務為尊己卑人一切迂疏虛驕之論,今知悔矣,附此所以旌吾過,亦冀談者比而觀之,引為戒焉。」論者多謂此《治言》系光緒十五年左右所作。值得進一步探究的是此篇敘言。

文中有言:「故觀化學析別原質七十有奇,而五行之說不足以立。」按,關於化學元素(即文中所稱「原質」),《仁學》中也有論及。《仁學》第十一則載:

譚嗣同《仁學》十一

或難曰:「草木金石,至冥也,而寒熱之性異;鳥獸魚鱉,至愚也,而水陸之性異。謂人無性,毋乃不可乎?」曰:就其本原言之,固然其無性,明矣;彼動植之異性,為自性爾乎?抑無質點之位置與分劑有不同耳。質點不出乎六十四種之原質,某原質與某原質化合則成一某物之性;析而與他原質化合,或增某原質、減某原質,則又成一某物之性;即同數原質化合,而多寡主佐之少殊,又別成一某物之性。紛紜蕃變,不可紀極,雖聚千萬人之畢生精力治化學,不能竟其緒而宣其蘊,然而原質則初無增損之故也。……然原質猶有六十四之異,至於原質之原,則一以太而已矣。……

「六十四種」,《清議報全編》本、國民報社本作「七十三種」。本則下一「六十四」同。六十四種與七十三種之文字差別,無獨有偶,也出現在梁啓超《校刻瀏陽譚氏仁學序》的不同版本中,此序《清議報》本為:

梁啓超《校刻瀏陽譚氏仁學序》

今夫世界乃至恆河沙數之星界,如此其廣大;我之一身,如此其藐小。自地球初有人類,初有生物,乃至前此無量劫,後此無量劫,如此其長;我之一身,數十寒暑,如此其短。世界物質,如此其複雜;我之一身,分合六十四原質中之各質組織而成,如此其虛幻。

「六十四原質」,《清議報全編》本、《飲冰室合集》本則作「七十三原質」。

根據湯先生考證,《清議報全編》本出版於《清議報》終刊(1901年12月21日)之後,且《全編》中提及《新民叢報》,《新民叢報》創刊於1902年,則《全編》本當在1902年出版。

清華大學鄧亮先生在其論文《化學元素在晚清的傳播——關於數量、新元素的補充研究》,列舉了晚清時期化學元素(「原質」)種數的數種說法。其中64種之說最為普遍。這得益於傅蘭雅和徐壽的《化學鑑原》(1871年)。當然,後來在《化學鑑原補編》(1875年)中他們又加入了一個元素鎵,但若剔除實為化合物的偽元素鏑則仍為64種。1896年南京匯文書院福開森與李天相合譯《化學新編》,稱「現時所察知之原質,已有七十餘種,但罕見者居多」,然而所列出的「最要原質表」僅列舉了44種較為常見的元素。直到1898年2月,《教務雜誌》刊載了狄考文的《修訂化學元素表》,才列舉了71種元素,並增加了2種具有元素性質的化合物Ammonium錏(即銨)和Cyanogen藍(即氰)。也就是說,七十三種之說,不當早於1898年2月。

據此,則《思緯吉兇臺短書》的敘中所提七十餘種,當在1898年,至早不會早於1896年。若如此,最終完成敘文的《思緯吉兇臺短書》,似當在《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之後。那麼「新學第一種」,以《興算學議》可能性為更大。民國元年刊行《《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興算學議》時合訂為一冊,或許正是冥冥中與譚氏本意相合的處理。

三、關於《仁學》

圖:譚嗣同(右一)與梁啓超(左一)

等維新諸師友合影

譚嗣同最重要的著作《仁學》,前人對其考論,較有代表性的是湯志鈞《仁學版本探源》、印永清《仁學版本考》,以及日本狹間直樹《梁啓超筆下的譚嗣同——關於仁學的刊行與梁撰譚嗣同傳》。茲就筆者所見,略作申說。

關於《仁學》的寫作,各家著述頗多,且其中有矛盾之處,筆者認為,譚氏自家文字中之記述,當是更可信據的線索。

譚嗣同著述中關於《仁學》的記述,當始於《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所收之《與唐紱丞書》:

譚嗣同致唐才常

若夫近日所自治,則有更精於此者,頗思共相發明,別開一種衝決網羅之學。亦擬還縣一遊,日期又急不能定,大要歸則甚速耳,彼時當暢衍,此書其先聲也。

由此信可知,「別開一種衝決網羅之學」的《仁學》的寫作計劃,在此時已經有了。

在另一封給唐才常的信(光緒二十三年三月十四日,1897年4月15日)中,譚嗣同再次提到了這個計劃:

