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基德死了!」
群裡出現這樣的消息,大家第一反應是不信。尤其是死在拉脫維亞的首都裡加這樣的地方。除了少為人知的人鏈以外,這個波羅的海國家,幾乎沒有太多存在感,甚至不該和一個韓國著名導演的死訊,聯繫在一起。
或許,許多人還是不知道,這些年,金基德身上都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人可能隱約知道,他被捲入了無可推卸的metoo事件定罪上。當然,這篇推送也不是要鞭屍聲討。
總之,作為一個曾經的金氏作品影迷,我在聽到他作為忠武路孤兒,被韓國主流電影人所不齒不屑的酒席八卦,也是相當震驚的。後來,儘管明白人如其片,不影響我的觀看,可是,我再也沒有喜歡的金基德作品了——除了那部他口口聲聲要幹掉自己的《阿里郎》。
這些年,金基德在雲南、澳門等地出沒,中國人還是迷信他的大計劃。可是,他終究沒能施展他最擅長的簡單粗暴那一套拍攝模式。死在拉脫維亞,或許是他最後的一次電影演出。
2020年,韓國導演金基德死於新型冠狀病毒肺炎。
之前對《野生金基德》的書評裡,我將當時的金基德作品,劃分為三個階段。事實上,他是金基德(作品)的前半生,也是廣大中國影迷最熟悉的階段。
若以現在的蓋棺定論,我會把1996到2008年,作為金基德的前半生,然後是2008年到2020年,這是他的後半生。
在金基德的前半生,我跟許多影迷那樣,是通過《春夏秋冬又一春》的盜版碟,通過《漂流欲室》的三級片盜版下載,通過他在柏林和坎城的大紅大紫,來認識到這個韓國電影的異數。
野路子出身的金基德,為了逃脫父權魔掌,逃到了巴黎學畫,陰差陽錯寫劇本走上了電影之路。另一面的金基德,他在片場性侵女演員,以職務之便行各種不軌之事,也遭致其他電影人的不齒,直到近年被曝光,不敢回國。
我曾經這樣理解金基德的前半生。
1999年,韓國電影人發起光頭運動,韓國迎來了電影產業的黃金時代。這十年間,大概沒有哪一名韓國導演,有金基德般的困境,國內遭遇和國際聲望,完全不成正比。他頻頻開炮,換來的卻是冷嘲熱諷。他堅持一年一部的電影創作,終於還是沒能堅持下來,轉而扶植幫助直系導演成氣候。即便在最近幾年,當金基德無力繼續速成創作模式,他的知名度在中國依然不減。
為了更好地說明金基德的得失所在,個人把金基德的電影創作分成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就是1996年的《鱷魚藏屍日記》到2003年的《春夏秋冬又一春》,默默無聞的金基德積攢力量,突然化作一把利器,刺進了韓國電影的軀體。許多中國觀眾就在這一時期接觸到了金基德作品,像《漂流欲室》,裸女封面,誘人的包裝。不過那會他的名字毫不起眼,淹沒在了韓流當中。
第二個階段是2004年的《撒瑪利亞女孩》到2005年的《弓》,準確說來中國觀眾是在2004年認識了金基德,他先後拿下了柏林和威尼斯電影節的最佳導演。像弱化了暴戾氣息的《空房間》,帶有繪畫特質的影像相當符合國人口味,由此一舉成名天下知。試看今天菲律賓導演曼多薩,同樣是有雙城座上賓的待遇,然而名氣並不見長。
第三個階段是2006年的《時間》到2008年的《悲夢》,這之後金基德就處於蟄居狀態。這一時期的作品開始滑坡,影響大不如前。《呼吸》雖然入選了坎城電影節,然而那一年韓片的風頭盡屬《密陽》。李滄東是為數極少能讓金基德崇敬的本土導演(《野生金基德》有披露金基德與李滄東的微妙關係),敗給自己偶像,恐怕也沒什麼怨言。
