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佛羅裡達樂園》的英文名稱會是The Florida Project?為何小女孩夢妮(Moonee, Brooklynn Prince飾演)住的旅店,會叫做Magic Castle?又或者,為何夢妮是個白人女孩呢?
1. 《佛羅裡達樂園》是個彩色夢幻的社會寫實故事。能夠把夢幻跟寫實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就是因為故事是透過小女孩夢妮的視角看世界。因為是由小朋友看世界,於是沒有受到社會價值的感染,沒有經過道德批判的修飾,因此明明是個殘酷的寫實故事,《佛羅裡達樂園》中的世界,卻繽紛多彩,毫無成人價值體系下的鐵灰枯槁。
然而,身為觀眾的我們,其實都明白,在夢妮背後的那些社會現實,多麼無情嚴酷,而她的人生,很有可能只是緊接著一出又一出的悲劇。她的未來,多半是母親命運的複製,如同她易怒母親海莉(Halley,Bria Vinaite飾演)的此刻,除了憤怒之外,已經沒有任何武器可以抵擋由四面八方咄咄逼近的現實壓力。
於是,《佛羅裡達樂園》的導演Sean Baker,為這個故事創造了兩種視角,一種是由夢妮出發的兒童視角,另一種是成人視角(海莉的現實)。這兩種視角之間,產生了夢境與現實的落差,幻想與真實的鴻溝。在夢幻的那頭,是彩色的世界——紫色的城堡(Magic Castle)、橘色的世界(Orange World)、冰淇淋小屋、魔法師商店,還有橫跨在紫色城堡上頭的半輪彩虹(實際上,在附近的確有個名為橘色城市的橙鎮Orange City)。
至於在現實的那頭,則有貧窮、拐騙、偷竊等等,不過,這些還都只是個人行為。更大的問題,其實是社會結構—— 無情掏選的資本主義、無法解決的貧富差距,還有虛有其表的造鎮計劃。綜合起來的問題核心,就是貧窮。
夢妮這位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因為出身於極底層的貧窮,可以推估,她的未來非常灰暗,很有可能如同母親一樣的悲慘。於是她的「奇幻樂園」,不過只是幻象與假象(illusion);而夢妮的彩色童年,也與美麗的彩虹一樣,稍縱即逝,隨之而來的,不見得是晴朗,很有可能只是更黑的烏雲與更大的風雨。
2.由「貧窮」與「幻象」的主題,再回頭想想,為何故事題名會是The Florida Project,肯定會發現導演的巧思(導演Sean Baker也是編劇,另一位編劇是Chris Bergoch)。
如果看過《佛羅裡達樂園》,肯定會被它故事開頭的色彩與妙名給深深吸引—— 紫色的奇幻樂園、未來天地(Future Land)、橘色世界(雖然明明就是過期商店)等等。然而,仔細想想,這些貼上充滿美麗色彩與希望名稱的建築物,其實裡面包裹的都是悲傷的現實,因為這些名稱與現實完全背道而馳,產生現實與幻象的分歧)。
居住在「奇幻樂園」與「未來世界」的孩子,都是由沒有能力正常租房的父母,所生養的孩子,這些都是社會底層的家庭。夢妮的媽媽海莉就是其中之底層的底層:沒有工作、沒有經濟來源、沒有父母幫忙,有一餐沒一餐、有今朝沒明日,唯二確認僅有的,就只是前科和孩子。這樣一對母女,能夠期待什麼「奇幻」與「未來」。她們住的「奇幻樂園」,髒兮兮亂糟糟,而她們可見的「未來」,幾乎都是難解的悲劇。他們的命運,正如同那些被送到「橘色世界」的過期商品一樣,即使陳列得漂漂亮亮(長得漂亮可愛、穿得亮麗多彩),卻早已被貼上過期、低價、與沒人要的命運標籤。
不過,貧窮與幻象,跟The Florida Project 有什麼關聯呢?
