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導演今敏在《未麻的部屋》中,以真實與幻想交叉偶像的各種面向,包括對自我的質疑,及對粉絲和他者的互動。
偶像與粉絲間的關係巧妙,他們的情感建立在對彼此支持的渴求上;對方的存在是一種需要,雖然不真的存在於身旁,卻影響著各自盤根錯節的生活。
電影把兩者置於幾近瘋狂脫序的境地,仿佛某種預言式的警告,要詰問觀眾心裡的價值光譜:
你也無可救藥地淪陷了?還是正在趕往的路上?
「偶像是,泥塑的外殼包裹著眾人引頸期盼的玻璃心。」
《未麻的部屋》從現實世界進入網絡虛擬,在被窺視的目光下,一點一滴成長茁壯,最後竟是取代本人的意識,成為霧越未麻自己活過的依據。
剛開始,粉絲汲取偶像有意無意透露的資訊,再從中建構出以他之名的角色。
每個粉絲傾慕著同一個偶像,但各自創建的角色卻有些許差異,例如「我們愛戴的都是活潑開朗的未麻,但只有我能從她嘴角上揚的角度知道她高興的程度,其他人才不懂得呢!」
因此,追從偶像成為一件既公開又私密的事;是眾人集體的曼德拉效應,也是個人優越感的臆想。
這些角色雖是以偶像為原型,卻各自發展,長成獨立個體。
《未麻的部屋》之所以讓人感到恐懼,在於這些角色脫離虛實的邊界,滲進真實的生活,妄想代理偶像的存在。
電影裡的瘋狂粉絲、經紀人留美、圍觀在攝影機前的群眾......
每個人對於偶像未麻都有著自我的投射,攪擾著本人迷失在人戲不分的魔宮裡。未麻再也不是完整的未麻,而是每片碎鏡拼湊而成的鏡花水月。
鏡子常被電影運用,作為倒映真實的元素。
在《未麻的部屋》中,第一次出現鏡像概念是真實的未麻看見映在車窗上偶像版的自己。
剛開始偶像未麻只是被鎖在鏡子裡,到後來竟躍出框架,追殺著真人穿梭在都市叢林中。
此時,偶像未麻映在玻璃帷幕上的卻是想取而代之的留美。
這裡面同時涵蓋了未麻及留美的真實與幻想──留美的幻想投射在未麻引以為傲的偶像身份上,而這個身份正是未麻對自我追尋的質疑,質疑著真實未麻為轉換職業跑道所做的犧牲和努力。
真實未麻只能拼命逃,逃開在後面鍥而不捨的心魔,與他者的視奸。
這場追逐戰的終止,是因為未麻剝掉有著包裝意味的假髮,才使得留美陡然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當留美再度拾起包袱,完成光鮮亮麗的裝扮後,她才能張開雙臂迎接萬盞目光下的激情狂歡。
粉絲們的掌聲、歡呼聲就像即將碾壓的貨車,或脫衣舞臺下起鬨的群眾,蹂躪著舞臺上的偶像,簡單又粗暴。
不論是被粉絲照相機擁簇,還是困在導演鏡頭底下,偶像都只能處在被觀看的視角裡,才能完整其意義,註定被賦予許多奇思謬想。
那些他者的目光投射,是一道道雷射灼熱肌膚,逼著偶像褪去華服,現出原形。
所以,想要在《未麻的部屋》中找到一個確信的解謎過程幾乎是不可能的;
特別是當你執著於扮演福爾摩斯,一次又一次地回放劇情,卻總能發現新的蛛絲馬跡。兇手究竟是誰或者「你是誰」,其實是個鬼打牆的探討,因為誰都能是謎底,卻誰都不完全是。
「粉絲是,高清像素相機聚焦著沙漠裡的海市蜃樓。」
我們可能曾是某個人的粉絲,症狀不一,或輕或重;不論是為何而來,都是一份真心寄托在他人身上,跟著他亂跑亂跳,不肯安歇。
那份無處放置的心意,私密得無人能體貼入裡地相印,於是一張張扭曲困惑的臉孔雖然步步貼近,卻終還是無所獲而去。
我忍不住想像內田的心裡活動:
幻覺又如何?那裡才有你存在的情真意切;現實又如何?那是沒有你在內的夢魘。在幻想中清醒,或是在清醒時做夢,又有什麼區別?即便分清真假,還是執著於喜歡你的初衷。那個甜美卻堅忍的你,曾經如何照亮我幽暗的心房──只有那才是真實活過我生命中,無人能取代。
幻想只存在個人思想中,保護妥貼,不受外物牽引,並報以幻者永遠不變的安全感。
這種「永遠不變」的觀念不僅是對幻想角色的設定,更包括與之實際的關係和距離。
當粉絲除下對真實偶像的迷戀,反將愛慕移架在幻想上,便註定放棄現實以人悲喜的波瀾壯闊。只要繼續待在舒適圈,追隨著設定好的劇本,什麼也不會更好或更壞;
就像倉鼠跑滾輪,追不著也停不下。
想到這裡,腦中忍不住奏起《鐵達尼號》主題曲,原來有著相同的永恆命題。
內田守確實是瘋狂粉絲。他的狂熱帶著溺愛的偏執,和誓死效忠的不可一世。
他忠於誰?一直以來,他只認定由自己建構的偶像未麻。
我甚至可以確定,為了使偶像未麻從一而終,他能夠獻祭所有,包括自己和未麻本人。他的寵愛自溺又自醉,卻對目標欲望無比清晰。
他溺於誰?是那個只存於心裡,此情永不渝的幻想未麻;為她建築一個生活空間,巨細靡遺地填補瑣事間的漏洞。
本來真實與幻想相差不遠,內田只需跟隨真實未麻,亦步亦趨,就能圓滿虛擬網絡中的部屋。
當真實脫軌,變成扼殺自己忠愛的幻想未麻的罪魁禍首,他不再只是記錄,而是創造,以此抗衡邪惡勢力(真實未麻的生活)的入侵。
甚至在未麻本人質疑不定時,曾以假亂真地取代之,反成為既定的事實。
懷著相同幻愛的我們,仰望著同一顆明星,那背後代表的認同感與不得不信仰的美好想往,竟是如此地溫熱,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