倘若這麼看待,金基德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短短十年就經歷了起步、抬升、高峰到衰退的軌跡。然而金基德的困惑並不是單獨現象,井噴型導演往往容易出現類似的瓶頸期,轉入真正的失語狀態——已經無法靠作品說話了。所以這個時候淡看大起大落,靜心下來梳理番金基德,恐怕是最好不過。
金基德後半生的作品,我唯一稱得上喜歡的一部,就是紀錄片《阿里郎》。至於《聖殤》和《莫比烏斯》,乃至《人間,空間,時間和人》,已經到了一種荒誕絕倫的程度。但便如此,他還是獲得了威尼斯最高獎。然後,開始出沒在中國各地,回答一些奇怪的映後QA,與粉絲影迷合影。
應該說,切換到現實頻道,我對這個韓國小老頭,並沒有太多看法,反而覺得他親和隨意,沒有任何電影導演的架子。
下文是我對《阿里郎》的評價,還有對金基德的看法。
這幾天總能碰見金基德導演,小個子、花白頭髮、一身普通著裝,看上去分明就是一堆路人當中的小老頭。然而,這畫面卻不及去年坎城帶給我的震撼大。
眾所周知,自2008年的《悲夢》後,金基德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消息全無。別人還以為他在潛心創作,結果《阿里郎》亮相坎城,旋即爆出他患上抑鬱症和社交恐懼症等重磅新聞。光是看他那照片,形容枯槁,不過三年而已,卻仿佛被十幾年的時間給碾過,登時就蒼老憔悴了。當時就有無數個問號,好說歹說,他也是身處同一時代的知名導演,影響了許多人,怎麼現在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不過,6月17號晚上登臺亮相,這位自稱野生動物的韓國導演似乎狀態不錯,跟坎城一樣,他繼續高唱了一首《阿里郎》,面帶笑容。他的瓶頸和創作矛盾,好像通過這部極端又矛盾的紀錄片《阿里郎》獲得了釋放,重新迎來下一個人生出口。還記得2004年到2007年是金基德最輝煌的一段時間,他在國際上包括中國這邊收穫了極大聲譽,一舉成名。然而,從《時間》、《呼吸》和《悲夢》可以看出,金基德失去了曾經的靈感,徒留自虐和瘋狂,把玩符號、概念先行,但製作上卻更加粗糙簡陋。他的速成創作把自己逼入了一種窘迫狀況,人生和事業成功的背後是極度不自信——這些在《阿里郎》都有所反映。
儘管在片中,金基德一再解釋說,一是李娜英在《悲夢》的拍攝意外,二是副導演(張勳)的背叛離去,這兩件事情徹底擊倒了他,令他產生自我懷疑,對過去15部電影感到羞愧。可在我看來,有如在評論《悲夢》時指出過的:金基德曾用各種方法去虐待他的電影人物,這一回,他終於開始虐待他自己了,否則無法從負面情緒中徹底解脫。他把男男女女封閉在玻璃容器中,這一回,他把自己關在了帳篷裡面,與外界隔絕。在這個角度上看來,他和他的電影做到了高度一致。回看他在《怪物》上映時以及接受採訪的一系列言論,了解這個人的脆弱內心並不會太難。
《阿里郎》裡是金基德的自閉生活,他蓬頭亂髮,每天吃喝拉撒,自說自話還有半夜鬼敲門。他談到了韓國電影的問題,談到了作為人的問題。可以看到,金基德對三大節的參賽經歷如數家珍,足可見其自戀程度。他也承認了,國際電影節挽救了他,令他感到滿足,然而,光有這些,卻不足以挽救他在韓國國內的糟糕形象。或許,當他像異端一樣存在,半路出家還玩出了名堂,這都已經足夠招致忠武路電影人的恨意了。不過他說了,黑白同色,或許也是壞男人的反擊方式。