在華特·迪士尼老先生(Walt Disney, 1901-66)還在世的時候,因為動畫的成功,於是他也想要創造出宛如動畫的歡樂世界,讓大人帶著小孩,一起暢快地實體體驗。第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實體體驗歡樂世界,是迪士尼老先生於1955年在加州建立的迪士尼樂園(DisneyLand)。之後,他又想再創造一個美麗新世界,於是他大量購買佛羅裡達州在奧蘭多(Orlando)附近的便宜土地,安排了一個名為「The Florida Project」的計劃案,結果沒多久,老先生去世,由兒子接棒,這個計劃案完成之後,成為另一個實體歡樂體驗樂園,更名為「華特迪士尼世界(Walt Disney World)」。換言之,The Florida Project是「華特迪士尼世界」的前身,意味著「實體體驗的歡樂世界」。
除此之外,在The Florida Project 進行之時,政府也一起投入周邊的造鎮開發案,期待以樂園開發帶動周邊環境的經濟發展。於是,The Florida Project 這個名稱,同時也包含迪士尼世界周邊的經濟開發計劃。不過,在電影中夢妮與朋友光顧的那些空屋,即已暗示這些造鎮計劃的結果,發展不甚成功,成果令人無法滿意。
雖然「迪士尼世界」每年都會有源源不絕的顧客上門,帶入大量高額的消費,但是那些消費都在樂園內部,至於周遭這些成排的空屋與貧窮的家庭,都是「計劃」失效的現實。原本想要靠著「迪士尼世界」一起乘著彩色夢想飛上枝頭的計劃,到頭來似乎只是場彩色的泡沫,呼應著夢妮與好友珍希(Jancey, Valeria Cotto 飾演)眺望的那道彩虹,美則美已,卻是遙不可及又曇花一現的幻象。
3. 讓我們再來看看迪士尼老先生在加州迪士尼開幕時的公開歡迎詞:
歡迎所有來到這歡樂世界的朋友。迪士尼是你的天地。自此,歲月釋放過去美好的記憶,青春散發著冒險與希望的未來氣息。迪士尼世界要獻給那些曾經創造美國的理想、夢想、與努力,期待這個樂園能成為世上歡樂與靈感的泉源。
這樣的開幕詞,帶著無限的「歡樂、未來、與希望」。不過諷刺的是,這些「歡樂、未來、與希望」僅僅止於樂園以內。跨出樂園之外的現實世界,就是我們看到的海莉。真正的現實是,就算有理想、夢想、也期待未來的人,若是沒有經濟能力,逃不出貧窮的枷鎖,即使很想努力,最後仍會徒勞無功,尤其是那些已經世襲貧窮與偏差價值觀的家庭(例如海莉母女)。
4. 現實與幻象的差距也體現在故事的許多細節。例如夢妮開開心心地在澡盆裡玩著芭比娃娃時,這夢幻美境的背後現實,其實是媽媽正在招客,籌措房租。又例如那個宣稱被偷了迪士尼入園手環的正義先生,其實是個背叛家庭的饕客。
只是,在這麼多幻象中,什麼是真實與真誠呢?
孩子們的感情、母女的感情、還有飯店經理巴比(Bobby,Willem Dafoe飾演)的守護之心。
故事一開始,因為亂吐口水受罰,夢妮與珍希宛若仇家,由兩個母親的對話,即可發現珍希的媽媽真是無法忍受自己的女兒,竟然丟臉丟到想跟夢妮一起玩洗車。但是兩小無猜,根本不在乎昨日恩仇,只在乎此刻的「好玩」。於是,明明昨日還是做弄的對象,今日已是最好的朋友。兩人真心相待,願意共苦,一起舔果醬、一起躲雨、一起看日落煙火、一起慶生,最後,還攜手奔向代表希望與未來的迪士尼奇幻王國(Magic Kingdom)。這些情感,都是最真誠真實又有血有肉的真愛,迥然不同於迪士尼樂園徒有理想口號卻只想無情撈錢的冰冷幻境。
5.最後,珍希牽著夢妮的手,奔向迪士尼樂園的美國大道,眼前佇立的城堡,是「奇幻王國」的代表建築物「辛德瑞拉城堡(Cinderella Castle)」。由Magic Kingdom與Cinderella Castle兩組字重新組合之後,就成了Magic Castle,剛好就是夢妮跟媽媽住的那一棟。
在這樣的組合裡,藏著什麼有趣的小故事呢?
