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作者|吳 堅
引:生而為人,我萬分慶幸有一位這樣的母親。
母親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教書育人35年,無論是在北京的太平街小學,還是在山西垣曲的礦山學校,聞一多先生的「莫問收穫,但問耕耘」,就是對母親職業生涯的最好註腳。
母親涵養極高,但凡有過接觸,哪怕僅有一面之交,都會被母親大海般的心胸所折服。
謹以此文記錄母親辛勤一生的點點滴滴,並向母親表達最真摯、最熱烈的拳拳赤子之心。
我愛你,母親大人。
一、家鄉在薊州
地處京、津、唐、承四市之腹心,是天津市最北部的薊州區。
薊州。古稱漁陽,春秋時期稱為無終子國,戰國時稱無終邑,秦代屬右北平郡,唐朝設薊州。新中國成立後,屬河北省下轄縣,1973年9月,劃歸天津市,相沿至今。
薊州西南方向的侯家營鎮富家屯村,是一個以趙姓為主的村子,據傳這是歷史上宋代宰相趙普的一支後人。
解放前,姥爺趙文遠是侯家營的鄉長,生性寬厚,仁義善良。從祖上傳下的幾畝薄田,在姥爺的辛勤勞作苦心經營下,到母親出生時,已經積攢下了不小的家業:一座四進的大院落,幾十畝的水澆地良田,一二十頭馬騾等牲畜,還有五六個長工。母親清楚地記得,小時候一到開飯時,長工們和家人同吃一灶飯,親如一家的場景。最熱鬧的是,每到農曆八月十五和春節,姥爺就會親自駕起馬車,載著滿滿一車的糧食挨家挨戶送到每一個長工家裡,讓每一個長工都能闔家團圓歡喜過節。
母親1939年10月出生,有一兄一姐。作為長子的舅舅,因為之前有過三位「沒站住」(方言,意為夭折)的男孩子,所以得到了一家人寵愛,小時候姥爺經常抱著啼哭不睡的舅舅在自家庭院裡一趟趟地轉著圈轉,直到哄得舅舅入睡。聽媽媽講,從小到大,姥爺就沒有對舅舅說過一句重話。二姨打小就是風風火火的性格,早早就參加了村裡的兒童團,特別能張羅事。姥爺在外時,家中就只有母親和姥姥相依為伴,成了姥姥最疼愛的「老丫頭」。
薊州水多。有天津「大水缸」之稱的於橋水庫,在薊州。
富家屯水多,因為地勢低凹,所以十年九澇。
母親關於兒時的記憶中最多的就是姥姥家門口的那一條小河,舅舅從小帶著她下河摸魚。因為經常發洪水,姥姥家經常陷入斷糧的窘境,姥姥帶著母親到河對岸(此處「岸」發nian去音)的村裡借糧,姥爺平日裡的福緣善慶讓母親在素不相識的鄉親面前得到了「善待」——這是趙文遠鄉長的老丫頭啊!快進屋先喝口水歇口氣!未及姥姥開口,人家就熱情的拿出來糧食——「你們那發大水了,這點糧食先吃著,不夠再來」!
兩袋白面,三袋半「黑面」(方言,就是磨麵磨到最後的含麩粗糧),擺在了姥姥和母親面前。幫著送到河岸邊,擺渡的艄公認得姥爺姥姥一家人,不要錢!不但擺渡過河,還幫著把糧食送到了家——十裡八鄉,姥爺的仁善寬厚,婦孺皆知,直至解放後,姥爺在歷次運動中安然無恙皆源於此。——也就是從那時起,母親幼小的心靈裡就種下了仁善的種子,生根,發芽,直至今日鬱鬱蔥蔥澤及後人。
最驚心動魄的回憶,應該是日本鬼子路過富家屯。母親攙著姥姥藏在高高的莊稼地裡,聽著疾馳而過的馬蹄聲、馬嘶聲,間或還有鬼子的叫喊聲,所幸鬼子只是路過沒有進村,一直躲在地裡,待天黑時,母親和姥姥才回到家中。
1949年7月,富家屯發大水,河堤決口,水漫到了炕沿,已在北京的姥爺讓人捎話,於是母親的老叔便將姥姥和舅媽、二姨送到了北京城。1952年,舅舅和母親也離開了富家屯,白面河,通州,天壇,從天不亮走到天黑,180裡地,四個柿子做乾糧,整整一天,母親的腳上走出了水泡。
母親一家人,終於在北京團聚。
二、讀書在北京
姥爺堅持讓母親讀書。
姥爺經常講給母親的故事叫《五子登科》:薊州老鄉竇燕山,原名竇禹鈞,五代後晉時期人,他的五個兒子儀、儼、侃、偁、僖相繼及第,故稱「五子登科」(《宋史·竇儀傳》可查證),有文化才會有出息,女娃娃念了書,當個教員,不遭罪,還能養活自己,走到哪都能挺直腰板!
