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傍晚六點半的南京新莊立交。從未有過的靜謐,也是從未有過的肅穆。來源:硬腿子@藍鯨隊長大張
寫在前面
四十天來,疫情成為舉國最為關注的焦點。這其中,有慷慨奔赴一線的白衣天使,有職責所在堅守崗位的各業人士:執勤交警、快遞小哥、公交司機、環衛工人、社區工作者……更多的人,因為疫情的阻隔,工作的節奏一度被按下「暫停鍵」,但是人們從來也不曾停止對疫情的關切,網際網路成為人們傳遞資訊和表達情緒最便捷的工具。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教授陳雲松是大數據分析與研究專家,疫情發生以來,他和他的團隊,以「城市微信大數據分析」的專業技術,來「遠讀」南京,記錄和思考在疫情中的南京,我們和關心我們的人,在寫什麼、牽掛什麼、暗喻什麼?這其中,既有緊張悲愴的時分,也有安心自豪的段落,更有國際化的自信和寬厚格局。
陳雲松說:在城市演進的大河中,無論是深水靜流的安逸之際,還是風高浪急的險要之時,讓每一粒鄉心,在城市裡平等而有尊嚴地安放和舒展,就是收穫人心的力量。
南京的心
文 | 陳雲松
南京大學-約翰 霍普金斯大學中美文化研究中心
中方主任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教授
01
在疫情中,拿什麼來形容南京的心?這一個月來我做城市微信的大數據分析,一直在想一些形容詞。
這些天來,我帶著學生用「遠讀」的方式去迅速發現幾千萬字涉及「南京」的微信裡,人們都在傳遞什麼樣的心情和信息。在疫情中的南京,我們和關心我們的人,在寫什麼、牽掛什麼、暗喻什麼?
學術化地解釋一下我的工作,就是用大數據和機器學習的方法,來對幾萬條和城市有關的微信文本進行主題發現和情感分析。當然,不是大家在群裡的聊天記錄,而是每天我們成千上萬轉發的各類微信帖文。
同一場疫情,不同的城市人生。我看到,在武漢,人們用堅忍和熱淚寫作;在北京,人們用堅守和豪邁寫作。在上海,人們用詞謹慎而文雅;在杭州,人們擁抱平臺和數碼。每個城市的氣質和命運,會透過人們為這個城市所書寫的文字,幽幽地流露出來。
02
這段時間,我關注南京還有其他的原因。在迎戰疫情的一個多月裡,南京人慢慢生出來的自信,似乎是這麼多年來我所沒有見到過的。好幾個場合,我都提到了這一點。
從大學時代開始到現在,我見證過山西路的銀色的金字塔,湖南路星燈如雨的巨大廣告牌,還有身後滿目藍天的南大的北大樓。我聽到過更多的關於這座城市走馬燈式的大大小小的治理者的軼事。前幾天,我小心翼翼地打了一個散發著消毒水味的滴滴去仙林看我父親。他從蘇中小城搬來南京已不止10年,算是新南京人。在我漫不經心的回應中,他忽然仔細描述了社區裡如何組織起蔬菜上門,韓國人回來如何讓大家擔心但又很快被居家隔離——開始因語言不通難免有些不順。有他的親歷,有他聽的聽聞。但他的視角讓我覺得生動有趣,從一個蘇中人的角度,他覺得南京這一次蠻「有數」。
「有數」在我們家鄉話裡,是一個很不容易的褒義詞。說這個人「沒數」,就是或偶爾會懵懂不清,或操之過度。大體上,南京人這次沒有把不該封的路封了,沒有把不應擋的人擋了,沒有把不應掛的橫幅掛出來,但也沒有讓病毒在古城蔓延。從治理和社會過程的角度看,在這類突如其來的挑戰面前,「有數」是一種難得的品質,不犯錯是不容易的勝利。當然,現在說勝利還為時太早,但起碼,街頭的餐飲,慢慢生動起來了。
微信是人心在手機上的投影。在微信中,你能清晰地看到,和中國每一個城市一樣,疫情中的南京城,有緊張悲愴的時分,有安心自豪的段落。南京人為殉職的醫生和逝去的患者流淚,南京人也被盡心的志願者和社區工作者打動。南京人在微信裡小心地求證著各類信息、提醒著親朋好友,也驕傲地為自己城市的醫生、省裡其他十二個市還有縣裡的醫生奔赴湖北喝彩。南京人還會指點江山、器宇軒昂地品評政府哪些做得到位、哪些還不到位,南京的治理者,也在聆聽和努力。南京人一起築牢防守的女牆並恢復城市的元氣。
江蘇省人民醫院援鄂醫療隊出徵
03
其實,在中國的城市群裡,南京的話不多。但前些日子,南京人默默地把航班的武漢乘客安置到郊區的黨校。這幾天,南京的大小媒體都在說一句,為入境的朋友提供「無差別」的疫情防控服務,讓我內心一動。