譚嗣同致唐才常

乃嗣同蒿目時艱,亟欲如前書所云,別開一種衝決網羅之學,思緒泉湧,率爾操觚,止期直達所見,未暇彌綸群言,不免有所漏耳。

從「率爾操觚,止期直達所見,未暇彌綸群言,不免有所漏」的描述裡可以看到,這時《仁學》已開始撰寫,而且進展較快。

圖:譚嗣同《酬宋燕生道長見投之作即用原韻》

值得指出的是,湯先生文章中引述章太炎《太炎先生自編年譜》光緒二十三年:「春時在上海……會平陽宋恕平子來,與語,甚相得。平子以瀏陽譚嗣同所著《仁學》見示,餘怪其雜糅,不甚許也。」並引譚嗣同《酬宋燕生道長見投之作即用原韻》跋曰:「丙申秋八月,偶客上海,燕生惠我以詩。人事卒卒,未有以報。及還金陵,乃克奉答,並書扇以俟指正。」同時,湯文認為宋恕《贈譚復生》「五十年來數壯夫,南州一郭聖人徒。神交昔墜千行淚,聲應今傳萬字書」中之「萬字書」很可能指《仁學》。此說不確,按宋詩此句有自注云:「比讀君上師某書,洋洋萬言,雖於鄙見或有小離,而痛切之處得未曾有,於是方寸中有譚子矣。」譚嗣同寫給老師歐陽中鵠之長書現存有二,一為後來刊行之《興算學議》,一為譚氏自稱「北遊訪學記」之書信,後者當時未見刊行、宋恕當無由得見,則此「萬言書」當指《興算學議》,雖然這兩通長書中的思想乃至語句有不少後來寫入《仁學》,但丙申秋八月宋恕贈詩中的「萬言書」當非指《仁學》。

而譚在給好友汪康年的書信(光緒二十三年正月十八日,1897年2月19日)中,也有關於《仁學》的記述:

譚嗣同致汪康年

去年吳雁翁到金陵,述卓如兄言,有韓無首大善知識,將為香港《民報》,屬嗣同暢演宗風,敷陳大義。斯事體大,未敢率爾,且亦不暇也。近始操觚為之,孤心萬端,觸緒紛出。非精探性天之大原,不能寫出此數千年之禍象,與今日宜掃蕩桎梏衝決網羅之故,便覺刺刺不能休,已得數十篇矣。少遲當寄上。

這時,《仁學》已得數十篇,但揆其語氣,當尚未完成。

梁啓超《與嚴幼陵先生書》(光緒二十三年三月,1897年4月)亦云:

梁啓超致嚴復

儕輩之中,見有瀏陽譚君復生者,其慧不讓穗卿,而力過之,真異才也。著《仁學》三卷,僅見其上卷,已為中國舊學所無矣。」

據此,光緒二十二年十月已有寫作計劃,至光緒二十三年三月間,已開始寫作並完成數十篇,但此時應尚未終卷。

圖:譚嗣同(左二)與唐才常(右二)合照

那麼,《仁學》大體完成於何時呢?譚嗣同《與唐紱丞書》(收錄於《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云:

譚嗣同致唐才常

《質點配成萬物說》竟明目張胆說靈魂、談教務矣,尤足徵足下救世盛心,於世俗嫌疑毀譽,悍然置之度外,可謂難矣。得此則嗣同之《仁學》殆欲無作,乃足下於《湘學報》一則曰「綿《仁學》之公理」,再則曰「《仁學》之真銓」,三則曰「《仁學》大興」,四則曰「宅於《仁學》」,五則曰「積《仁學》以融機械之心」,六則曰「《仁學》大昌」,轉令嗣同慚惶,慮《仁學》虛有其表,復何以副足下之重許?然近依《仁學》之理衍之,則讀經不難迎刃而解,且日出新義焉。

按唐才常之《質點配成萬物說》刊於《湘學報》第5—7號(光緒二十三年五月初一、十一、二十一)。而信中譚嗣同六次提到唐才常對「仁學」的徵引,據現有文獻可以查到前兩次。一是《各國政教公理總論》:「若夫軌唐、虞之盛心,綿仁學之公理者,其華盛頓、林肯之為君乎!旅天位,宅民權,屣功利,弢兵禍,廓然夷然,是謂大公。」一是《國會》:「而華盛頓以其公天下之心,一滌爭權陋習,此蓋太平之公理,仁學之真詮。」後四次則目前最為完備的《唐才常集》增訂本中亦未見。不過從可查證的兩次徵引,也可大體估算出時間。

在同一封信中,譚嗣同又云:

譚嗣同致唐才常

南昌沈小沂兆祉,吾瓣姜先生弟子也。於考據學致力頗深,詞章綿緲處大似嗣同,亦好格致算學,時時談西法。往與同學京師,渠治目錄,嗣同治緯,相得歡甚。但稍覺其不脫經生氣。東事後,久不相聞,邇忽得其書,言於《時務報》見嗣同著有《仁學》,為梁卓如所稱,不知中作何等語。渠意以為學西法,惟平等教公法學最上,農礦工商有益於貧民者,亦不可緩,兵學最下,不審《仁學》頗及上一路否。此正嗣同蚤暮惓惓焉欲有事者也,不圖小沂猛進乃爾。