公辦學校學費一個學期2.5元,馬上進不去,私立的穆城小學學費7元,貴了近3倍。
上穆城小學!
不得不說。當過鄉長的姥爺看問題看得遠、看得準。每每提及姥爺力排眾議,堅決讓13歲的母親繼續讀書,母親總是那麼感動!——因為讀書,母親不但自己得以安身立命為人師表,而且教書育人詩書傳家。
穆城小學是一所回民學校,一個大院子,前面是一排教室,後面是一個叫做「禮拜寺」的地方。回民的孩子都戴著白色的帽子上學,叫老師「雅訇」(音),每周都要在「禮拜寺」裡做一次禮拜,母親和其他漢族同學則少上一節課提前放學。印象最深的是回民同學連續十天白天不吃飯,只有晚上吃,待十天結束後恢復正常一日三餐,謂之「開齋」。在漢回一家和諧友好的氛圍中,母親在穆城小學二年級開始,完成了初小學業(即小學四年級)。成績優異的母親如願以償進入了公立學校,宣武區靈佑宮小學,是母親完成高小學業(即小學五、六年級)的地方,那是一個古代宮殿似的建築,教室就在宮殿前的一排平房,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先農壇的育才中學,是解放後從延安整體搬遷過來的學校,學生都是解放前老一輩革命家的子女,當年父母們將他們留在延安交給了組織照顧便奔赴祖國各地領導革命,學校設置是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的。母親考入育才是學校第一年對外招生,一個班級45人,只有母親是平民子弟,同學們的家都是住在國務院家屬院裡的。就是這段難忘的三年中學時光,母親猶如一株美麗的紫丁香,以優異刻苦的學習綻放在同學間,雖素雅但留有一縷淡淡的清香,與這些高幹子女同學朝夕相處耳濡目染,也讓母親打小就看到看懂了世事滄桑無常、人間至味清歡。
或許是繼承了姥爺的執著與專注,母親入得育才中學後,愈發努力勤奮,門門科目甲的成績著實讓姥姥姥爺一家人歡欣鼓舞,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母親每年寒暑假都會在天壇公園裡除草幹活掙錢,一天八毛錢的工錢,母親不但會用這辛勤汗水換來的四五十元交上學費,添置一些學習用品,而且還將剩下的一併交給大嫂以補貼家用。
成績優秀,一年四季總是兩身衣服換洗的乾乾淨淨,並且團結同學處處與人為善的母親得到了同學們的無私幫助。母親的同桌是王燕秋,她是母親的入團介紹人,(她的父親就是時任山西省委書記的王謙,母親在北京市婦聯工作),上學期間著名歌唱家郭蘭英曾來育才中學挑選學生,學習三年並且有工資,郭蘭英的侄女恰巧也在育才,母親嗓音優美歌聲嘹亮育才中學人人皆知,加之家庭困難,母親也動了心思,王燕秋和她母親談起惋惜母親的學習成績時,她母親直接就對王燕秋說:告訴你的同學,堅持專心學習,今後我們可以幫她負擔學費!梁華雲同學,看到母親一年四季只有兩身衣服換洗替換,從家裡把自己嶄新的襯衣、裙子等送給了母親,聽母親說,她的父母也是在國務院上班的。
因為革命年代的特殊性(或父母被捕失聯或寄養家庭幾經轉換等),育才中學從延安來的孩子們基本上都在一邊學習一邊尋找父母親人。臨近畢業,班上的劉練兵同學是最後一個終於找尋到了父母的:那天全班正在球場上活動,學校老師喊叫劉練兵,「你爸爸來接你了」!在老師的辦公室裡,母親和同學們一起見證了幸福的時刻——劉練兵哭著撲進了時任武漢大學校長父親的懷裡!