跟北野武一樣,當金基德意識到不能這樣拍電影了——同時又拍不出新花樣時,他們都要嘗試殺死自己。只是,北野武依然可以遊戲人間,金基德卻用施虐的方式來嘲笑自己和觀眾。並非韓國容不下金基德,其實是他在內心深處容不下自己。這是一個極端缺乏存在感又渴望獲得別人矚目的電影導演,只要翻看他在拍攝電影之前的早年經歷,當苦力各種挨打,實在是一部辛酸血淚史。
《阿里郎》有幾個段落讓我印象深刻,一是看到他老淚縱橫地唱著《阿里郎》,上上、下下,上去又下來,中間閃出他電影作品的海報。無論他當時情感的真假,是在自我表演還是賣弄矯情,看著都覺得心酸;再者是出現《春夏秋冬又一春》的畫面,有人解釋說,那是參透佛學,重找動力。其實我倒一直覺得,佛的東西只是形式手段,並非金基德的終極追求。在我看來,出現他本人親自上陣的殘酷修行有另外一層用意——因為真正讓金基德獲得韓國本土關注的片子,其實正是《春夏秋冬又一春》,大概在那一年前後,金基德可謂意氣風發,他是在回望過去,重新獲取動力。
不同於受虐的《CUT》,金基德的《阿里郎》更像是施虐,對著銀幕罵罵咧咧、大飆髒話。當然,他自己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總結陳詞說,人生就是自虐、施虐和受虐。事實上,只要把握這三個關鍵詞,你就能讀懂所有金基德作品,包括這部《阿里郎》。單純這樣想的話,金基德和他的作品,其實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實在沒什麼難懂的。
所以,早於金基德死了這件事,他已經在電影裡把自己殺死了。
換個更通俗的說法,我所喜歡的金基德,已經在電影裡死掉了。不是在《弓》,也是在《阿里郎》裡,往後,我再也無法欣賞他的電影,更接受不了他的三虐一體。
或許這樣的表述會讓一些人很難理解,當初你每部電影都會寫個評論表愛慕,如今人走茶涼開始說風涼話。事情不是這樣子,前一篇推送說了,你在20歲看到的《甜蜜的生活》,不同於你在30歲、40歲、50歲看到的《甜蜜的生活》。今時今日,我所理解的金基德,也絕對不同於大學生時代,我與朋友,淘碟路上所津津樂道的那個韓國壞小子。
好多豆瓣網友叫嚷著,想看看這個壞小子(人渣)蹦躂到八十歲,繼續搞出什麼動地驚天。或許,這些樸素的感情,可以用在一些導演身上,但對於金基德是不合適的。先於他被蓋棺,他的醜聞惡跡已經無可推卸。再者,不管你是不是同意這樣的說法,很多導演,只有十年左右的才華可以揮霍。我認為,金基德也是這樣的類型。他早就耗盡了精力與小聰明。
我個人很欣賞金基德的拍攝模式,他甚至比洪常秀更加神奇。洪常秀因為花邊醜聞而出圈,金基德因為metoo醜聞社會死亡。這都是電影以外的事情,也會反饋到他的電影裡頭。不少人還是會堅持,電影只是電影,我沒有時間去搭理他的訴訟。問題就在這裡,人的生活,不可能只有電影。電影以外,如果你所了解的電影圈充斥著這樣一些聲名狼藉的人物,況且,韓國電影圈並不是沒有遵循溫良恭儉讓的電影人可以受人崇拜。忠武路對金基德的排斥,也絕非對野路子的排斥。畢竟,他們還有李滄東,還有奉俊昊,名單往後,仍有樸贊鬱、洪常秀、林權澤、羅泓軫……
如果說,電影就是為了讓我們接觸生活與生命的更多維度,或許,金基德的人生劣跡不是他的主要功績——畢竟,沒有人因為一個導演強姦女演員而認識知道那個導演。那樣的人,只會是一名罪犯。我們該慶幸,更多人還是通過電影,知道曾有這樣一個韓國人,是那樣思考,不顧一切,懲罰自己,也侵犯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