按文中「於《時務報》見嗣同著有《仁學》,為梁卓如所稱」,殆指梁啓超《說群自序》,刊於《時務報》第26冊,光緒二十三年四月十一日(1897年5月12日)出版,後收入《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文中說:「啟超問治天下之道於南海先生,先生曰:以群為體,以變為用,斯二義立,雖治千萬年之天下可已。啟超既略述所聞,作《變法通議》,又思發明群義,則理奧例賾,苦不克達。既乃得侯官嚴君復之《治功天演論》、瀏陽譚君嗣同之《仁學》,讀之犁然有當於其心。悼天下有志之士,希得聞南海之緒論,見二君之宏著,或聞矣見矣,而莫之解、莫之信,乃內演師說,外依兩書,發以淺言,證以實事,作《說群》十篇,一百二十章,其於南海之緒論、嚴譚之宏著,未達什一,惟自謂視變法之言,頗有進也。」這裡將譚嗣同《仁學》與嚴復《天演論》相提並論,當是已見到初步完成的書稿。

如果上述推論大致不差的話,那麼,《仁學》的寫作計劃開始於光緒二十二年(1896)十月,期間經過約半年時間,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的四五月間基本完成,期間每成一篇輒與梁啓超等滬上友人切磋,完成後將原稿寄給唐才常、將錄副本交給梁啓超。唐才常得到原稿後大為讚賞,於其主編的《湘學報》中撰文多加徵引,梁啓超也在其主持筆政的《時務報》中稱道不已。

除了筆者在新編《譚嗣同集》前言中表達的「如果史料、史實不足以做排他性認定,還是回到文本對勘和版本差異中選擇底本更為妥當」的意見外,對於這並非同源、各有傳承的兩個版本哪個更可能是原稿,筆者以為當為唐才常《亞東時報》本,理由如下:

一來,光緒二十三年四五月間譚、唐兩人分處吳楚兩地,譚信中有「同心千裡,吳楚青蒼」之語,兩人雖書函不斷,然究不同寧滬之間便捷,可以如與梁啓超一樣隨「每成一篇,輒相商榷」(梁啓超《三十自述》語),則唐才常所得《仁學》當是完結或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已完成的初稿。

二來,梁啓超在學術著作《清代學術概論》中記述:「其所謂新學之著作,則曰《仁學》,亦題曰《臺灣人所著書》,蓋多譏切清廷,假臺灣人抒憤也。書成,自藏其稿,而寫一副本畀其友梁啓超,啟超在日本印行之,始傳於世。」筆者認為,儘管各個版本的梁啓超撰《譚嗣同傳》對梁氏保存譚之著述手稿有所記錄,但其中飽含政治宣傳意圖,且前後文字改易較大,相比而言,更強調學術而淡化政治的《清代學術概論》更有可信度。

三來,通過版本比勘可知,唐才常刊於《亞東時報》的版本所收《仁學自敘》,在《清議報》本中是沒有的,單行的國民報社本和《清議報全編》本才再次收錄此序,已在《亞東時報》刊發的一兩年後。聯繫譚嗣同其他著作中好為跋語序言的情況,這篇自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譚嗣同對《仁學》寫作劃上句號的標誌。

結 語

近年來關於戊戌變法的研究取得了很多令人欣喜的成績,其中尤以茅海建先生的史事考訂和馬忠文先生關於榮祿、王照等重要人物的研究最令人矚目,而對於譚嗣同之研究,學者一般認為已達到相當的「飽和程度」,並提出,「研究的起點也許要追溯到梁啓超的《譚嗣同傳》」。誠然,梁啓超所撰譚傳固然值得重視,日本學者狹間直樹先生對不同版本的梁著譚傳下過一番苦功,通過心細如髮的辨析考究也仍留有一些「令人頭痛」「其真意何在,也不可測」的難題。筆者以為,回到梁著譚傳不如回到譚著本身,認真審視其中仍未得到妥善解決的問題,或許在既有的研究成果之外可以獲得些許新知。比如,從「三十以前舊學」「三十以後新學」究竟幾種及編纂方法,或可對譚嗣同於舊學新知的認識加深理解;從 「舊學」刊行時間與《仁學》編纂時間的梳理與考訂,或可得出譚嗣同思想發展的一個佐證;若再對比當時知識分子謹於著述、不敢輕易付梓的慣性的文化心態,或可當作譚嗣同思想與性格更為生動的一個寫照……筆者學識淺薄,誠望有志者一道發掘這座看似開掘「飽和」實則蘊藏豐富的寶藏。

張玉亮於2019年6月9日

作者簡介:張玉亮,中華書局副編審,《中國出版史研究》編輯部副主任,整理出版《譚嗣同集》《戊戌四子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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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 物 簡 介

《中國出版史研究》是由中國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主管、中華書局有限公司主辦的學術季刊,16開,192頁,2015年8月創刊。在2019年3月26日發布的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複印報刊資料轉載指數排名研究報告》中,本刊在新聞出版類期刊中,全文轉載量名列第九,全文轉載率名列第一,綜合指數排名第三。《中國出版史研究》以「記載出版歷史,探索出版規律」為宗旨,立足中國出版史研究的理論探索、史實發掘和史料整理,以歷史上特別是近現代史上重要的出版活動、事件、人物、機構等為研究對象,總結歷史經驗教訓,探索中國出版發展規律,為繁榮中國出版史研究、推動中國出版事業發展服務。

原標題:《譚嗣同著述新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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