就是這些出身革命家庭的同學們,就是這珍貴純潔的同窗友誼,每每回憶都會讓母親一次次地叮囑我們人生不易與人為善福緣善慶公道人間,而母親情不自禁的展開笑顏陷入美好回憶的畫面,也讓我們仿佛看到母親心中那顆仁善的種子在文化的滋養下,破土而出含珠帶露生機勃勃直衝雲天。
育才畢業後,母親考上了北京地質學院附中。特殊的年代,拮据的家庭,母親最終選擇了當一名教師,宣武區北太平街小學,就是母親第一次走上講臺的地方。
三、執教在山西
崇文區天壇南大街24號,是姥姥家。
隔壁是爺爺家。
爺爺是老革命,作為革命老區的早期共產黨員,曾擔任過縣二區區長兼武工隊長,槍林彈雨出生入死久經考驗意志堅定,解放前組織安排北上首都,為毛主席老人家進駐北平「打前站」,掃除舊社會殘渣餘孽,確保社會穩定,是天安門派出所解放後的第一任所長,前幾年河東一雜誌社編輯整理解放後「運城人士京城第一任」中方查到史料確知此事甚為光榮。
姥姥一家門風淳樸善字當先,爺爺一家浩然正氣紅色浸染,兩家人雖毗鄰而居,卻和睦親情互幫互助猶如一家,遂有喜結連理親上加親佳偶天成傳為佳話。
晉南人的骨子裡流淌著的血液,讓爺爺奶奶每日在京城的霓虹繁華中愈發思念亳清河諸峰山觀坡土大石崖(此處「崖」發「nai」陽音),1963年,母親和爺爺一家人返回桑梓——山西晉南的一個小縣城——垣曲。
垣曲是個好地方。
垣曲又稱舜鄉,是帝舜故裡,東跨王屋,西踞中條,南界黃河,北接太行。商周時為亙方,西漢稱垣縣,宋代始稱垣曲並沿用至今。垣曲縣人文資源富集,「世紀曙猿」——「類人猿亞目黎明時的曙光」,將人類起源上溯至4500萬年以前的中始新世中期、比非洲的發現早了1000萬年!——推翻了「人類起源於非洲」的論斷;華北地區唯一的原始森林——歷山,被譽為「華北動植物物種基因庫」;雨量充沛,山清水秀,四季分明,物華天寶,素有「十裡不同天」的說法。作為革命老區,垣曲走出來許許多多和爺爺一樣的老革命,如裴麗生、常乾坤等黨的高級領導幹部,當年陳毅元帥的秘書就是爺爺的同鄉戰友,也是父母成婚的介紹人,據說僅同善鄉觀坡村就走出來三百餘名團級幹部。
中條山有色金屬公司就坐落在垣曲,作為國家「一五」計劃的重點項目,1956年建礦,是一個以銅為主的大型企業。
母親來到山西,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坐火車從北京到禮元已是深夜,下了火車,侷促狹小的站前只有一個汽燈,放眼望去全是黑黝黝!而禮元到垣曲近60公裡的崎嶇山路,公交車的一路顛簸讓母親想起了小時候北京的「搖煤球」(即製作蜂窩煤)。
母親先後在中條山有色金屬公司胡家峪礦、銅礦峪礦學校任教,直至退休。作為一名來自北京的老師,母親給了山裡孩子全部關於首都的想像:礦山初建條件簡陋,學校師資更顯單薄,出去正常的教學任務外,年輕的母親作為科班出身的老師擔任了教研組長,和那些大多數「以工代幹」、來自農村的民辦教員等共同學習研究教學理論和方法;課間那個簡陋的大喇叭裡會傳來母親字正腔圓的「北京話」,或喊口令做操,或教唱歌曲;母親離京時的一頭燙髮,著實驚豔了這個小縣城——那時,垣曲縣城僅有一家理髮店,而且不知燙髮為何物?