辛德瑞拉就是灰姑娘,灰姑娘悲慘命運的根源,就是貧窮。在童話故事裡,這個貧窮又被欺壓的可憐女孩,因為仙女的「魔法」而幸運翻身,王子遇見她,她成了公主,從此住進華麗「城堡」。這個夢幻的故事,是許多女孩的夢想,帶給許多清純少女好大的安慰,期許自己或許有個很懂魔法的姑婆,正在遙遠的他方,或許只要她忽然現身,肯定就能重整自己的命運—— 遇到王子、遠離貧窮、進入城堡。
只是,故事畢竟是幻想,樂園也是幻象。魔法不曾出現,城堡也只是樂園中的禮品販賣部。
至於夢妮住的「奇幻樂園」,除了前來樂園旅遊,但住不起迪士尼的旅客之外,就是一群潦倒的貧民。這個徒有彩色牆面的貧民窟,讓前來度蜜月的巴西新婚太太,非常失望,失望到當眾哭泣,因為她期待的蜜月度假,絕對不是待在這種三流的旅館酒店。
然而,這個「奇幻樂園」,雖然沒有魔法,也不是真正的城堡,卻有個默默守護的真心王子—— 巴比。他為孩子們趕走拐騙嫌疑人的那一段,真是強悍英勇;他趕走前來咒罵海莉偷走入園手環的男人那段,真是機警聰明;他輕輕吆喝紅鶴,不要佔據路中間的那一段,也好幽默溫柔。
巴比關心被偷窺的老太太,關心嬉鬧的孩子們,明明知道電信總開關是夢妮的傑作,也沒對她發怒。他的眼神總是溫柔也憐憫,真是「奇幻樂園」的溫柔王子。還好,夢妮跟海莉這對社會最底層的邊緣母女,有這位面噁心善的王子守護,不然,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溫度、溫暖、與希望呢?
6. 這就是這個故事最諷刺的地方,那個號稱希望與未來的樂園,其實是資本主義剝削工具的一環,而那個假裝「奇幻樂園」的三流旅館,其實才是有血有肉有溫暖的守護園地。紫色的奇幻樂園,有巴比王子,也有美麗彩虹。就算現實很艱辛也好無望,好險還有母女、友誼、與巴比之間的溫暖互動。這些無言的暖流,保留了夢妮純真可愛的空間,也讓「倒下的樹木,還有機會繼續成長('Cause it's tipped over, and it's still growing.)」。
只是,巴比跟自己的孩子(搬冰箱的大男孩),其實有著好大隔閡,來幫忙的兒子,憤怒宣稱「再也不來了」。巴比難掩對兒子的渴望、期待、與關愛,只是兒子根本不領情也不回頭,他與巴比之間,或許曾經有過誤會,有著難以明說的誤解鴻溝。也是如此,巴比對於樂園裡的孩子,才會總是偷偷釋放父愛,那些溫暖的關懷,或許都是來自巴比渴切給予兒子的愛,是種父愛的轉化、彌補、也是移情。
7. 最後,聊聊這對金髮碧眼的母女主角。以往,我們對於美國境內所謂的「弱勢」,直覺的想像,就是外來移民、黑人、或是原住民。不過,《佛羅裡達樂園》的弱勢母女,卻是以往佔據社會階級最上層的金髮碧眼白人(blonde)。長相甜美的海莉,沒有因為白人身份,而有機會多佔便宜,與許多外來移民生活在一起的海莉,其實活得比其他膚色的移民,更加卑微無力。
例如,a) 原本供應她們午餐的黑人鄰居Ashley,起碼還有個可以餬口的工作;b) 珍希與妹妹是由胖外婆照顧,起碼她們的黑人母親,有媽媽的幫忙,才能在外地工作賺錢;c) 海莉原本想搬過去的旅店,由一對阿拉伯夫妻所經營,阿拉伯人雖然吝嗇,卻是擁有旅店的小資本家;d) 巴西來的夫妻,嫌棄「奇幻樂園」是個三流旅店,不喜歡也不願意住,他們能夠拿翹,肯定是因為有充裕的資本,於是,他們能由巴西搭飛機前來美國的迪士尼樂園渡蜜月,此處,還是那位太太小時候就曾經來過的夢幻園地。
資本主義的階級掏洗,不分膚色種族;移民可能是弱勢,白人也大有機會。沒有足夠的資源與支援,沒有教育與努力,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擠到社會邊緣,成為難以翻身的弱勢,最後,僅能望著彩虹(夢妮與珍希)、背著希望的粉紅翅膀(海莉),遙望迪士尼樂園的希望城堡,期待魔法的降臨。
如此,就能解釋最後一幕,為什麼導演Baker 要讓兩個小朋友,手牽手奔向辛德瑞拉城堡。表面上,這樣的故事結局,非常溫暖溫馨,也比較無痛。但是,我們都知道,迪士尼樂園是場夢,辛德瑞拉城堡,只是個幻象。此刻,雖然她們能溫馨地躲到粉紅的幻象,能躲到幾時?早就知道現實與幻象鴻溝的我們,肯定都明白,夢妮將要面對的未來世界,很有可能還是複製母親的無解悲劇。
雖然我們會心疼夢妮與媽媽的分離,但是,會不會到達新家庭,才有些許改變的機會呢?沒有人知道。如果是遇到《追捕野蠻人》(Hunt for the Wilderpeople)裡充滿母愛的好媽媽,夢妮的人生肯定就會有魔法般的轉機吧。