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完最後一首歌,她把白色麥克風輕放在舞臺前方,深深一鞠躬,緩緩穿過鋪滿大波斯菊的長長「秋櫻道」,就此告別明星生涯。
在東京那段時間,每天都往不同的書店和唱片店跑,不知不覺一待就好幾個小時,慢慢翻、慢慢挑,那樣的日子真好過!但日本的唱片價格全世界數一數二的貴,一張CD專輯3000日元左右(近40新元),而新加坡把原本就貴的日本唱片原裝進口後賣得價格翻倍,看來在日本買日語專輯還是划算的,終於買到山口百惠的現場演唱專輯套裝「Momoe Live Premium」。
抱著這21張CD塞滿的一大盒,當時想:「應該沒什麼唱片再值得買了吧?」當然,那只是我如獲至寶時的一句口頭禪。這人生,值得買的唱片永遠也買不完。有時候,我發現給我最多動力和指望的就是一張還沒買到的唱片,所以我一直不停的買……
山口百惠,是我知道的第一個日本明星,她那首《秋櫻》(日文原名《秋桜》),是我聽的第一首日語歌。開始記事的上世紀80年代末,電視、電臺裡每一首歌都很好聽,不管是李谷一、於淑珍,還是崔健、Michael Jackson。想來,精神文明貧瘠的年代裡,隨便一個旋律或哼唱流進耳裡,都叫心靈倏然滿足,連崔健的嘶吼都是悅耳的、撫慰的,聽不聽得懂並不重要。
酷愛音樂的小舅舅有天用錄音機播放一盤卡帶,第一首歌從鋼琴前奏開始,我就被緊緊抓住,可是好陰鬱好悲涼,縱有吉他、鈴鼓、提琴的輕靈點綴,也挽不回悲調。女子用異國語言唱第一句時,聲音低到像剛剛哭過或即將要哭,歌也有這樣唱的嗎?她泫然泣訴的歌聲像海潮一樣把我包圍卷覆,想去應和幾句副歌,苦於不會唱,也不明白在唱些什麼,我卻悠悠晃晃的沉浸其中,默默接受了「悲歌」這種歌曲形態。
歌名叫作《秋櫻》,歌者是山口百惠。白衣、單眼皮的清麗女子,託腮低望,身後那片深藍色背景就像她的音色。我用拼音一字一句寫下了歌詞發音,粗陋的學會唱這首歌,山口百惠的歌我都是這樣學的。
好笑的是長大後才弄懂《秋櫻》的歌意,「秋櫻」就是「大波斯菊」,借秋開之花,山口百惠道出秋日裡行將出嫁的女兒對母親養育之恩的感激。我小學時還在班裡活動上唱給同學們聽,幸好沒有人知道我在唱些什麼,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然怎麼開得了口?
當年對於山口百惠極迷戀,我每夜都要聽她的歌入睡,尤其這首《秋櫻》,是我的最愛。一時間,因電視劇《血疑》(日文原名《赤い疑惑》)的熱播,山口百惠立即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她和三浦友和共同主演的電影《伊豆的舞娘》《春琴抄》《霧之旗》《鳶之戀》《古都》也緊接著一部部播映。有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偶像,可竟然無意中從報紙上讀到山口百惠其實早在1980年結婚並引退!原來,我所接觸到的她的歌曲、劇集和電影,都只不過是殘雁留聲。
而她的結婚對象,恰是電影中和她穿梭不同時空一次又一次戀愛的三浦友和。「啊,放心了,他們兩個真的應該在一起。」我這個小歌迷、小影迷,對偶像的 婚姻抱著無比單純的祝福。明星和常人是不一樣的人,我願意仰望她,和她隔著無法逾越的界限,對她抱有最美好的想像;她該是一個比現實更高遠更決絕的存在,根本不似此刻的所謂明星,活躍在社交媒體上,每天更新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和一堆粉絲搞什麼互動,他們只是怕失寵的藝人,不是高貴的明星。
明星的另個標準是如山口百惠般保有真我個性,這位昭和時代最紅的女明星,甘願為和愛人成婚,21歲時放下如日中天的事業,告別銀幕和舞臺,隱於家庭相夫教子。我想她自始至終都無比明晰自己最想要的幸福是什麼,所以一旦找到,她即能義無反顧從浮華光影中抽身而退,做一個自己要做的人,過一種自己想過的生活。
「Momoe Live Premium」DVD中收錄山口百惠在武道館告別演唱會的實況,演唱《秋櫻》時山口百惠業已哽咽。唱完最後一首歌,她把白色麥克風輕放在舞臺前方,深深一鞠躬,緩緩穿過鋪滿大波斯菊的長長「秋櫻道」,就此告別明星生涯。
關於《秋櫻》這首歌,還有一段小插曲,創作者佐田雅志曾問在錄音的山口百惠:「你還沒真正戀愛過吧?」18歲的山口百惠老老實實回答說:「是」。而武道館告別演唱會上,山口百惠對佐田雅志說:「終於明白這首歌的意思了。」
也正是引退那年,山口百惠出版了一本文筆質樸的自傳《蒼茫時分》(日文原名《蒼い時》),她寫道:「秋末時節,我將要出嫁、改姓,完完全全在新的命運中開始新的生活。」讀不出她對明星光環的一絲眷戀。
自她引退已33年,重讀《蒼茫時分》日文原版的我,發現封面作者和簡介中標註的名字是——山口百惠,原來「山口百惠」才是本名,而她在藝能界活躍時使用的「山口百恵」是藝名,不做明星的她,終於成為自己了。
(摘編自新加坡《聯合早報》 文:王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