母親教學認真對工作一絲不苟,對學生親切關懷嚴肅活潑,記得每年媽媽都會得到礦上表彰。那個年代,一樣的獎狀一年一張,我不感興趣,而作為獎品的各種各樣帶有大紅公章的筆記本,母親都會送給我,待我上學時,居然已經攢下了滿滿一抽屜!再後來,每年的獎品就換成了或一本大部頭的《唐詩鑑賞手冊》、或一個地球儀、或一個電吹風……——這些都是我對兒時幸福驕傲的回憶。
五歲上學的我,一逢下雨,穿著大靴子滿腳沾滿黃泥,走不到學校就邁不開步子了!那時,母親就會背著我上學,一路上總會遇到家長「攔路」,央求母親把自家娃調入母親的班級——娃在另外班級第一,居然在母親班中成績只能排到十名以外。
初中時同學作文中「一年四季只有灰藍兩件外套,雖樸素但美麗,而如媽媽一樣關心愛護並且嚴格要求我們的王老師」,是我的母親。
退休多年師生相聚,一位年逾五十、已是企業基層幹部的學生激動地說「如果沒有您當年的鼓勵,膽小的我不可能走到今天的領導崗位,謝謝您王老師」,是我的母親。
1976年,文革結束。課堂上,母親激動地對學生們說:「抓緊時間學習,今後你們可以用知識改變命運」!多年之後,母親的學生中,有旅居國外的,有定居省城的,有生產一線的,有領導崗位的,但是無論在哪裡,無論做什麼,只要見到母親,都會大老遠聲音響亮地喊出來「王老師好」,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母親跟前!——那由遠及近的強切情感與親切,發自內心,與功利無關。
1997年,我在北京有色幹院學習,一名學員是從中條山公司隨父母調動至陝西金堆城公司的,當交談中得知我母親是她胡家峪礦的老師時,整整一個月的培訓課餘時間,都在聽她講我母親在學校的往事:收入不高、家境困難的母親會把自己的早飯給家住小豎井的學生吃(「小豎井」是礦山用語,這裡指以「小豎井」命名的礦工居住地,多為一線工人,距離礦山子弟學校較遠);兢兢業業、教學優異連年評為「先進工作者」的母親會主動把榮譽讓給其他老師……昔日十裡礦區,淳樸憨厚的礦工們一心撲在井下鑿巖出礦,「咱娃,交給王老師放心!」,話語樸實,甕聲甕氣,但是卻令她烙印在了心裡——那一年,她已經離開中條山公司20餘年了。
生活中,母親入鄉隨俗,學會了各種山西麵食的做法,孝敬爺爺奶奶,和善鄰裡無私幫助他人,虛懷若谷謙虛隱忍與人為善海納百川,真正踐行了一名教育工作者「學高為師,身正為範」,「為人師表如沐春風」,這是母親退休時的同事和領導們的共同評語——「升級漲工資」是那個年代頭等一的大事,有一年一位同事沒有「升級」,誤會了擔任評審打分工作的年級教研組長的母親,出言不遜!母親一言未發,事後知道真相後,這位同事羞愧難當,當著辦公室一眾人等向母親道歉,母親依舊一言未發,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頭。
1995年,母親光榮退休了。
番外
一晃,時間又過去了25年。
母親,現在耳聰目明,身體健康。
工作之餘陪母親去散步,特別喜歡聽母親念叨過去的故事,母親重複最多的一句話是「做人做事,與人為善,總是不會錯的」。細想,母親不論是在薊縣富家屯,還是首都京城,直至奉獻了全部青春韶華的中條山,始終秉持一個小小的「善」字,橫平豎直,書寫出了一個大大的「人」字。
走在路上,側臉觀詳,衣著樸素的母親,安詳、從容、平靜與善良,構成了她的氣場。
常常在想,或許是幼時在京畿見識了錦衣玉食皇城風華,目睹了人世間悲歡離合物是人非,或許就是源於富家屯姥爺辛苦一生修建的那座四進的大院落,母親總用一種海納百川的涵養、氣定神閒的自信包容著這世間的萬物,從小到大,我沒有聽過、更沒有見過媽媽有失禮儀的言行。
母親偶爾也會說起對姥姥姥爺有欠孝道,畢竟那個年代的人人拮据和相隔千裡都會讓人徒留遺憾,但是我一說到母親刻在骨子裡的涵養是對姥姥姥爺的傳承,母親便會心生釋然莞爾一笑。
餘頑劣愚鈍,朽木難雕,天命之年,終不成器。面對母親,總會面頰羞紅,輕聲道:母親,您育俺成人,俺陪您終老。
春暉難報,感恩涕零。
遂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