南京市人民政府外事辦發布的 「無差別疫情防控服務」通知
「無差別」是一個有格局的詞。南京人怎麼對待南京人,就怎麼對待武漢人、湖北人、外地人、韓國人、日本人、外國人。這是東方古老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立身哲學,也是當代公民「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契約精神,更是「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命運共同體的智慧前提。因為我們是城市的主人,自然要有這樣的淡定大氣。
透過海量的微信文本,我覺得南京有了一些深層的國際化都市的氣息。這是因為,我心目中的國際化,不是高聳天際的紫峰大廈,也不是遠眺大江的南京眼,甚至也不是大學城裡的白皮膚、黑皮膚的留學生---- 如果我們把留學生圈養在一個玻璃溫室裡,給他們中國學生所不能接觸到的雨水和養分,那他們只是我們城市的無關緊要的點綴品,而構不成一個城市有機體的真實部分。
我心目中的國際化,乃是一種深深植根於民族自信的淡定氣質,和心靈上的開放、平等與包容。是一種這樣的品格,會讓城市中來中國各個角落和世界五洲七海的人,都感到「無差別」的安心。
當你清楚傾慕南京的李白勝過雪萊,長於南京的曹雪芹完全可以對話莎士比亞,你就會覺得我們的城市並不需要用特殊的空間來邀約金髮碧眼的異鄉人。但只要他們來,我們就以市民待之、善意處之,不卑不亢,不偏不倚。我身邊的南大同事們,已經在編輯國際抗疫社工志願者行動的心理支持手冊,多國語言的版本;中美中心分散在全球的同學,協商了時差並一起在網絡上課和聽講座。
南京大學-約翰 霍普金斯大學中美文化研究中心 於2月24日正式開始新學期線上課程教學
04
我有個文化上的直覺,南京「無差別」的淡定,或許還因為它很久以前就是一座習慣以平和寬厚看待世界的城市,而太多人誤以為這只是一座充滿嘆息的塵封悲劇的地方。其實,你我可能都不會想到,大概在1100多年前的大唐,南京的溧水縣尉,是一位韓國人。
他叫崔致遠,當年他的祖國新羅,首都金城就是今天韓國的慶州市。他12歲時,作為一個留學生來到大唐壯麗的長安求學。他是大唐的國子監生,並在公元876年,也就是20歲那年,被任命為溧水縣尉。他在南京的三年,把詩作結為《中山覆簣集》,引用的是《論語 子罕》「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大意是激勵自己行百裡者半九十的意思。多年後,他經歷了晚唐的變亂,離開中國回到新羅,並成為今天被朝鮮和韓國學界奉為「東國儒宗」的一代大家。
位於揚州瘦西湖的崔致遠紀念館
南京的淡定和安靜,讓登科不久卻未能大展宏圖的崔致遠沉下心來,在中國的南方開始慢慢積澱人生。當時的弱冠少年,寫出了「秋風惟苦吟,世路少知音。窗外三更雨,燈前萬裡心」的思鄉之作。倘使他生活在今日的秣陵,因為微信,鄉情恐怕要少得多;倘使他和我們同樣面對這無情的疫病,定也會和我們一起守護自己的社區、自己的仙林、自己的南京、自己的杭州、武漢、上海、北京。
在南京這樣的大城市,大多數人,誰又沒有自己的鄉心呢?每一座城市的壯美、財富和智慧的源流,其實都不神秘、不複雜,就是因為她能接納和匯聚色彩繽紛的人群,讓這些人能夠覺得「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我們的城市治理者,其實不需要高深的學術和莫測的智力。在城市演進的大河中,無論是深水靜流的安逸之際,還是風高浪急的險要之時,讓每一粒鄉心,在城市裡平等而有尊嚴地安放和舒展,就是收穫人心的力量。
在疫情裡,人心難安。但在春天的微信中,在三月的南京街頭,我們能看到湧動著的是一股復甦的精神和櫻花般燦爛但持久的力量。曾讓我們困厄和憤怒的疫情,會將煙消雲散,讓我們帶著反思,更深懷著珍貴的信念,慢慢地恢復我們城市往日的厚重脈搏。因為南京,是一座讓人安心的城市。
十天前,雞鳴寺路的櫻花消息樹,已經靜靜綻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